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老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見到她那白撿的哥哥,他也沒再跟着她,也沒張個布口袋到處逮她換兩筆大洋,前兒鬧得那樣大跟場噩夢似的,夢醒就散。
她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先把這事兒暗暗擱心裏頭。
本來叫賊惦記着是該報個案,敲敲邊鼓讓人收斂些,可她這情況不大常見。萬一任越說句只是想帶她回去嫁人,捎帶手拿出那張買賣契書,她九成九沒什麼活路。
再說了,任越那人是死乞白賴的祖宗,她逃都逃走了,他還風塵僕僕地趕好幾個月找到她,要綁了去給人做小老婆,只能說明他這回是碰到硬茬兒了。
硬茬兒據說是北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鬧得大了,保不齊人心血來潮給她逮了去補補面子,別說討生活做廚子,回頭是生是死誰會管她?
所以來北京城的第四個月,任胭決定卷卷她的小鋪蓋搬離豆腐胡同。
但是房子並不好賃,地界兒不太平,房東們心裏總揣着嘀咕,疑神疑鬼的。
獨個兒的爺們兒若是是個賊,誰願意把賊擱自個兒家裏?要是一夥兒的那更不成,萬一是幫綁匪響馬,事發時候連房東也得連坐。
獨個兒的女人也是千萬不許的,就怕是個暗家子,床上來往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爺們兒,這樣的租客傳揚出去,往後出門都直不起腰來。
任胭找了三五日的房,也沒個敢收留她的。房東不約而同地問是否嫁人,知道她獨居,臉色都不大好瞧。
也有好心的給支招:「找活兒沒有,要是有,上工時候求東家給寫份擔保文書,這房子就能賃給你。」
任胭抱着紙筆進後廚,臨了又猶豫上了。杜立仁給不給她寫倒不大重要,萬一他說話時候歪歪嘴,吳司海可還惦記着跟她有筆帳沒算明白呢!
倆腿一轉,想上白案的灶上找肖同。
走兩步,她又留那兒了,自個兒是有正經師傅的徒弟,回頭讓杜立仁聽到一句半句的,只怕又沒了安穩日子。
任胭嘆口氣,把紙筆揣袖口裏。等過上一月半月的,掌柜的打東北回來再言語吧。
「任師妹上這兒來。」肖同手底下的大徒弟站門邊沖她招手,「才鼓搗出的點心請你嘗嘗鮮。怎麼個事兒,愁眉苦臉?」
他沖隔壁努嘴:「又挨呲兒了?」
「那倒不是。」她原原本本地講。
大師兄樂:「我以為多大事兒,回頭我跟師父說聲給你踅摸個地方,實在不成悄沒聲兒給你做個擔保就是,都一口鍋里吃飯的,甭跟咱們客套?」
任胭歡天喜地地表示了感謝,叼着點心上師父跟前點卯,捎帶手幫襯師兄過過篩子,給師父找合適的新徒弟,其實她是想找個師妹。
當然這只是個美好的願望。
且不說有沒有大姑娘小媳婦願意當廚子,光她師父就想要個十全十美的男徒弟,能在他百年後接手衣缽,堂堂正正地成為紅案杜家傳人,而不是讓女人興風作浪。
收任胭為徒已經成了人生中難以承受的重擊,他不打算再給自個兒添堵。於是找徒弟這事兒於他來說已經沒了任何期盼,只要是個提的動刀,不好吃懶做的爺們兒就成。
三條腿的蛤蟆都能找着,何況是個平頭正臉的男人。
下半晌肖同來尋任胭,杜立仁的新徒弟正給師父敬茶。暗上焚着上好的香,供奉着祖師爺,杜立仁正襟危坐滿臉是笑。
同門之間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想當初吳司海和呆鵝師兄都行過了師徒大禮,只她沒有;後來杜立仁勉強接收她當幫案也沒讓補一份,說實在的她也不算正經徒弟。
小姑娘扒門口眼巴巴地瞧着,扭臉來還掩飾不住的羨慕:「師叔,您有事兒啊?」
是賃房子的事兒。
肖同沒說擔保,倒是給介紹了個院兒:「我有位朋友是滿清漢軍旗人,如今只能靠着祖上兩進院兒貼補日子。內院賃給了四位讀書寫文的先生,東跨院兩間房都還空着,你若是趁意不妨去瞧瞧。」
看她猶豫,肖同又笑:「四位先生都是七爺的朋友,我也上門給做過飯,是正經人。雖說是文人,但好歹是爺們兒不是?」
這話說的不假,因這地界兒當真不大太平,青天白日就有歹人敢往家裏闖,拎個攮子逼人交金銀,一個姑娘哪能應付來這樣事兒,和膀大腰圓的魁梧爺們兒合租成了時興的景兒。
