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莊院靜悄悄的,象一塊被人隨手丟棄的布團,靜靜地臥在那裏。
一隻野貓穿過院前的空地,一聳一聳爬上台階,在門檻上趴了下來。它似乎被什麼東西驚動,警覺地豎起耳朵,「妙,妙」地叫了兩聲,身子一彈,順着院牆一溜煙跑掉。
多多趴在田原的耳邊低語:「我們進去。」
倆個人穿過院門前面的空地,翻身上了院牆,屏息朝里觀望。
田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看到原來花木扶疏的院子裏現在長着一片齊腰高的野草。
白色的鵝卵石鋪砌的通道已被草湮沒,東邊角落裏的兩棵高大的羅漢松,纏滿茁壯的葛藤。
正對院門的過廳,門半開半掩,門前掛着的兩個燈籠,一個已破爛不堪,另外一個,跌落在門前的台階上,風吹雨淋,糊燈籠的油紙都剝落了,殘留下一副扭曲的竹架。
在月光的照耀下,整個院子顯得那麼荒涼和衰敗。田原目睹此景,有種故院不堪回首明月中的悲涼。
草叢裏「窸窣」動了一下,倆人趕緊趴下了身,死死盯着那個地方,月光下,看到有個影子在草叢裏移動,往過廳那邊靠近,影子突然竄出草叢,跳上台階,從半開半掩的門閃了進去,倆人舒了口氣,看清那是一隻灰色的狐狸。
他們翻身落地,躡手躡腳走進大廳,田原悄悄耳語:「我們到後邊看看。」
兩個人穿過過廳,那隻狐狸已不知去向。
田原輕輕推開通往天井的門,多多看到,圍着天井是一圈迴廊,迴廊是從正廳和兩邊的廂房裏披出來的。
田原帶着多多在迴廊里走着,低聲向她解釋,哪一間屋子是誰住的,哪一間屋子,他曾在裏邊做過甚麼有趣的事。
他的語調里有種茫然若失的感覺,前言不搭後語,人變得恍恍惚惚,如同一個夢遊的幽靈。
他們走過一個半圓的拱門,田原「咦」地一聲。
倆人看到不遠處的書房,門窗緊閉,屋裏卻點着蠟燭。
燭光把一個人的影子映在窗上,影子久久地立着,一動不動。
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女人的身影。
倆人緊張得微微哆嗦,心提到嗓子眼裏。
縱是再膽大的人,在這樣一個荒涼衰敗,早已絕了人跡的院落里,猛然看到一盞孤燈,一個女人的身影,也不由得膽顫心驚。
田原攥着多多的手掌濕漉漉的,兩個人貓着腰,藉助着花壇和假山的掩護,悄悄地朝窗戶靠近。
書房裏的女人背對着窗戶,神情專注地盯着牆上的畫,燭光照亮了她蒼白的臉。
這是一張俏麗的中年女人的臉,淒迷、痛苦,被回憶和思念緊緊攫住的臉,淚水順着她的臉頰往下流着。
她的左手緊緊按着桌子,支撐着哆嗦着不讓身子倒下。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幅畫上,畫上的年輕女子明眸皓齒,婷婷地立在芙蓉花叢當中,甜美地笑着。
畫中的女子和中年婦人出奇的相像。
她的目光慢慢離開畫像,移到桌上的一本書上,書攤開着,仿佛讀書的人離開一小會兒,很快就會回來。
她在等待,苦苦地等着這一個人,卻再也等不到了。
淚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眼睛,一滴滴落在桌上,滲出朵朵的水花。
她哽咽着自語:
「世南,世南,縱然你已經原諒了我,我自己又怎能解脫這一罪責。二十多年,我沒有一天不在夢想有那麼一天,我會有勇氣面對着面站在你的眼前,聽你再叫我一聲,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呢?世南……」
她嗚咽着,再也說不下去,伸出手輕輕撫摸着書頁,往事一幕一幕地閃現。
這是他最愛讀的《劍南詩稿》,每一頁紙都不知被他的手指撫摸過多少遍了。
女人停留在書上的手指微微一顫,似乎被一雙無形的溫柔的手輕柔地握住……
五年前的一天,江西龍虎山上清宮的玉門殿前,天下第一劍客田世南追殺落花門主至此。
兩個人劍來劍往,誰也難佔上風,田世南的飄香劍劍氣飄逸,靜如處子,動如游龍。
落花門主的落花劍法和流水劍法纏綿淒切,大苦大悲,忽如流星閃爍,忽如楊柳臨風。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兩套劍法來源於兩首宋詞,落花劍法暗含唐婉《釵頭鳳》的詞意: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如泣如訴,意切情真,落花劍法一招一式,把舞劍者內心的寂寞和難遣的思念,揮發得淋漓盡致。
