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忘記了一件事,一個人命關天的不應有的失誤。
她原本打算在「落花迷津」發出的同時,趁着混亂,從門口闖出去。
赤手空拳,體力也不濟,不宜和他們糾纏,好在自己和田原的輕功都還了得,只要闖出店門,料他們也難追上。
情急之下,也因飢餓體乏,頭昏腦脹,她忘記了一件不該忘記的事情。
她衣袖中早已空空如也,所有的花瓣都撒在溶洞裏了,她伸手沒摸到花瓣,吃了一驚,這才想起那麼回事,一愣之下,黃幫主的刀尖已然掃到。
一隻酒杯從斜刺里疾速射來,把掃到她面門的刀尖盪開,杯刀相碰,刀上的金環一陣亂響,多多把頭一低,躲過震碎的杯子。
那客官一個起落,足尖在一位金刀幫弟子的肩上一點,人就躍到近旁,左手疾閃,抓住九環刀的刀背,右手一掌拍出,黃幫主直挺挺朝後飛去。
他借着掌力又是一個起落,人重新落在原來的地方,手一用力,九環刀斷成兩截,往地上一擲,雙手略拱一拱拳:「得罪!」
他這套動作在一瞬間完成,眾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他已轉過身去,背着雙手,觀看窗外的景致。
他的身手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眾弟子圍上前去,扶起黃幫主。
黃幫主的傷勢並不嚴重,他怔怔地望着陌生人的背影,額上冷汗直冒。
他想像不出,世上能在一招之下奪過他手中九環刀的,會有誰呢?他死死地盯着那個背影,恨不得把它刻進自己的眼睛。
莫非,莫非……
黃幫主絕望地笑了,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艱難地說:「我道是誰,原來,原來是天道,天道教主親自出馬。」
那人渾身一怔,過了一會,爽朗地笑道:「天道教主?好!黃幫主還算有點見識。」
此言一出,店裏的眾人和田原多多臉色頓改。
門口的人這時都圍到黃幫主身旁,此時不走,恐怕就再沒時間,那人已緩緩轉過身來。
多多一扯田原,喝道:「走!」
兩個人影,箭一般射出門去。
兩個人一直跑到氣喘吁吁,再也跑不動時才停下來,看看身後,沒有人追蹤他們,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
田原又驚又喜,沒想到自己的輕功已如此了得,他嘴裏念叨:「公孫望放屁公孫望放屁,好臭好臭。」
只覺得風在他的身邊呼呼地朝後撕去,路旁的樹木一晃就被他甩到身後,多多竟趕他不上。
倆人放慢腳步,沿着曲曲彎彎的山道朝前走去。
多多不時地看着田原,後來,她再憋不住,撲哧一聲笑開:
「小原,剛才你嘴裏念叨什麼?」
「公孫望放屁,公孫望放屁,好臭好臭。這是公孫望教我的輕功口訣。」田原紅着臉,不好意思地撓着頭皮。
他想自己無意當中學得的功夫,用了兩回,一回誤殺了小翠,還有一回,卻真的變成逃命的功夫。
田原啊田原,就憑你這點狗屁本事,連自己的命都難以保住,哪裏還談得上為爹娘報仇。
多多婉爾一笑,心道這田原也憨得可愛,公孫望的戲謔之言,他竟當成輕功的口訣,以後若被江湖中人聽到,還不笑他是小公孫望?
