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晌,外面突然颳起一陣陰風,吹得門窗呀呀作響。老李頭一個冷戰,心知不妙。果然,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老哥,喪事沒辦完呢,你到哪去啦。」這正是之前那崔管家的聲音,只不過飄飄忽忽,猶如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畔。
老李頭嚇出一身冷汗,眼睛不自覺的像四下里看,生怕一個不慎,又被紙人抓了回去。恰巧一個歪頭,看到牆上釘的那張狼皮,竟發現那狼毛全都立了起來,隨着陰冷的風聲不住抖動。老李頭嘖嘖稱奇,心道這獵戶果然有些門道,心中稍稍放鬆。再看祁六,只見他鐵青着臉,額頭上暴起一條青筋,左手握刀,右手扣着列強的扳機,如同一尊雕像,不動,也不說話。
過不多時,門外傳來咔嚓嚓的腳步聲,落地極輕,聲音確是很脆。祁六低聲道:「來了。」老李頭登時縮在牆角,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只覺得背上滲出一絲絲冷汗。果然,木門咔咔響了兩下,那鬼聲鬼氣的語調再次出現:「你在裏面嗎?你在裏面嗎?」一連問了幾遍,老李頭哪敢答應,抱着腦袋,抖似篩糠。
祁六低聲問道:「除了這爛衣服,他還給你什麼了?」
老李頭哆哆嗦嗦伸手入懷,摸出那些個銀元:「就……就這些了。」
祁六道:「從窗里扔出去。」
老李頭一聽,登時搖頭:「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畢竟還是窮苦日子過得太多,這十個銀元,足夠他半輩子的生計了,如今要他扔出去,他哪裏肯干。
祁六眉頭一皺,說道:「你以為這真他媽是錢?你見過哪個死人用銀元的?扔了還能活,不扔咱倆都得死!」說着,左手的刀已經指到了老李頭的鼻子尖上。
老李頭一聽,也覺得有理。再加上刀在眼前,也不得不低頭。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橫,右手使勁,將那十個銀元透着窗子撒了出去。
隨着叮叮噹噹的銀錢落地聲,從窗外吹進一股陰風,登時將桌上的半根蠟燭吹滅。老李頭心中害怕,只覺得一陣寒意從頭頂冷到腳心。
其時已至深夜,約摸四更天,半雲遮月,失了那一點燭光,整個屋子黑的嚇人。老李頭驚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定定的望着窗口,呼吸也變得甚是急促,只覺得脊背骨一陣陣的發涼。
月光朦朧,微微見得窗外一個黑影閃過,下一瞬,窗口已多了一張慘白的臉,朱紅唇,墨黑目,兩抹腮紅更是駭人,正扒着窗子往房裏看。瞧來正是之前老李頭遇到的其中一個扎紙人。老李頭當時就忍不住啊的一聲大叫。祁六確是見過世面的,沒等老李喊出聲,這邊已經扣了扳機,砰的一聲,獵槍噴着一道火光,瞬間將窗外照的如同白晝。首當其衝的那個紙人,從腦袋到胸口,早就被炸得稀巴爛,只留半個身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槍一響完,便有越來越多的扎紙人湊了過來,一眼看去,竟有二十餘個,那慘白的臉色透着月光,竟將四周都映成白花花的一片。
這時又有兩個紙人跳上了窗,要往房內鑽。祁六左手一揚,短刀翻將上來,架在窗口,擋住了兩個紙人。同時右手不停,將長槍靠在身上,取過牛角壺,往裏槍筒里填火藥。他單手操作,動作絲毫不緩,立槍,取藥,填裝,投實,一氣呵成,沒有半點卡頓。裝完火藥,右手抓着槍管往上一提,順勢又握在槍柄上,口中喝道:「快走,到外面去!」話音甫畢,槍聲又起,登時將窗口擠着的紙人掀翻五六個。
老李頭聽到喊話,心中也甚是明白,若是這一干紙人都擠了進來,兩個人只怕要被包了餃子,屋內空間即小,光線又差,若是耽擱片刻,自己咋死的都未必能弄明白。當下也顧不得害怕,起身要往門外跑。跑了兩步,心中又想起一事,暗自尋思:「瞧來這獵戶能擋得一陣,估計也是九死一生,他在此處打壞這多紙人,那死老管家定然找他拼命,老頭子我到是還有一絲生機。」想到這裏,眼中露出一絲貪婪,摸黑到牆邊,將釘在牆上的那張狼皮扯了下來。他心知這皮毛無風而動,自然非同一般,就算單論成色,也是上等,出手就能賣個好價錢。狼皮到手,老李頭立馬就往門口躥。他也是跑過江湖的,雖是小人物,但也算得上人精,黑暗裏裝着跌跌撞撞,到是沒有引起祁六懷疑。
