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五零三章 閹黨(上)

    李欗先不去,眾人也只能先去。

    一眾人穿街過市,來到侯爵府。內里劉鈺得了消息,也不知道禁宮了發生了什麼,只是感覺有些不太對。

    按說起來,這些人來他府上吃飯喝酒,這都非常正常。但今日皇帝召見,得以面聖,面聖之後集體來他這,這就不太對。

    田貞儀忙叫人準備酒菜,問道:「他們既來了,肯定是有事。你不妨先這麼衣衫不那么正式地出去,先去迎一迎他們,問問是什麼事。問清楚後,只說去換衣裳,我與你參謀參謀。若是平日,我出去倒也沒什麼,他們都是熟人,也習慣了。只是今日一下子來這麼多人,我出去便不好。」

    劉鈺心道也是,便故意屐拉着鞋,倒也不是效仿魏晉名士或者曹操見許攸,他也用不着這樣以示尊重而收人心。

    去了客堂,眾人紛紛起身,劉鈺直接問道:「便是要來吃飯,也該提前說一聲才是。全無準備,竟是要先喝一肚子茶了。你們既來了,我也趕緊出來,先說幾句話,一會子回去換衣裳。」

    這一眾人早已習慣,也不廢話,只道:「適才覲見陛下。陛下於宮內問對,我等難以回答,陛下說不妨來問問鯨侯,是以我們都過來了。七皇子過會子也要過來的。」

    這話直接把劉鈺說懵了。

    「問對難以回答?不能夠啊。南洋的事、海軍的事、貿易的事、財貨的事,你們不差啊。難不成陛下竟問你們天朝內的事?運河?畝稅?士紳?還是……」

    說罷,自己便先搖了搖頭,自言道:「不能夠啊。這些事不可能問你們啊。且不說術業有專攻,只說當初時候便說了,學實學的,不能搶科舉和武德宮的名額,你們也根本沒有當郡縣官的機會。不可能問你們這個啊。」

    饅頭忙道:「南洋貿易海軍財貨之事,我們自是對答如流,陛下也頗滿意。只是陛下問過之後,又問了問別的。談起來荀卿的文章,說為臣之道。」

    「又說,鯨侯是社稷之臣,可卻不是荀卿所言的諫臣、錚臣、輔臣、拂臣任何一種。是以叫我們來討教。」

    大致的情況說完,眾人又七嘴八舌地將細節說了說。只略過了南洋、貿易、工商等諸多事。

    本該是正事的大事,此時卻仿佛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劉鈺聽完,心裏忍不住想罵娘。

    心想他娘的這是什麼時候?說是千載難逢、百年難遇的機遇期,不為過吧?

    早四十年,燧發槍加刺刀,連在歐洲還沒普及。現如今燧發槍和刺刀的優勢,再加上新型的線列戰術,用法國印度總督杜普萊克斯的話來說,真真是八百破一萬不成問題的時候。

    現如今歐洲因着奧地利王位的繼承問題,打出了腦漿子。荷蘭廢掉、西班牙居然和英國在海上打了個不分勝負,距離英國真正制霸七海還有一段時間。

    印度廢了,中央集權崩潰,藩鎮節度使蜂擁而起。東印度地區,荷蘭退走、法國戰敗、英國在歐洲也流了太多血。

    俄國無力東進、日本已然臣服、歐洲棉紡織業剛剛起步還需要重關稅保護、中國熱伴隨着啟蒙運動在歐洲興起、大順航海技術已經足夠去歐洲做生意或者墾殖澳洲……

    早三十年,奧朗則布不死,印度哪是這麼容易插手的?

    晚十來年,英國全面佔據孟加拉,到時候再伸手,哪裏擠得過去?

    說是千載難逢或有些過,但說這十幾年內,決定日後三百年世界之格局,那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這個節骨眼上,不多花心思去考慮怎麼打印度、怎麼與西洋人貿易、怎麼鞏固南洋、怎麼移民墾殖解決國內的人地矛盾,卻他娘的在這考慮什麼輔臣、拂臣之亂;諫臣、錚臣之禍?

    這特麼的說一句「不問蒼生問鬼神」,也絕對夠格了!

