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什麼嘴!
非得要問問,這會可怎麼收場呢?
任胭坐小板凳上守着紅彤彤的膛火,柴禾燒得旺,把她的臉烤得滾燙;伸手背貼住了冰涼,可不由自主想到他……就更熱了。
一雙皮鞋走近,她瞬間從椅子上跳起來
於是,辜廷聞站在原地,手裏握着盛菜的銅盆:「水滾了。」
可不麼。
她端了鍋擱在邊上,裏頭燜着廣肚,瞧這模樣得要到明兒早上,到時候湯也應該煨出味兒了,正好把發好的廣肚給加進去。
要加些旁的,雞茸、乾貝亦或是火腿?
還是火腿吧,艷艷的顏色配上好看。
切片,還是絲,又或是塊呢?
她正琢磨着,餘光瞥到那位爺捏了顆泡開的花菇切去了根蒂,刀法極好,動作利落,只是那胳膊麼……
瞧不下去了。
她嘟着嘴咕噥:「方才可是白說了,您自個兒不注意着點,旁人干着急,那有用嗎!」
刀被奪了,還受了通數落,聲兒小小的,就給他一人聽見,力道控制地恰到好處。
辜廷聞仍舊是笑着。
任胭收拾完花菇,給大半塊冬瓜去了皮和瓤,切成和花菇一般大小的齒輪樣。
盆子裏留了塊辜廷聞事先切好的,骨碌到新切的塊上,嚴絲合縫扣齊了邊角,活似是一個人的手藝。
她察覺了,眼神不由自主往身旁溜達——
辜廷聞正瞧着,笑一笑,就把她的目光給拿住了。
任胭低了頭,心不在焉,刀口蹭過指甲蓋兒劃出道白印,掀了層薄皮。
她沒在意什麼,隨便起來胡捋了一下了事,可那位爺的神情卻一瞬嚴肅。打花菇在熱雞油中煸炒起,他就沒再言語。
任胭抱來自個兒廚房裏燉的雞湯倒進鍋里,他仍舊面無表情;直到冬瓜下湯里燒熟勾芡,花菇冬瓜裝盤子出鍋,他才端着盤子上客廳里去。
怎麼就氣上了?
任胭眨巴兩下眼睛,熄了火,伸出指頭,在牆上把指甲蓋兒上的倒刺給蹭平,再跟着他後頭走。
佟家夫婦受了邀請,卻沒上這院兒里來,在自個兒堂屋早早地閉門歇着了,連伺候的兩個丫頭都睡在了廊檐下,抻腿打呼的。
任胭又溜達回了客廳。
飯桌上擺了新開的洋酒,每位先生面前放了一瓶,辜廷聞面前也有,只他右手邊的空座位前沒擺,那是留給任胭的。
四個人圍着辜廷聞說話,當中有位穿天青襯衫的先生正在分洗淨的筷子,笑着對任胭招呼:「任小姐回來了,咱們都坐吧。」
辜廷聞還是冷淡的模樣,只應了聲。
任胭斜了他一眼,拉椅子離他遠些,坐下。
那位先生方才沒上廚房去,知道的風月消遣,也都是從另兩位戴着眼鏡的先生那裏聽來的,難掩對任胭的好奇:「知道新鄰居是位女廚師,卻不知道是熟人。」
話里話外頗為調侃。
一位戴眼鏡的先生正為不小心攪了人家的幽會愧疚,這會欠了欠身以示歉意:「對不住,任小姐。不過咱們這就算認識了,往後都是自家人。」
「可不是嗎?」
另一位戴眼鏡的先生也附和着:「一個屋檐下頭生活,一鍋灶里吃飯,比兄弟姊妹還要親近。廷聞,要說你早些搬來住着才是正經!」
搬離那個是非牢籠,追求文明自由。
可哪有說的那樣容易,他們為之苦苦拼搏了數年,終究抵不過別人一句命令,動輒生,動輒死。
義憤之處,心都為之悲戚。
說閒話,也不過是緩緩繃緊的心思,鬆快這一時半會的。
任胭悶着頭笑。
尋常車軲轆話說不完,遇上這些事兒就成鋸了嘴的葫蘆,實在不曉得怎麼回上一句半句,近了怕不莊重,遠了又怕壞了情意。
辜廷聞由着他們鬧,給她夾了箸菜擱進盤子,像是默認。
諸位先生都是明白人,這下心裏頭更是有數,言談間也沒落下人家小姑娘,說笑兩句,不叫冷場。
菜得了意,就要吃酒。
任胭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瞟過來。
辜廷聞手裏的杯子舉了又放,婉拒:「不勝酒力。」
這是稀罕事兒,七爺也能叫人給擒住,真是了不得了。
四位先生酒也不吃了,樂得看戲。
任胭不大好意思,笑一笑,端過了孤零零的杯子——
辜廷聞的手不大方便,攔下時已叫她抿了小半口;她不會吃酒,這會臉發了紅,多了兩抹醉意。
「我先送她回去,你們坐。」
扶了人,歪歪倒倒出了門,叫夜風一激,酒勁兒上來更不得了。
任胭伏在他懷裏,咧一口漂亮的小白牙,沖他傻樂;腳下也不注意着,磕着絆着走。
上屋門前倒還記得,打兜里摸串鑰匙捏住一把,揪了門鎖就要往裏捅;折騰半晌也沒把鑰匙塞眼兒里,倒把自個兒鬧一腦門汗。
小姑娘嘟囔着嘴,一臉困惑:「怎麼回事呢?」
都沒上鎖,瞎忙活什麼?辜廷聞嘆氣,伸手把門鎖撥一邊,給她推開了門。
人倒不樂意了,回過臉來凶神惡煞:「你是誰,怎麼進的我屋,看我不打……七爺——」
跟變臉兒似的,打喝斷當陽橋的張翼德,一乜眼成了遊園驚夢的杜麗娘,從千軍萬馬取上將首級唱到荼蘼煙絲醉軟,也是個能耐人兒!
