房東太太的心思活絡,聽句招呼就明白面前這一對兒有事兒,倆眼一骨碌就笑開了口:「七爺跟任姑娘認識啊,這寸勁兒嘿,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們都是有福的人!」
討了好,佔了巧,誇別人也抬高自個兒。
任胭心動,抿唇笑。
辜廷聞沒言語,沉沉的眸色,望過來的神情一瞬卻頗為玩味。到底是銀鞍白馬度春風的武陵少年,正經是他,飄逸也是他。
應了那句無聲勝有聲,房東太太樂着把任胭往前一送:「七爺先忙着,我上前院招呼我那當家的,這就去了啊!」
說是去,寬胖的身體一步三挪,耳根兒都能立起來聽聽後面的動靜,好容易闖了別人的鴛鴦夢,流連往返。
任胭斜着眼,瞧她最後還是遺憾着出了門,這才抬頭笑着:「謝七爺。」
謝,照拂她。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時候,默默地為她鋪條道,讓她順順噹噹地走。
「謝我,什麼?」明明知道,偏要問句,也不是真想要答案。
問的時候又始終是閒散模樣,離了辜家與隨行,連尾音也勾纏着,不合規矩,也不成體統。
脊背雖還是筆直的,但就是精神上頭說不盡的輕鬆和舒坦,像日頭下窩在屋瓦上的餮足老貓,眯着眼漫不經心地看人世間來往,無動於衷。
可他卻是在紅塵中淪陷最深的那一個。
任胭不打算瞧他的千面,只想後頭那顆赤子之心。她走近些,看一看他的傷:「七爺的傷好些了?」
「還是疼。」他的聲低且輕還含着笑,像調侃又像撒嬌,跟痒痒撓似的耙了任胭那麼一下。
不該是說不疼了,或是好多了,別擔心嗎?
這是怎麼個意思呢!
任胭胡捋兩把耳朵遮掩心慌意亂,清了清嗓子眼:「那你還上廚房來,碰刀沾水的,活該你疼!」
半嗔半笑,心思近了,章法盡失。
「那便,不碰了吧。」
言出必行的爺們兒是不能跟姑娘跟前兒扯謊的,辜廷聞把握着的兩根洗淨的蔥順手放進了她的手心裏,還討好似的拍了拍替她合住,眼裏含笑,像說了句都聽你的成了吧。
哎?
任胭傻眼。
細條條的小蔥還掛着幾顆水珠子,順着她的指縫骨碌過嫩綠的蔥葉,掉在了地面上,鑽進了大方磚的縫隙里。其實她挺想跟着後頭一塊鑽一鑽。
「七爺準備做什麼菜?」她從自個兒刨的坑裏爬出來,換個安全的話題。
「還沒想好。」
辜廷聞為了遷就她,半側着身體同她並肩上台階,推開雕花的木門。屋裏亮着電燈,光束打在棉布門帘上,透不進夜色。
任胭失笑:「我若是不被佟太太拉了來,您就預備着握把蔥跟這兒苦思冥想,您是吃晚飯呢,還是打算和明兒早飯一塊預備了?」
「不會。」
不會什麼?
他偏着臉,額前的碎發在眼鏡上籠出片柔順的影子,眉眼的笑從陰影里漾出來,一波一盪,講的都是他的心裏話。
不會,等不到她來。
若今日不成,換一天而已。
任胭扭過頭,心裏頗為唏噓。不光爺們兒貪戀美色,姑娘也一樣,她就為了眼前這位人間絕色接連往坑裏栽了兩回。
說實在的,她好像並不打算再掙扎着爬上來。
那人又言語了:「怎麼不說話?」
她低着頭裝腔作勢,其實耳朵發燙,烘得眼睛也熱,怕一抬頭就讓他看見,頂沒出息的樣子。
辜廷聞沒打算放過她:「古有尾生,我如今大約能明白他的心意。」
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怎麼就說上這樣的話了呢?
「七爺……」
「嗯?」
他應一聲,音里有笑,抬起眼睛,心裏有她。
任胭心上懸的那根弦斷了,瞬間山搖地動,以至她說不出什麼話來,背在身後的手揉搓着,始終發熱。
「報館的同僚住在這裏,我偶爾來,」他中止了剛才那場由他而起的對話,頗為無奈地笑,「來給他們做飯。」
哦。
七爺真的很平易近人。
任胭看着瓷碗裏醃着的魚,銅盆里洗淨的菜,還有蒸籠里竄出來的白氣,聞着味兒像是荷葉蒸雞,鮮醇的荷葉香勾得人飢腸轆轆。
分明早有主意,說什麼尾生抱柱,至死不休!可見他剛才趁她心神不寧,說得都是誆她的話!
她瞪他。
辜廷聞還是笑:「來了許久,茶未吃一口,精神不濟了。」
說完了話,伸出了手給她。任胭沒搭理,就是抱着肩瞅他,瞅他還能鬧什麼妖!
