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和多多躲在窗下,過了好久才把頭抬起來,眼睛貼着窗縫偷偷地朝里張望。
裏面的女人背對着這邊,背影不停地抽搐。
田原聽到她喃喃呼喚着爹爹名字,心裏好生奇怪。
後來,又聽到她說「我一定會找到小原」之類的話,就更是吃驚,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和田家又是甚麼關係?
他想像不出自己曾在哪裏見過這個女人,也從未聽爹娘說起過。
她久久盯着牆上的那幅畫,畫中的人就是田原說的,和多多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他悄聲道:「多多,你看那畫裏的人像不像你?」
多多沒有吱聲,他感到緊挨着他的多多顫慄了一下,雙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停地哆嗦。
田原轉過頭去,看了看多多,多多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緊咬着嘴唇,目光里露出痛苦的神情,似被眼前的甚麼驚呆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個背影,眼睛一眨不眨。
背對着窗戶的女人緩緩轉過身來,儘管早已料到,乍一見到,多多還是驚訝地「啊」了一下。
「什麼人?!」屋裏的女人厲聲斷喝,一揮衣袖,書房裏登時漆黑一片,緊接着一個物件迅疾地破窗而出。
多多呆呆張着小嘴,愣在那裏,田原暗道不好,一拉多多,倆個人滾落在地,總算躲過射出的暗器。
頭頂的窗欞喀嚓一聲脆響,一個白色的人影從窗里射了出來,落在一丈開外,轉過身向四周睃巡,她的目光是冰冷的,刺得田原毛骨悚然。
多多剛想叫出聲來,田原反應敏捷,拉扯着她躲到一堆假山後面。
女人看到這邊人影閃動,怒咤一聲:「哪裏走!」
雙掌緊跟着拍出,掌力擊得假山「砰」地一聲巨響,攔腰震斷。
田原憑着自己對這裏環境的熟諳,拉着多多,一次次躲過女人的襲擊,他們邊躲邊向拱門退去。
兩個人逃出拱門的瞬間田原把門一帶,一閃身鑽進門旁的一間柴房,這裏有一扇小門,通往院子後面的竹林。
田原聽到拱門被她「砰」地震飛,一聲長嘯,人已躍到屋頂,柴房頂上的瓦片嚓嚓響着。
兩個人屏息靜氣,捲縮在屋角,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好久,田原聽着再也沒有響動,悄悄地拔下門閂,拉開通往院外的小門。
竹林在月光里搖曳着,發出安詳的沙沙聲響。
兩個人鑽進竹林,迅疾地朝遠處走去。
嚴州城裏,大街小巷,闃靜無人,兩個人疾足走在月光明淨的街上,從東門向西門奔去。
田原一拉多多,兩個人閃進街旁的一個門廊。
從橫街里轉出一個打更的老頭,拖着細長的身影朝這邊走來,嘶啞的聲音在街道當空迴響:
「家家戶戶,小心燭火。門窗關牢,提防竊賊。喂,樑上君,我看到你了,還不出來,你逃,你逃你就逃好了,我又不和你嬉。」
老頭停了一下,嘀咕道:「老不死的,瞎嚷嚷什麼,回家喝一盅酒去。」
他在他們藏匿的門廊前停了一下,點燃了一杆旱煙,滋滋猛吸兩口,舒坦地嘆了口氣。
拖長的聲音又開始迴響,他慢吞吞往前走去。
田原認識這個更夫,膽小如鼠,巡更的時候喜歡咋咋唬唬給自己壯膽,田原吃吃地笑了起來。
多多不耐煩地白他一眼,走出門廊,顧自朝前走去,田原在後面追趕,壓低嗓門叫道:
「多多,多多,等我一下。」
多多氣呼呼地朝前走着,噘着嘴,滿臉不高興的樣子。
一連串的問題在她的腦海里翻湧,她頭昏腦脹,難以相信這所有的一切,真的是她親眼所見。
長這麼大,多多還是第一次見到娘也會哭,而且哭得如此真切。
在她的印象里,娘一直都是嚴厲的、冷冰的,不可抗拒,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讓她害怕的,絕沒想到,娘也有今天這樣懦弱的一面。
一個極大的秘密一直在她眼前,死死地遮蓋着,現在掀起了一個角,讓她驚訝地看到它的深邃與殘忍。
以往樹立起的那種對娘堅實的信賴在一瞬間,變得岌岌可危,眼看着就要塌坼。
難怪這許多年來娘每年都要孤身外出兩三次,原來她是到田家莊院找田世南來了。
每次外出回去,娘總是變得悶悶不樂,情緒煩躁,落花門上上下下百多號人,提心弔膽,說不準為甚么娘就會突然發火,遷怒於她們。
娘和田世南到底是甚麼關係?