辜廷聞笑,給她扶到沙發里靠着,倒了杯熱水餵嘴裏;這是個識時務的小姑娘,就着手咕咚咕咚喝個乾淨。
溫水下了肚,人也安靜了,趴在沙發上半眯着眼睛沖他樂,懶洋洋地叫七爺,眉眼含笑。
後來,她問:「你為什麼不高興呢,七爺?」
「沒有,我很高興,因為今天做成件極好的事兒。」他笑着搖頭,好像遇到她的這些時日就會常常不由自主地笑,「你瞧,我的同事們也很高興。」
「哦,那感情好。」
他說的,她都信。
「為什麼替我擋酒?」他坐過來些,低着頭,將熱毛巾敷在她臉上。
「你不能喝!」
「你能嗎?」醉成這模樣,酒量是有多淺。
小姑娘拍拍胸脯:「不能,可我不怕。」
豪氣干雲,是個女英雄。
女英雄醉糊塗了,要討討便宜,手指摸摸他的手背,腦袋枕在手臂上滿意地笑:「我娘說要對喜歡的爺們兒好,我覺得也是!」
「誰是你喜歡的爺們兒?」
明知道,偏要問。
「七爺啊,辜廷聞,你認不認識?」糊塗上了,倒還記得要緊的。
哦,恰好,我也喜歡你。
熱毛巾重新送來,他拎起邊角給她擦臉抹手。她未曾抬頭,沒看見他眉眼間漾開的笑,是暖風揉散的一汪三月春水。
她自顧自地說話:「我娘最喜歡我爹,把心都掏給他了,可他就是不接着。他喜歡年輕漂亮妖里妖氣的女人,還有能要他命的大煙!」
打小就沒跟父親見過幾回,家裏的狀況江河日下時,姐妹們嫁的嫁,哥哥常常不着家,她爹才想起還有她這麼個姑娘。
人盡其用,拉身邊伺候點煙泡子。
後頭買不起上好的大煙,就讓佃戶打地里劃種的大煙杆兒上結的煙葫蘆,接點冒出來的白漿曬成煙土。任胭給拿家來調水濾掉煙淋子,再把剩下的煙膏湊到爐上烘烤。
她爹抽的時候,她負責給拿到煙燈上滾成煙泡。那時候她沒見過世面覺得有意思,她爹還哄她抽幾口,因為看着瘮得慌就沒搭理。
後來是母親趕來,連拖帶拽給揪回去一頓打,罰跪在院兒里一宿,聽她保證再不去碰那玩意兒才算完,然後母女倆抱頭痛哭。
拖她下地獄的人沒了,教她走正道的人也沒了,剩她孤苦伶仃一個人在世上漂浮無根,想想還頗為傷懷,她揪住熱毛巾蓋住了臉。
然後,她被人抱進了懷裏。
後背上有隻手一下一下拍着,掌心有暖意潤進她心裏,驅散她的不安和陰霾。她埋着臉,腦袋歪在他懷裏,眼淚透了毛巾。
「不熱麼?」
那雙手拍拍她,換了毛巾敷她的臉。辜廷聞始終沒低頭,只把她抱得緊些,再緊些。
任胭抹了把臉,再抬頭,眼睛鼻子皴得發腫,像馬戲團帶了大紅鼻頭的雜技演員,辜廷聞笑。
「別揉。」
倆互相望着,望着就往心坎里走了。
辜廷聞先開的口:「上回說,同你有話講,本打算挑個合適的時候,恰當的地方,可如今我卻也不大能控制的了心。」
任胭的手在他的掌心,燙得很。
他望着她的眼睛:「我正經工作是記者,名下有兩套宅院兩套洋房,京聲報館和鴻雉堂是自個兒的產業,尋常可以貼補家用,只工作危險常招人記恨。」
怎麼就說上貼補,家用呢?任胭低着頭。
他笑笑,又揉揉她的手:「同你認識四個來月,或許能讓你了解些我的為人。不算好,但確實是實際的模樣,若你不滿意,往後我再努力些。」
滿意,沒有一處不滿意的地方。
她抬起頭,眼睛更紅了。
辜廷聞笑:「再問些想知道的。」
她搖頭。
「那麼,我……」
「七爺!」
她打斷他的話,鼓足勇氣:「我是逃婚出來的,我哥把我抵給人當小老婆,不曉得那家姓馮陳褚衛的陳,還是程嵇邢滑的程,總歸我還是別人家沒接進門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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