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說熱就熱起來,紫禁城裏春裳換了夏裙,杈頭上枝葉漸漸繁盛,陽光打照在空曠的場院,走過去人的臉上一片樹影斑駁。
此次去江淮築堤修河的有老寧王府大老爺楚雲旭,隨同的還有戶部左侍郎馮琛,楚鄒帶着他的跟班隨從,一路走得應是十分順暢。他心裏惦記他的母后,走到一處便寄一處新鮮回來,時而是幾盒承德水晶餅,時而是一片新鮮的杏葉,或者一籃子紅皮大花生,孫皇后數算着時日,便可大略猜到他走到了何處。
打從四歲起就一直困在宮牆內,四歲前因着年歲太小,也只是拘在王府里呆着,世事對於他應是新鮮而闊廣的。在那些糕餅與花生中,總會附帶上一紙不長的信箋,信中說,路過濟南府鄉間看到一頭驢,因為驢犟不肯走路,農夫便用老黃牛拖着。老牛鼻頭一甩,濺了他一車皮的土沫子,小榛子跳下去讓洗了,走前給打賞了一錠銀子,把那農夫嚇得跪在地上直喊菩薩。一小錠銀子買不了一把好扇子,倒叫民間百姓看得比膝蓋還重。
又說在漣水時看到一戶新娘子出嫁,衣裳上掛着串串蓮子,哭得狠哩,蓋頭都被風吹下來了。都說蘇杭出美女,他一路看過去,就沒有一個比他的母后漂亮。他倒是學着圓潤了,曉得吹捧自個兒的母后。帝王家出生的男兒,走到民間也自帶一身高華氣宇,眼目里看到的什麼都是新鮮。像是對孫皇后有說不完的話,隔三差五的便寄東西回來,那信箋上的字跡也在不知覺中復了先前的不羈,孫皇后便可想像他一路上的怡然,也默默為他心境的放鬆而感到欣慰。
自從太子爺一走,小麟子便成了坤寧宮裏的常客。她叫御膳房的劈柴太監小高子,把四歲那年楚鄒賞她的核桃皮刻成了一枚小蝴蝶,用紅繩子穿着吊在脖子上。當年那核桃太硬,砸開了咬不動,剩下半個被她拿回去扔在炕邊的玩物堆里,倒是不曉得怎麼又被她給翻了出來。
每次楚鄒來信的時候,她就倚在孫皇后的床邊看,墊着小小的腳尖,生怕看得不清楚,不自覺地把小臉蛋蹭着孫皇后的耳鬢。御膳房那一竿子太監還有李嬤嬤都寵她,把她餵得軟□□嫩,這樣近的倚在孫皇后身邊,像是呼中的氣也帶着香香軟軟。做奴才的本不允這樣靠近中宮床榻,她因着孫皇后是太子爺的母后,卻本能地生出親近,總是時常蹭到孫皇后跟前站着貼着,軟綿綿的,孫皇后也不管她,任由着她自個兒來去。
楚鄒寫的那些字筆走龍蛇,她是看不懂的,每次卻很專注地盯着那略帶發黃的紙頁。但凡是她太子爺的筆墨,她的心裏眼裏便滿滿都是崇羨。孫皇后看幾遍她就也看幾遍,看完了還擱不下,還得繼續問:「太子爺到哪兒了?」
聲音甜細的,烏眼珠子亮潼潼。
孫皇后看得心下好笑,答她:「到泰山腳下了。」
她自然是不曉得泰山在哪兒的,打小生在紫禁城一片紅牆黃瓦之下,她連山是什麼樣都沒見過。又抿着唇兒:「他可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七月就回來了。」孫皇后答她也答給自己。
小麟子便戀戀不捨,也不知道七月是多久,孫皇后說七月是六十天,這下便開始認真學計數了。叫小高子給她削了一盒子小木片,楚鄒沒信來的時候她就繞在孫皇后的床前擺,擺來擺去擺成了一條長蛇,「十五、十六、十七……十九、二十一……」拖得老長。忽而在前頭一推,嘩啦啦就整條倒下去,聲音在寧寂的殿堂下迴蕩,拍出一排好聽的韻律。
也開始用心學識字了,那帶着女孩兒氣的朗誦聲,畢恭畢敬,仿佛能安胎似的,讓孫皇后的心在孕中很是安寧。四五月的時候出過一點血,險些還有滑胎的跡象,後來倒是日漸的穩妥下來,沒有再出過什麼狀況。太醫院過來把了幾次脈,都說無礙,闔宮默默都舒了一口氣,紫禁城裏沉浸在一片祥睦之中。
楚昂尤是珍惜這個孩子,除了上朝的時間,其餘幾乎都在孫皇后的宮裏待着。偶爾召幸宮妃侍寢,也只是淡淡,或是延禧宮的殷德妃,或者是哪個不知名兒的淑女,張貴妃是沒有得到任何賞臉的。
這一胎似乎因着有雙親的陪伴,又如當年老四那樣,喜歡和楚昂纏。夜裏頭不肯睡,腳丫子隔着肚皮輕輕蠕動,楚昂就捧着孫皇后的臉和手指,一遍又一遍的親。