流水劍法暗含陸放翁的《釵頭鳳》詞意: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歸,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悵然神傷,無語淚下,流水劍法把舞劍者對往事追悔莫及,無可奈何的心情抒發得意切情深。
這兩首《釵頭鳳》詞,原本就隱含一個悽美的故事:
唐婉是陸游舅父唐閎之女,嫁給陸游後,夫妻恩愛,情意綿綿。
但因陸游的母親不喜歡唐氏,遂被迫離異,唐婉改嫁同郡趙士程。
一次春遊,唐婉和陸游二人偶遇於浙江紹興禹跡寺南之沈園,唐婉徵得丈夫趙士程同意,遣人送酒肴給陸游致意。
陸游睹物傷情,悵然久之,就題了一首《釵頭鳳》詞在園壁上。
第二年,唐婉再游沈園時,看到了陸游題寫在壁上的《釵頭鳳》,當即作了這首《釵頭鳳》,和答陸游。
同年秋天,唐婉終因抑鬱難遣,怏怏而死。
四十多年過去,陸游七十五歲時重遊沈園,人去園空,唯有壁上的《釵頭鳳》詞,墨跡猶存。
他慨然嘆息,又作詩《沈園》二首,悲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竟為千古絕唱。
落花門主夢天嬌當年創練這兩套劍法,時常口吐鮮血,昏倒在地,可見這劍法陰森至極,她悲嘆愛情如同落花,無可奈何地飄逝,難,難,難!世態炎涼,人情歡薄,往事如同流水,一去就再難復回,錯,錯,錯!
田世南的飄香劍法招招緊逼,落花門主漸漸心不在焉,無心戀戰,左格右擋,破綻百出。
田世南怒吼一聲,一招「百川歸流」如同蛟龍騰空,劍尖化作萬點星光,罩着她的咽喉。
她垂着雙手呆呆地立着,劍從她的手中脫落。
她把眼睛輕輕地閉上,嘴角滑過一絲淡淡的微笑。
世南,今日能死在你的劍下,我真的開心得很。
她睜開眼睛,就想最後再看他一眼,透過面紗注視着那張熟悉的面孔,積壓在心底的悔恨和悽苦,在這一瞬間湧上心頭,脫口叫道:
「世南……」
田世南猛地一震,手中的劍再也送不出去,他遲疑地打量着她,緩聲道:「你到底是誰?」
她把面紗輕輕地撩去,一雙幽怨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是你?!」田世南吃驚地叫了一聲,手中的劍鐺啷落在地上。
她苦笑着點了點頭。
田世南愣在那裏,天地在一瞬間凝固了。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那裏,呆呆地看着對方。
他們的頭髮和衣服在風中肆意飄搖,鐘樓上的鐘聲,一下一下敲擊着他們凝結的目光,發出空洞的回聲。
兩個人如同兩尊泥塑,連呼吸似也停止了。
攤開的書在她的淚眼裏變得模糊遙遠,她的身子晃了一下,雙手支撐着才不至於倒下。
她看到那一雙怔怔的眼睛,在醒悟的一瞬變得那麼痛苦和絕望,他不相信地搖搖頭,問道:
「無痕,你真的就是落花門主?」
她的眼睛一紅,點了點頭。
「為什麼,你說,這是為什麼?」
淚水從她的眼裏滾落下來,她看到那張日思夜盼的臉變得煞白,如同一張薄紙搖晃着搖晃着。
她冷靜地說道:
「世南,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說的,你一劍殺了我吧,這樣你的仇也報了,又為武林除一大害。世南,我不會怨你的,這是我死有應得。」
田世南的眼眶紅了,他沒有吭聲,一直都盯着她。
他的頭一仰,突然聲嘶力竭地大笑:「我報仇?為武林除害?我殺了你?好,好,好,我殺了你……」
她看到他痛苦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他最後看了她一眼,轉過身,踉踉蹌蹌地朝遠處走去,笑聲在空中不絕地迴響。
風吹在臉上冷冷的,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遠處消失。
她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她往前走了一步,輕聲呼喚:「世南……」
燭光跳了一下。
她的眼前,出現的還是這一張桌子和這本攤開的書。
她抬起頭,看了看周圍。
已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她佇立在窗外靜靜地看着他坐在書桌前秉燭讀書。
也記不清有多少次,她看到他站在自己的畫像前面,久久地一動不動。
淚水一次次洗着她的面頰,多少次她忍不住就想衝進來,撲進他的懷裏,緊緊地抱着他。
但這是不可能的,她痛苦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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