    心裏着實忍不住暗罵了一句皇帝「豎子不足與謀」,忍着心中的火氣,笑與眾人道:「這事我知道了。一會七皇子還要蒞臨,我也回去齊整一下衣衫。你們面前,我如此這般也都習慣了,可於皇家面前萬萬不可。」

    「子明啊,你且和你們喝喝茶,若要什麼,你直接吩咐雇仆去拿便是。」

    說罷,只叫眾人先坐着喝茶,一溜煙回到了後堂內室。

    叫旁邊人都先下去,待人一走,就將禁宮裏發生的事與田貞儀講了一番。

    講完之後,四下也無外人,便嘴不留德地說道:「這他媽的叫什麼事吧?輔臣、拂臣,這不能當,也就罷了。是,這兩種臣子,當不好,就容易當成操、莽之輩,當皇帝的肯定害怕。」

    「可錚臣、諫臣也不讓當。皇帝和他們說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也不讓當、那也不讓當,卻讓他們當什麼?」

    田貞儀聽完劉鈺的吐槽,忍不住伸出手捂住嘴掩口笑道:「陛下說的還不夠清楚嗎?三哥哥,陛下不讓你們當錚臣諫臣輔臣拂臣,這是叫你們當閹黨、宦官呢。」


    劉鈺雖是一肚子不滿,也常常聽田貞儀說起「宦官、內官」之喻,可在家裏還是喜好玩笑,嘁了一聲道:「他們能不能當,我卻不知。但我肯定是當不成,這幾日難不成你還不知道我的本事?便是想當,這身體條件也不允許啊。」

    田貞儀想到這些日子的荒唐事,臉上微微一紅,啐了一口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滿腦子都是這些事。」

    羞羞一語後,正色道:「三哥哥讀古書太少,雜書看的雖多,卻着實沒有那等尋章摘句的本事。」

    「捕風捉影、借古諷今之事,三哥哥是玩不明白的。但我若朝中文臣,若想攻擊三哥哥,『閹黨』二字,最是合適,而且說起來正有典故。前朝有東林點將錄、閹黨名錄等等穿鑿附會之事,本朝若真想攻擊你們這一派系,也有一個現成的名目。」

    劉鈺奇道:「怎麼和『閹黨』二字扯上關係?」

    田貞儀伸出纖長的手指,比了一個「三」字,笑道:「至少有三點。其一、其二,我先不提,三哥哥也必知曉。我只說三哥哥定然不知的第三點。」

    「閹者,古為掩者。」

    「《管子》言:春,行冬政則肅。行秋政則雷。行夏政則閹。」

    「本朝自命水德,乃以玄水而替朱明炎精,這一點三哥哥是知道的。五德交替之說,出於稷下;稷下之學,其五德之謂,源於四季交替、陰陽交錯之說。」

    「既談五德,若以上古玄宮四季時節而論,本朝水德、春令也。」

    「古人云:春之令者,國服尚青,味尚酸,飲於青後之井,以羽獸之火爨。若有心人用之,此正本朝之讖緯。」

    「本朝自太祖時候,衣皆尚青,如今國朝官服典制,皆以青藍為上品。」

    「本朝起於西北,自太祖時候,上層飲食便尚酸。天保府處,酸湯水餃、酸白菜,乃民間至味。便是岐山之面,亦以酸為味。」

    「青後之井,青後者,青帝也。青帝,主東方。起於西而席捲天下者,謂之飲青後之井。自秦宣時候,陝西起事者,必祀青帝,而求入關向東。」

    「羽獸火爨,更不必提。羽獸者,朱鳥也!前朝自號火德,炎精之運,又以朱姓。本朝以朱鳥為薪柴,而成大業,此即為羽獸火爨。」

    「是以本朝以五德論,水德;以月令玄宮謂,春政。」

    「春當行春政。」

    「春者,卻行夏政,謂之閹。」

    劉鈺也算是長了見識,聽田貞儀說完「水德、春政」之事,笑道:「難不成真有人站出來說什麼夜觀天象?這等讖緯之言……」

    他本就不信,但一想,自己不信,說不定朝中所有人都不信,但要說沒人捕風捉影,那也不能說滿。

    自己頓住後,便問道:「春行夏政,謂之閹。那也就是說,我們做的這些事,論起來,是為夏政?那春政如何?夏政如何?」

    田貞儀嘆了口氣,緩緩道:「春政者,藏不忍,行敺養。坦氣修通,凡物開靜,形生理。合內空周外。強國為圈,弱國為屬。動而無不從,靜而無不同。舉發以禮,時禮必得。」

    「一言以蔽之,妥協、穩定、不搞大的變革,寬仁,如前,修修補補即可。此春政也。」

    「太祖皇帝中道崩殂,皆因不妥協、欲興大革,對士紳嚴苛。而本朝最終能得天下,卻因妥協、修補、棄太祖對士紳嚴苛之政。」

    「是以,水德、春政之說,多有流傳。」

    「夏政者……」

    她輕笑一聲,慢慢走到劉鈺身邊,看着劉鈺的眼睛,堅信無疑地判言道:「三哥哥之前所行的一切,這二十年開拓之舉,皆為夏政。」

    「夏政者,飲於赤後之井。以毛獸之火爨。」

    「赤後者,主南也。」

    「毛獸者,白虎,主西也。」

    「經略南洋,是為飲赤後之井。」

    「爭雄西夷,是為毛獸之火爨。」

    「經略南洋、爭雄西夷,正是夏政。」

    「以春令而行夏政,豈非『閹』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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