到得門口,老李頭拔了門栓,用力一推,那門晃了一下,竟然沒推開,又推兩下,明顯感覺到門外有一重物堵門,老李頭心中疑惑,當下透着門縫向外看去。這一看不要緊,看清了可真是叫苦不迭,原來之前那口大黑棺材橫在了門口。
老李萬念俱灰,也不想發財了,回身喊道:「大兄弟,出不去了,門口有個棺材堵着。」
祁六聞言也是一驚,心下暗道:「這些畜生當真了得,雖是造物,心智竟能如此。」當下也不多言,揮刀將那扇窗子劈了下來,足下也不怠慢,一個健步從窗口跳了出去。這一出來,只覺得天色徒然暗了幾分,抬頭一望,只見房頂上還站着個紙人,正是之前那崔管家。細看之下,這紙人倒是頗有不同,身材也略為高大,竟似有血有肉一般。稱得上紙妖的,只怕就是這一尊了。
這時老李頭也從那窗子裏爬了出來,腋下還夾着那張狼皮。他一個踉蹌,滾落下地,口中哎呦哎呦叫起痛來。
房頂上那紙妖見是老李頭,便張口道:「老哥何必呢,跑這麼遠的路,折殺我許多兄弟,我們老爺對你很不滿啊!」
老李頭一聽,登時搖頭:「不不不……幹不了……你這,死人的活計。」
祁六冷冷笑道:「老頭子沒人發喪守孝,竟要你們這些紙殼子來湊數麼?我就算再走一百萬里,也要將你們碎屍萬段。」言語中透着一股狠勁,一雙眼睛,竟似要噴出火來。
崔管家聞言微驚:「是你?對,錯不了,聽到那槍聲我就該猜到,姑爺,該放下了,小姐從沒恨過他。」
這一番對話可把老李頭驚得合不攏嘴:「姑爺?小姐?這都是……」
原來這棺材中的人,叫做何其川,原是山西東回縣一個壽材店的老闆,妻子早亡,只余膝下一女,名喚何小雪,雖然長相不差,但奈何從小體弱多病,加之老爹是開壽材鋪子的,一般人都嫌晦氣,不願與他結親。何小雪長到二十一歲,仍是和父親相依為命。何其川對女兒甚是寵愛,總覺得對女兒有所虧欠,是自己這買賣有損陰德,這才報應在妻子和女兒身上。但這家底是祖宗傳下來的,也不能輕易丟的下,買賣多干一天,就對女兒多一分愧疚。好在小雪極為懂事,雖然打小飽受人冷眼,卻從不抱怨,拖着病身,幫父親操持生意。崔管家這個紙人兒,就是她十歲那年親手做的。孩童總是一顆玩心,還給紙人取了名字,叫做崔有福,取其諧音,「催促快點有福氣」,希望能給這個小鋪子帶來些好運。何其川心中痛苦,但從不流於表面,崔有福這個紙人,也從沒有過賣掉的打算,從那天起就一直陪在父女二人身邊。再後來,小雪大病,何其川散盡家財,求來一藥方,需虎骨碾粉為引。但這一物豈易得之,一夜之間,何其川便愁的白了頭髮。無巧不巧,第二日清晨便有一年輕人來此買棺,說是父親上山打獵被惡虎所傷,雖將惡虎擊斃,終是受了重傷。自知時日無多,便差兒子到此採買壽材。何其川大喜過望,心知虎骨終有着落,便求了虎骨,壽器棺材一應免費。青年涉世未深,為其父看病,也早花光了盤纏,聽到免費,自然應允。這青年便是祁六。再後來祁六依然打獵為生,一身的本事,生計不愁。也感念何其川為其父操辦後事,時常來此幫忙,送一些野味。這一來二去,也與何小雪相熟,竟而生出情愫。其時何小雪大病已去,只是身子弱,換做旁人,何其川終是不放心,但祁六這些日子種種表現,也算得有情有義之輩,,就順手推舟,替二人操辦了婚事。次年冬,何小雪生有一子,但也因此元氣大傷,請了許多郎中,都說油盡燈枯,沒多少日子了。何其川不敢讓祁六知道,只說小雪需要太行山白彩草入藥。祁六性情中人,連夜收拾了行囊,要去太行山尋那白彩草。
白彩草,傳說生於太行之巔,色呈七彩,芳香無比,千百年難得一見。有人說不管多大的病,多重的傷,只要人還沒斷氣,用此草續命調理,不出數日,便能恢復如初。或許僅僅是個傳說,反正當時從來沒人見過。然而祁六是個痴情子,他哪裏管什麼傳說不傳說,只要有一線生機,那當拼盡全力來挽救愛妻。