西北的韃子在歲初被打跑,朝政也日趨正軌,楚昂這段時間的心情是平靜充實的。懵然進宮繼位已過六載,時年已是三十四,眉宇間不似當年那個在王府里慎微偷生的清貴王爺,多了幾許沉穩與滄桑。在孫皇后跟前卻一如從前的依纏,鳳目里看她都是痴愛,就像五年前孫皇后捧着他的臉一樣,親得很久都捨不得放下。
近七月的時候楚鄒來了一封信,信中說只怕是不能按時回程了。江淮一帶的官員,許多表面看似廉潔,實則暗地裏貪贓枉法,導致當地百姓民不聊生。朝廷撥下去的款項不少,到了州府便被層層盤剝,真要治理了再從百姓身上勒索一輪。說淮陰縣底下有民眾聚眾鬧事,百姓拿着鋤刀把縣衙與驛館團團圍堵住,大抵需要耽擱些時日。
等到信傳入宮中的時候,案子卻已經被他告破了。是楚鄒主的案,帶着小榛子化成百姓,親自下到民間去體察,末了着幾個百姓擊鼓鳴冤,一層層順水推舟往下扒皮,把那個縣令揭得沒臉兒,一竿子鄉官亦個個狗血狼狽。卻還不敢算計他,因為曉得這乃是當今聖前最得寵的皇四子,也只得服罪認了栽。
少年太子爺不過十歲,然則舉止氣度間已然持斂老成,生得是疏眉朗目冷俊高貴,辦事也果決不拖泥帶水。這縣令聽說與宮中哪個閹黨頭目是帶着親戚的,他當堂一審說辦就辦了,叫當地民間無不拍手稱快。朝廷官員得知消息,亦紛紛奏疏上表,道皇太子得瞻聖上之龍威,是我大奕王朝之福氣也。皇帝臉面上亦是有光的,入坤寧中見皇后時目中都帶着笑意,亦默默放任楚鄒的繼續行事。
楚鄒在信中說:「不到民間不知民間萬象,有豐衣足食者,亦有陋屋貧病者,皆天下蒼生也。兒臣此次出宮收穫良多,望母后切切保重身體,他日也與父皇同游這天下萬景。」那字句間雖短,卻已含持重,孫皇后是欣慰的,便也提筆給他回了一封信。
此時孫皇后已經懷孕八個多月了,身子有些臃重,那封信卻寫得老長,交與小路子一路送去東華門的值班房。
小麟子便也趁吳全有去御膳茶房巡視的空隙,貓去他的屋子裏,趴在桌子上用他的紙和墨筆,悄悄畫了張圖塞進去。只會看字兒不會寫,畫了一隻醜八怪大鳥,張着兩隻爪子,爪子下面抓着個大耳朵帽的小太監,飛越黃瓦紅牆去找他。她本來想畫傳說中的崇山峻岭,可是她沒見過山,也不曉得嶺是什麼樣,紫禁城裏只有十米的紅紅高牆還有望不盡的蒼穹,她便畫了鳥兒飛出宮殿,想讓他明白自己在催他回來。
生怕是桂盛去送信,到時候把她的那張扯出來扔掉了。一路跟着小路子走,見他把信送到了番子差的手上,這才默默地鬆了口氣。孫皇后什麼不知道?只是裝糊塗不戳穿。
月份漸漸地大了,因為休息調養得好,這一回她孕中的臉色是姣好的,並無懷老五時的憔悴。少腹卻是高高地隆起來,像是一座驕傲的小山坡。
小麟子對孫皇后的肚子充滿好奇,眼睜睜一天天地看着它大起來,有時還會動一動,她的眼皮子也就跟着動一動。
孫皇后覺得好笑,叫她過來摸:「你摸摸看,猜是皇子還是公主吶?」
小麟子便怯怯地伸出手摸,手心有淡淡的暖熱,摸得小心翼翼。那高聳的肚子帶給她一種奇妙的來自母性的柔軟,她烏亮的眼睛裏便充滿了對生命的神奇,囁嚅着櫻紅的小口兒:「是小公主。」
心裏想起廣生左門內那個漂亮的小主子,小臉蛋上就不由自主漾開紅暈。宮女奴才們都曉得她偷看三公主,紛紛「嘁嘁」地捂嘴好笑。
孫皇后問她:「可喜歡你家太子爺嗎?」
鼓着腮幫子不答,孫皇后說不答可沒機會了,下封信里本宮就告訴他,說你喜歡三公主楚湄哩,小太監不害臊,該掌嘴皮子。
小麟子這才張口:「奴才只是想和三公主玩兒……太子爺不要奴才了。」
扭擰着,眼裏頭一絲絲沮喪。她自個不曉得自個是女孩兒,可管不住心裏對主子的崇慕。
孫皇后假作看不懂,老四的脾氣她是知道的,當真厭棄一件東西,定是眼不見為淨,打發走了就不會再讓她在眼皮底下擾心。倘若是真不要她,哪裏會容她在自己跟前討寵兒。
孫皇后便嗔戲道:「他可沒不要你,他是主子爺,主子對奴才自然脾氣大些,你得學着哄好他。」
小麟子懵懂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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