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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厚雪將世界塵埃洗滌,眼目望過去紅的牆更紅,藍綠的檐畫更清晰,把一座二百年的老皇城妝點得煥然一新。
巳時的坤寧宮前,太醫院楊老大夫手提柏木藥箱,與侍從一前一後踅上落雪的台階。
正殿的三彎腿羅漢榻上,孫皇后膝覆薄褥半倚半坐,周圍靜悄悄的,宮人屏氣噤聲。楊老大夫把好脈,撩袖子下跪:「恭喜皇后娘娘,脈象流利,如盤走珠,一切安好。」
氣氛就如一下子鬆弛,宮女奴才恭喜道賀。楚昂立在一旁,愛寵地揩起孫皇后手腕:「總是手足清涼,不知是否有影響?」
楊老大夫應道:「恕老臣直言,有是一定會有。以娘娘之體質本不易再懷上,既能懷上則必是氣血安泰,但得好生靜養應無甚大礙。」
這都得益於李嬤嬤的調養,自從帝後和好,李嬤嬤便有意無意在孫皇后的湯羹中添加了暖宮食材。這一胎雖得的偶然,其實卻也是早有預謀——出自楚昂的預謀,他心心念念耕耘,想要再彌補孫皇后一次,孫皇后躲不過也沒必要躲。
聽聞無礙,夫妻二人這才彼此一笑。許多的鴻溝終究要邁過去,這一胎的到來給了機會,便叫人不自覺地珍惜。
楚昂轉身吩咐道:「為免皇后被攪擾,近日各宮的請安便減為逢三逢七罷。」
孫皇后笑盈盈,無可無不可:「倒也沒什麼,去給永和宮裏也診診脈吧。」
永和宮裏也傳來脈象穩當的消息,內廷明暗皆是平靜,一派肅穆祥和。
孫皇后召施淑妃過來坐,施淑妃着一襲絳色梔花對襟褙子,面頰上暈着紅潤,不像前些年那樣青白。
孫皇后說:「若是缺甚麼,只管和桂盛說,沒有不殷勤的。」
說着,話有所指地瞟了桂盛一眼,桂盛如今被這個沒什麼手段卻又綿里藏針的女人降得服服帖帖,聞言耷拉着肩兒訕訕發笑。
她語氣這樣淡淡,但施淑妃卻知道這個孩子原是她還給自己的,低着聲兒噙滿感激:「謝皇后娘娘恩典,臣妾什麼都不缺,娘娘要保重身體。」
謙恭地福了一福,帶着楚湄起身回宮去了。
冬天的楚湄穿一抹兔毛團領小襖裙,襯得臉兒特別白淨,小麟子杵在羅漢榻旁看,看得眼睛就轉不動,想和楚湄一塊兒玩。楚湄打小孤獨安靜慣了,可不覺得需要有夥伴,看一眼這個像女孩兒一樣的小太監,每次都躲在廣生左門外偷看自己,她已經發現好幾回了,淡淡地看一眼,就牽着母妃的裙擺走了。
背影輕盈晃蕩,人都走了,小麟子烏黑珠子還在滴溜溜地看。
孫皇后嗔她:「該剜眼睛哩,太監也敢這樣打量主子。」
小麟子赧紅臉收回視線。
這小子過了個年,個兒又抽條了一些,秀氣裏頭添了不少調皮搗蛋勁兒,和老四當年有得一比。又是痴迷過家家,又是喜歡看女人家上妝,先前孫皇后和李嬤嬤倒不是沒疑過她性別,但見她還喜歡抓蜈蚣掏螞蟻,便也沒有去深究。那天看到小花瓣,倒是瞭然了。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兒能收進太監堆里當差,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根本就是在宮裏頭生的。但肯定不是前面隆豐皇帝的,否則那個生了孩子的女人,不可能在最後的時候不站出來邀功立位,有一個這樣的帝王遺骨,後半生可是會好上許多。宮圍裏頭那些隱秘事,少是少,但也不是沒有,因此猜她必定是宮女和哪個侍衛偷懷的。