那一夜,何小雪輕泣,說太行山之行必然艱險,你若有恙,妾身亦不獨活。祁六眼中泛淚,讓她放心,只說自己少則一月,多則三月,若三月仍不能找到,便即歸來,管他病痛如何,與子同擔,終生不棄。其實何小雪早知自己大限將至,無力回天。祁六要去尋藥,正中下懷。一來白彩草非常稀有,世所難覓,存在不存在都是未知,只是傳說而已。祁六這一去,定然無果。然而自己即將離世,也實在不忍心與祁六生離死別,乾脆同意他出去,等他回來,自己也早已撒手西去,未親見自己死時模樣,祁六當不至於傷心過度,做出什麼傻事;二來她跟祁六說你若有恙,妾身亦不獨活,這句話也相當於給祁六定下了限制。太行山險,危難重重,倘若祁六當真拼了命尋藥,只怕也是有來無回。這番說辭,到是能穩了他的心性。有所牽掛,方能讓他量力而行,不至於平白送了性命。那一夜,天飄起了雪花。
果然,祁六走後第三天,何小雪已經氣若遊絲。她抓着父親,輕聲呢喃,不奢求續命,只盼自己能留下一物,能常伴家人左右,好叫祁六能一生一世記得她。何其川抹着老淚,點頭答應。終於想起家中藏有一本古籍,內書種種借道還魂的秘法。至於這古籍從何而來,他也說不清,只道是隨着老一輩一起留下來的,只因所述內容太過邪魅,一直被視為禁忌。然而這當口也顧不得許多,翻箱倒櫃找出那書,希望能從中尋到救女之法。眼見得何小雪愈發虛弱,何其川也心知不能再等,便取了那書中最為保守的法子,就是練紙妖。何其川當天做了些準備,深夜裏,他將三根銀針刺入了何小雪的印堂。
那天,何小雪帶着笑容離開,瞳孔中還嵌着自己孩子的模樣。
那天,何其川自己哭的像個孩子,花白的頭髮,映襯着屋外大雪紛飛。
何其川忍着悲痛,又取了三根銀針,刺入了那初生孩子的腳心。孩子哭聲甚大,終於引得四鄰前來探看。這一看之下,便看到了何小雪額頭的銀針,也看到了孩子左腳腳心的三根銀針。這如何得了,大雪夜裏瞬間炸開了鍋。有人說棺材鋪的老何得了失心瘋,殺了自己的女兒;也有人說姓何的本來就是個變態,要不咋能半輩子和死人器物打交道,說不準小雪她娘是怎麼死的呢;還有人說何老頭虐待外孫,被女兒抓了現行,這才殺人滅口;更有甚者,說他家棺材賣不出去了,這是要拉着一家人一起清庫存了。總之那會兒說什麼的都有,但是偏偏沒有一句好話,畢竟眼前這場面,任誰看了都沒法往好地方想。
有好事之人搶下了何其川懷中的孩子,怕受他二次傷害。何其川沒說話,只覺得胸口像是有把鐵錘在重擊,一下,一下,又一下,只打得自己頭暈目眩,幾欲昏迷。後來,大家說小雪已經死了,這孩子肯定不能再跟着何老頭子,說不準哪天又給他弄死了。但是孩子要誰帶,卻是個難題。在場的都不是什麼大戶人家,養活自己都困難,又怎麼養活一個初生未久的嬰兒?後來有人出主意,大家輪流帶,一天換一家,直到孩子他爹回來,把孩子交給他爹是最穩妥的。所有人都贊同以後,就抱着孩子準備離開。何其川眼見自己外孫要被帶走,立刻就紅了眼,那是他最疼愛的小雪的孩子,若是連小雪的血脈都守不住,又有何資格去做小雪的父親!他掙扎着,要去搶回孩子,但換來的,是一陣暴打。沒人相信他,也沒人同情他。他抱着腦袋,身體蜷在一起,哭壞了眼睛,喊啞了嗓子,卻依然於事無補。再後來,驚動了當時的衙門,警署派人,將小雪屍身送去了義莊。何老頭那天瘋了一般喊着女兒的名字,求着官老爺們,想再看女兒一眼。原本合情合理的要求,卻被無情的推開。瘋子就是瘋子,誰稀得看他一眼。瘋子就是瘋子,誰容得他誤了自己的公事。雪未停,風為止,但在他內心深處,已經種下了仇恨的種子。半月之後,棺材鋪已經被當地的潑皮無賴砸搶的乾淨。何其川帶着紙人崔有福,棲身在破廟裏。孜孜不倦研讀那本古籍,一月有餘,終於將紙妖練成。原本他取了何小雪魂魄,放到崔有福身上,紙人活過來,思維意識都應該是何小雪,奈何這紙人跟在他父女二人身邊實在太久,本身已經沾染了人氣,竟然生出了自己的人格。何其川未能留下女兒意識,原想毀了紙人,但念其是小雪親手所做,終究還是未能下手。
從那以後,崔有福變成了崔管家,這尊紙妖,有自己的人格,不附加任何人的思維模式,生而為妖,具備了令人膽寒的能力。它信仰它的創造者,尊何其川為老爺,稱何小雪為小姐,叫祁六為姑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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