多多羞紅了臉,不敢再往深處去想,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田原在身旁跟着疾走,低聲問道:「多多,多多,你怎麼了?」
多多沒有理他。
她記得自己還是很小的時候,爹爹很喜歡她,每次回來,都一把把她抱在懷裏,一直抱着,不允許別人從他手裏把她抱走,仿佛別人會把她偷走似的。
爹爹用鬍子扎她的臉蛋,她把頭一扭躲了開去,爹爹颳了一下她的鼻子,開心地哈哈大笑。
每逢這時,娘就在遠處冷冷地看着他們,臉上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娘常常會為了甚麼事情和爹爹大吵大鬧,兩個人吵着吵着就打起來,嚇得她在旁邊哇哇直哭。
兩個人一直打到誰被劍刺傷,鮮血直流才停下來,爹爹狠狠瞪了娘一眼,怒氣沖沖地走了,娘這時才會抱起她,哄着騙着,直到她破涕為笑。
多多九歲的那年,爹爹被少林寺的掌門追殺,從黃山天都絕頂失足跌入萬丈深淵,連屍首也沒找到。
消息傳來,娘不僅沒有悲傷,反倒舒出了一口長氣,似乎一個一直纏繞着她的惡夢,終於被掙脫了,她的臉上,閃過旁人難以覺察的笑意。
只有多多看出來了,她因此一直怨恨着娘。
這個世界有許多東西是無法替代的。
夜深人靜,多多想到爹爹再也不會回來,再也不會用鬍子扎她的臉蛋,她想躲也沒有甚麼可以躲了。
多多死死盯着對面的窗戶,一彎月亮靜靜地掛在那裏,對她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眼睛無動於衷。
淚水默默地流出了眼眶,她的牙齒緊咬着被子,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爹爹死後,娘的情緒開始變得穩定,她從來不提爹爹的名字,也不許任何人再提起他。
她剝奪了多多呼喚爹爹的權利,卻剝奪不了,她在心中的默默思念,爹爹,爹爹,始終的爹爹,永遠的爹爹,爹爹在多多的心中紮下了根。
無論他是好是壞,哪怕全世界都在說爹爹的壞話,都和爹爹為敵,他也是她最親最親,最愛最愛的爹爹。
田原在旁邊叫道:「多多,多多。」
多多猛地停住,轉過身,目光冷冷地逼視着他,在月光中,他顯得那麼陌生,多多喃喃低語:「你是誰,你是誰?」
他是誰呢?
為什么娘要反覆叮囑自己不可傷他,哪怕他殺了小翠,自己也不可傷他。
娘對死去的田世南保證一定要找到他,娘為什麼要找到他呢?
娘什麼時候找過爹爹,什麼時候為爹爹的死流過一滴眼淚?
為了找他,小翠死了,心愛的馬駒白白也死了,多多自己也被鬼見愁關進那個地方,受盡了折磨。
她失蹤了這麼長時間娘都沒有着急,為什麼他失蹤了娘就會如此焦急?
他對自己很好,但這抵得上她對爹爹的思念嗎?
原先純潔美好的情感,經過今天的一場變故,摻雜進許許多多她不願知道的東西,被玷污了,黯淡了,這一切是誰的錯呢?
當然是他,誰叫他是田世南的兒子,誰叫娘又對田世南一往情深,多多一想到娘竟背叛爹爹,就覺得厭惡難當。
她加快腳步,一溜煙朝前跑去,田原在後面追着叫着:
「多多,多多,等等我。」
多多猛然轉身,滿臉晶瑩的淚花,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你是誰,你是誰,你幹麼要跟着我,我討厭你!」
足尖一點,輕盈地躍上房頂。
田原被她這突然的舉措驚呆了,他不明白多多為什麼會突然發火,他呆呆地站在街心,直到多多不見了蹤影才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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