他若是變成小公孫望,自己豈不就要被人叫作小公孫望的……多多的臉紅了,她偷眼瞟了一下田原,看到他怔怔地想着甚麼,溫言道:
「小原,公孫望是騙你的,以後你發功時不必再念叨了,好難聽。」
田原答應了。
兩個人邊走邊說,杭州城眼看就要到了。
田原叫住多多,他道:「多多,我們不能進城。這杭州城裏,天道教肯定已布好天羅地網,我們不如從這裏去嚴州府,到我家的莊院歇上幾天,天道教絕想不到,我還有膽量重新回去,他們定無防備。」
多多讚許地點點頭:「還有,你的心愿也該了結了,我們去祭奠伯父伯母。這個季節,水路也好走了,我們辦完事後,就沿新安江上溯,回到九華山我們落花山莊去,天道教眼下還不敢對我們山莊怎樣。還有,我娘看到你,一定會……一定會喜歡你的。」
一番話觸動了田原的心事,想起死去的爹娘,他禁不住悲憤滿腔。
只是,只是要去落花門,看見落花門主,這事頗不好辦,不管怎樣,天一派和落花門為仇,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爹娘地下有知,定是不允。
唉,只有到時再說了。
田原躊躇不語,只是伸手去牽多多,多多微微一動,就閃開了。
自從出了溶洞,多多和他之間,就不再那般親密。
這也難怪,多多畢竟從小家規極嚴,於男女間的事,甚是拘謹,在溶洞裏似已到了生死關頭,自然無所顧忌,兩個人相依為命,言語舉止,自然而然多有親近。
現在脫離了那個境地,少女的羞澀和自尊,重又佔據心頭,人前人後,也不好意思和田原再手牽手了。
田原嘆了口氣,早知如此,還不如就死在溶洞裏呢。
多多跑出去幾步,轉過頭,調皮地一笑:「小原,快來。」
田原心裏一酸,差點落下眼淚。
倆個人曉行夜宿,不幾日就到了嚴州城外,一路上多多身上稍值錢的東西都抵了飯錢,最後兩日,實在無法,就只好充當潑皮,一吃完飯,瞅准個機會就逃之夭夭,急得店主們在身後又氣又急,眼看着追不上了,才罵罵咧咧迴轉身。
倆人都是富家子弟,於錢財上向無顧忌,沒曾想流落到這般田地,倆人不但不感到窘迫,反倒覺得十分好玩,這也是自小規矩慣了,偶爾撒一回野,反覺得新鮮有趣。
傍晚時分,他們進入田家莊院外的一片樹林,遠遠看到莊院的院門緊閉,裏面一點動靜也沒有。
天色尚早,他們擔心被人發覺,潛伏在松樹林裏不敢貿然行事。
初夏的黃昏,樹林裏遊蕩着習習的微風,吹在人身上懶洋洋的,空氣中瀰漫着松樹特有的清香。
收工的農人從樹林外邊走過,前呼後應,內中有些是當年田家的莊客,田原聽出他們的聲音,心裏暖乎乎的。
他真想從這裏衝出林子,大聲地呼喊他們的名字,他想像得出他們看到他時,那種驚喜、熱情又恭敬有加的表情。
田原嘴角,流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
兩個人坐在厚厚的鋪了一地的松針上,悄聲說着話,嬉鬧了一天的麻雀從遠遠近近,飛回到這片樹林,不時掀起一陣一陣的聲浪。
兩個人說着想着笑着,不知不覺就睡着了,等到醒來,四周一片寂靜,一輪圓月當頭高掛,樹林裏撒滿星星點點的銀色月光。
透過樹隙朝外觀望,田家莊院在月光里,顯得益加寧靜,莊院前面開闊的空地,在月光里泛着白色的微光,門前的一棵枇杷樹,孤零零守着自己的影子,散發一派淒涼的景象。
田原注視着這個他朝思夜想,曾經十分熟悉,而現在看去,顯得那麼陌生的院落,他的心抽緊了,鼻子一酸,淚水就滾落下來。
他想若在以往,這個時辰,每一扇窗戶都該燈火輝煌,爹爹在天井裏站一會兒,和家丁聊兩句家常,緩步走向書房。
他看到韋管家點燃書房的蠟燭,昏黃的燭光把書房照遍,爹爹摘下牆上的寶劍,抽出一半,寶劍的劍背上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方格圖紋,在燭光里劍芒奪目。
爹爹看了許久,嘆了口氣,把劍啪地插回劍鞘,重新掛在牆上。
爹爹在書房裏來回踱着,最後在書桌前坐下,翻開面前的《劍南詩稿》或《田氏家訓》,仔仔細細閱讀。
正廳里,娘放下手中的針線,走到檐下,脆聲招呼着他:「原兒,原兒,快點過來。」
娘的聲音穿過天井,傳進他的耳朵。
他此刻正在賬房裏纏着韋叔叔,要他明天一定帶他去東關田莊,那裏的桑椹已經紅透。
韋叔叔聽到娘的聲音,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快去,你娘喚你。」
「韋叔叔你答不答應?」
「好好,我帶你去就是,小鬼頭真煩人。」韋叔叔朗聲大笑。
他看到他瘦小的身影穿過天井,歡歡喜喜地朝娘走去,娘站在檐下,老遠就朝他招着手,娘的身影在背光的檐下,勾勒出一個清晰的黑黝黝的剪影。
田原淚眼模糊,那一個穿過天井的瘦小的少年,此刻在他的眼裏,顯得那麼奇怪和不真實,他幾乎難以相信,那一個在黑暗中應答着母親呼喚的稚氣未消的少年真的是他,衣衫整潔無憂無慮,和眼下這個衣衫襤褸,又餓又累的少年真的會是同一個人。
那一個穿過迴廊走向書房,拔劍在手又啪地收攏劍芒的爹呢?
那一個在黑暗中背對炫目的燈火招呼他的娘呢?
他們都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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