孫香寧後來有意無意地考問過小麟子,還未開化哩,對男女差別一竅不通,孫皇后也就不去點撥她,只吩咐李嬤嬤教她識字。不會用右手寫,只會用左手,給用左手寫吧,又總是把字畫成圖樣兒。叫寫個名字,那就是廣字頭的圍牆圍起個御花園,叫寫個「大奕」的「奕」,寫出來一準是一件斜襟的襦襖加一條馬面裙。
大概用左手寫字的娃娃腦袋裏裝的總是奇怪些,李嬤嬤也就不一筆一划循規蹈矩地教她了。給她看《百草集》,每天翻幾頁,教她對着花草的樣子念。倒是記性極好的,對老祖宗創造的文字也是充滿崇拜和肅敬,小身板兒端正地坐在桌案前,給她指一段註解——
「桑葉清肺胃,去風明目。取經霜者煎湯,洗風眼下淚。同黑芝麻蜜丸久服,鬚髮不白,不老延年。」一段長長,她自己看着圖形,糊裏糊塗挨個兒比着字念,聽李嬤嬤讀上幾遍基本就能照書上背下來。如此反覆,不知不覺也就識得了一些字。
大概因着冬天的緣故,孫皇后這次懷孕,人是倦懶的。等到四五個月的時候,忽然下面有些漏血,叫楊老太醫過來看,原是胎氣有些不穩。因着孫皇后的體質,太醫院是有些擔憂的。楚昂撫着她微涼的指尖,便說:「不若這個孩子不要也罷了。」
孫皇后卻不肯,暈開眉眼笑着說:「來了便是緣分,皇上不要他臣妾自個要了。」
生得是嬌骨柔性,骨子裏卻是好強的,大概因着沒了老五,又或是前番周雅那個孩子死了沒交代,便執意要再還他一個骨肉。楚昂勸不動,只能囑咐太醫院個個擔着腦袋小心伺候。
孫皇后整日在榻上靜養也是無聊,乾脆放任小麟子鍋啊碗啊勺的在跟前嬉耍。御膳房那幫太監曉得這小子得皇后垂青,也就把她當羊兒放養了,她早上過來學半個時辰灶上的烹飪技巧,傍晚過來識字看書。稚子朗朗的閱讀聲,唱歌兒一樣迴蕩在坤寧宮的殿堂之下,是叫孫皇后內心滿足的,聽着聽着便沉沉睡過去。
楚鄒怕母后冷清,每日也都會從寧壽宮過來看看。像從前還住在坤寧宮裏時那樣,把功課帶到孫皇后的跟前做,母子之間並不需要許多言語,為着人能在跟前看到就可以。
他對小麟子出現在母后榻前的那些碗罐蟲子是忽略的,這二年多早把她當成個腦缺的蠢奴才了,如今她肯識字倒是叫他意外。於是一張桌案上便坐了兩個人,小男孩兒長到五六歲上,聲兒漸漸便與女孩區分開來,她是那種夾雜着女氣的男孩兒腔,咬文嚼字慢聲稚氣,每次他一來便特別賣力,想在他跟前證明自己也能讀書識字了似的。
楚鄒在一旁做功課,十歲的少年生得下頜清削、眉骨冷俊,執筆的動作優雅,指節秀勁修長,小麟子總是念着念着就不自覺地瞥眼睛看。
微風輕拂在二個人的臉上,坐得是近的,那殿頂天花下光陰靜謐,她瞥着瞥着就念錯了:「桃花湯,上作一服,水二鍾,糯米兩撮,煎至一鍾,不拘時服。」
分明楚鄒不在聽,怎麼卻會忽然張口糾錯:「糯米二撮,不長點心。」嗓音低清,幾分挑剔。小麟子便會頓時愕住,然後鼓着腮幫子又吃力地從頭念一回,念得很慢,心不在懷。
楚鄒知道她在偷看自己,想和自己親近,然而他才不喜歡這種被人黏糊糊依賴的感覺,做奴才的為主子抵命是本分,可沒有主子時刻護着奴才的道理……又不是個小丫頭。楚湄還沒有她這般傻缺。他可不想再和那個苦眼瓜子老太監有什麼瓜葛,再喜歡的他也不去碰。做完了功課就和母后告退,一襲淡黃斜襟蟠龍袍冷凜拂風,小麟子就卯着櫻桃小口兒,目光隨在他背後默默地看。