他沒往回收收,倒是執着地往前遞,遞到她眼皮底下,指尖輕輕碰碰她的胳膊肘,在她的袖口劃出道淺淺的印子。
身量高胳膊長的爺們兒耍賴,都是這樣占巧嗎?
任胭嘆口氣,拿指尖戳他的指尖:「您有什麼事兒嗎?」
辜廷聞還是剛才懶散的模樣:「七爺說他胳膊肘不便宜,勞駕任胭姑娘給解解袖口。」
那方才您怎麼卷上去呢?
她還是瞪他。
他不惱,同她指尖相對,倒真有點尾生的意思。任胭嘆口氣,輸了陣也輸了氣勢。
「醫生沒囑咐您好好養着,您上這兒,不愛吃外頭的,也該叫人來給您下廚。」任胭拆了袖箍,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您哪能自個兒動手呢!」
再不濟,等她回來。
不是說懂尾生嗎?
辜廷聞低頭,看着她在自個兒眼前忙活,小小的一團氣性大得唬人,越發覺得熨帖:「知道了,下回注意。」
任胭不滿:「您還下回吶?您這胳膊肘不好,誰給您下回,這邊兒!」
他好脾氣地抬手,聽她接茬絮叨:「我瞧您這袖口都沾上了水漬,浸了傷口可了不得。要上醫院去瞧瞧嗎,傷口那樣深,才幾天……」
「吱呀——」
「七爺——」
門口來了倆戴眼鏡的爺們兒,一前一後朝里進,邊走還邊說笑着:「今兒可還能吃上七爺的手藝,若是無此榮幸,那我們可就……」
一抬眼,辜廷聞背對他們立着,肩頭上露出個姑娘的半張臉,瞪着倆圓滾滾的眼睛,欲言又止。
這是衝撞了人家的風月。
兩位先生相視一笑,沖任胭點了點頭,不急不緩地退了出去,隔着門帘笑道:「若是七爺不得空,咱們回頭再聊,不急不急!」
說完,腳步悠閒地遠去。
怎麼叫不得空呢?
什麼又是不急?
任胭把頭抵在辜廷聞胸口,搓了搓牙。哪裏就有不能告人,不過是場誤會罷了,回頭遇上定是要講清楚的。
腦後的發叫只手順了順,接着是辜廷聞的聲:「他們是報館的同僚,尋常寫文章,也愛寫,常常天馬行空,你若同他們解釋……」
故意留了半句收在心裏。
任胭垂着頭,瓮聲瓮氣地:「難不成七爺覺着咱們之間有什麼說不清的,都是讀書人,心裏肯定明白着。」
「怕的就是明白人,」他嘆口氣,撫撫她的頭髮,「裝着糊塗。」
說誰呢?
她抬眼,凶神惡煞的模樣。
辜廷聞很溫和:「況且我不大想講明白,講明白了,傷情也傷心,這樣糊塗着,你覺得好是不好?」
任胭不搭他這茬:「您覺得呢?」
「好,也不好。」他順着她細條條的胳膊握住她的手,帶到案前:「我總想名正言順。」
任胭耳朵又紅了。
身邊這位還是笑:「別急,讓我找個合適的時機和地方,咱們坐下來好好談談,好嗎?」
誰急了?
任胭拍開他的手,捂住臉心裏嘀咕,那你倒是快點找地方吶!
「好啊。」她聽自己應了一聲。
辜廷聞輕聲笑,許久才說:「佟太太講,你原本是要請她吃涮鍋的?」
「是。」
任胭把昨兒不成器的經過敘給他聽:「後來琢磨明白我就饞了,倒不如請了佟先生佟太太做一塊吃,熱鬧。」
辜廷聞想了想:「把肉片換成廣肚。」
任胭眼睛一亮:「您是說干廣肚,刨成花,發過了再下到湯里?」
他點頭:「可以一試。」
可廣肚不管是體厚的提片,還是體薄的吊片,圓歸圓,乾貨終是有些凹凸不平。凹面光滑也就罷了,凸面有些波紋,只怕不好下刨子。
尋常做法都是發透了切斜刀或是坡刀,不發的可怎麼使呢?任胭有些躍躍欲試。
辜廷聞命人送了些廣肚來,透明的厚片片壓在砧板上,任胭拎了刨子平推出去,翻卷出一塊小小的肚花。
「哎,這模樣也挺好看。」
她又刨了幾片,然後興致昂揚地回頭,把刨子遞給他:「你要來試試嗎?」
「好。」
他應聲,然後走過來,從身後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下頜幾乎貼在她的肩頭,他懷裏整個都是眼前這個小小的姑娘。
任胭微側了頭,呼吸不暢。
他卻還說:「我手臂還疼着,你用力,推刀。」
「……好啊。」
廣肚不是個好物件,難收拾,推了兩把,任胭就冒了一腦門的汗,她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去發肚花,您繼續!」
任胭逃出他的懷抱,坐了鍋涼水等燒開。
辜廷聞丟下刨子:「回頭給你訂做刨刀。」
「怎麼呢?」她回過臉,好奇。
「你手太小了。」
他低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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