任胭頗為心動。
當然也並不只為了能有個院兒。
下了工,她火急火燎趕過去。
整整齊齊的兩間屋,正屋老寬敞一間,裏頭是臥室外頭是客廳,拿博古架子和幔帳隔開,若是大清早投進光來當真漂亮。
靠近月洞門另間還是個廚房,儘管長久沒往裏進人,但裏頭的擺設一應俱全,撲撲灰就能使,比她原先那院兒不知道好了多少。
關鍵離鴻雉堂很近。
任胭滿意極了,忐忐忑忑去問人賃金。
這家房東是太太負責管事兒,圓胖的女人說話粗聲粗氣,人倒是很仗義和氣,張口的錢沒比豆腐胡同的貴多少。
任胭覺得自個兒撿了個大便宜,連夜辭別了豆腐婆婆上這兒。婆婆很傷懷,拽着驢送她到胡同口,囑咐若是許了人家可千萬請她去吃頓喜酒。
任胭笑着點頭。
婆婆抹抹眼淚,又塞給她倆小包碗碗糖,讓她吃完了記得回來看看。她站在老樹根兒底下念念叨叨:「吃不上姑娘做的醬了。」
走了老遠,她回頭看——
婆婆還站在那樹下頭,佝僂着背,牽着頭驢子。
到了地兒,任胭撂了包袱打水抹抹床架子和木頭桌,再好好歇了一宿等上工。回來的時候,房東太太正使喚男人鋸木頭做個梳妝枱。
房東一腳踩在長條凳上,拎着個闊刨在推一段榆樹木,刨下的薄薄的刨花用盆接着,裏頭囤着水紋似的一堆,小山一樣。
「任姑娘回來啦!」房東太太沖她樂,「回頭來拿罐刨花,回去用滾水泡上,梳頭的時候拿篦子沾上點,保管頭髮烏黑油亮。」
宮裏的老方子,老太后和娘娘們常用刨花油抿頭,老大年紀了,一頭烏髮還跟絲絨似的,遠遠一瞧漂亮的不成。
任胭聽她絮絮地說着,琢磨的卻是另一件事兒。要是能把豬或者牛羊肉刨成這模樣,下到湯里滾開不但滋味好,模樣也上佳。
可現在還沒到三伏天,街上也沒有挑着銅盞挑賣冰的貨郎。她左思右想上冰窖口的冰坊踅摸兩塊,人夥計看了她倆眼也沒意外,利落地給她鑿下一大塊冰裝進銅槽里。
任胭順路買了肉,上家時候新縫了小褥子,把肉和冰塊碼一起,鋪上稻草,擱進灶間後頭的地窖深處。
這個地窖想來也是房東祖上藏冰的地兒,鑿得又深又長。第二天晚上她下去把肉端上來,已經凍得梆硬了,跟個大木頭疙瘩似的。
她繞到前院,問房東太太借了刨刀清洗乾淨,把肉疙瘩攤在砧板上拍拍平抵住了,倆手握住刀把,使上力氣平推出去,倒真是叫她推出一小截肉刨花。
薄薄的一層,捲成個筒立在砧板上,肥瘦相間雪花似的;任胭又推了兩把,鍋裏頭的雞湯就要燉好了。
等湯水翻滾的時候,她拿筷子夾住一塊刨花肉放進湯里;等熟了撈上來就翻卷着圓潤的邊兒,浸透了雞湯冬菇春筍的鮮味,又軟又香。
任胭吃了兩塊覺得不夠滋味,又從櫥子裏搬出一罈子八寶醬。這是上回剩下拿黃豆和面做的甜醬,加上香油、筍姜和砂仁橘皮一塊曬乾瓮好的,走前還給豆腐婆婆留下一罐。
她倒了半小碟子出來,沾了肉吃完。
等刷碗時候想明白件事兒,她這不是涮鍋嗎?要麼紅泥小爐要麼銅鍋木炭,上邊燒點熱湯,再下點肉片菜葉。
真是。
任胭給人洗乾淨刨子送回去,捎帶手邀請人什麼時候來屋裏一塊兒吃鍋子。
房東先生倆眼放光,可太太搡了他一把:「胖的熊瞎子似的,吃什麼玩意兒!任姑娘,咱倆明天一塊吃,下半晌我給你買菜去!」
任胭笑着點頭。
第二天下工後,她又繞道去了冰窖口,瞧人家拿刨子刨出冰花,加點蜂蜜和白糖做了冰碗子賣給一小孩,又甜又冰。
要是能把肉片刨成這模樣呢,她想。
溜溜達達上家裏,房東太太已經把菜堆廚房門口了:「前院兒來了位貴客,做了桌飯菜請咱們吃去,你要不一塊兒吧,同去見見。」
任胭還沒應,就被房東太太拉走了。
「我同你講啊,七爺是個美男子,人又和氣,菜做得也好……」
她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什麼,任胭再沒聽清,一副心思全繞在七爺倆字上。那樣重的傷,竟這樣快好了?
到了前院,房東太太揚聲叫人。
廚房裏頭出來個戴着眼鏡的爺們兒,卷了袖口露出手肘,上頭還纏了雪白的紗布,薄薄的一層,隱約瞧着撒傷口上頭的藥粉藥膏子。
七爺。
倆字在唇舌間滾了一遭。
卻是他先開口:「晚上好,新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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