孫皇后是盡收在眼底的,小東西分不清雌雄只把自己當太監,卻管不住心裏是個小女孩兒。孫皇后抿唇好笑,偏作是放任不管。
江淮一代因為運河失修,連年漲潮鬧災,前些年楚昂雖有叫人動作,到底治標不治本,這幾年清了一些貪腐大員,國庫漸漸也不那麼空缺,便預備指派重臣下去治水修堤。
是個龐大的工程,楚昂近日都在與內閣議事,最後派了老寧王府的大老爺去,那是皇帝的嫡親姨母之子,為人亦是剛正不阿,算是近臣之中很值得倚重的。楚昂有意放楚鄒隨同去歷練,就是不放心孫皇后。
四月春暖,晌午陽光稀黃,少年着一襲玄袍端端立在床前,目中是精亮的,只是隱隱割捨不下,說不清為什麼。
孫皇后曉得他是想去的,小子從小慣愛瞎想,不定又是擔憂自個身孕了,便叫他去吧,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呆在宮中,看的儘是些古人著書的理論,我兒要體察民情,還要結交自己認為要好的人。
這是言語中的暗示,暗示他要有一些自己儲備培植的勢力。
楚鄒便決定走了。
五月上頭出發的,這時候孫皇后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大清早去坤寧宮辭行,天空細雨漫漫,他也不打傘,修挺的身軀大步將將從景和門裏邁出來。
因着下雨,天似乎亮得比平素晚,辰時了還是幽蒙蒙一片。小麟子天不亮就醒了,穿一襲森青小曳撒等在內左門的黃瓦片下,他路過她身旁也不停步,就只是照直着往前走。
東華門外停着車馬,這是楚鄒四歲那年隨龍進宮後頭一回出宮辦差。棗紅的駿馬在細雨中馬鬃輕揚,少年修長雙腿跨坐上馬背,冷俊的面龐上亦彰顯意氣風發。
小麟子拉着琉璃球,從內左門出來一路唏啦唏啦跟在後頭跑。身旁臊啞巴狗毛髮潔白,楚鄒斜眼瞥,猜她為了討好自己,昨兒一定又叫她的太監爸爸給狗洗澡了。
細雨打在她俊秀的小臉蛋上,眼睫兒上沾了一層霧蒙,他原本想騎馬出宮,末了沒理由地又停下來等她。
從四歲起便與她同桎梏在這座十米宮牆之下,那麼多的喜怒哀樂與起落,楚鄒心裏是有點糾的,蹙着眉宇啟口:「我不在,自個在宮裏待着,替你主子爺照顧好母后,回來自有賞賜。」
「奴才聽話,太子爺出宮要小心。」小麟子蠕着嘴兒,白嫩的手指頭一下一下摳着衣角。
楚鄒想起她幼小時候在破院裏的清冷,只是閉着薄唇不說話。
小麟子默了默,又問:「主子爺幾時回來?」
仰着小腦袋,眼眶兒里噙滿不舍。
「駐河修堤工程浩大,不是你一個蠢奴才懂得的,順利的話,七月。」楚鄒端着筆挺的身板,說得儼然似個掌控大局的御派大臣。小麟子的目中便越發崇拜,生怕他不回來。他卻不理她,言畢喝一聲駕,馬蹄聲便往東華門外噔噔而去——
「有人欺負你就告訴小路子,回頭爺收拾他!」少年的聲音漸遠,穿一襲靛藍的束身常袍,像一個民間的尋常公子,去得頭也不回。
小麟子顛顛追到東華門口上,那漆紅宮門外車馬往來,她的腳步就不敢再踏出去。打生下來天地就只束在這座紫禁城裏,這十米宮牆離了他,心也就被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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