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心疼她,卻竟然莫名又有點安心了。
經歷過那麼多事情,她見到他就像是什麼都沒有過一樣,就像是出去玩才一年多沒見一樣。她不哭他反倒怕。
如今崔季明哭的渾身哆嗦,眼窩死死抵着他頸側,兩手抓着他衣襟,滾燙的液體沾在了他衣領上,他卻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她最信任最貼近的人。
之前歷數幾年,皇子時期站隊不同,那些不敢言明的嫌隙;登基後崔家四分五裂,他心中自認為逼她捲入漩渦的愧疚。這會兒什麼都沒了,他心想……吃醋還是要的,多想還是有的,但內心裏真的覺得與她是決然分不開的了。
崔季明哭來的像是一場暴雨,雲過去雷幾聲,轉瞬就沒了。但她覺得丟人了,明明長手長腳卻一直要縮着,摟着他脖子不肯抬頭。
他盤腿抱着她,也沒有去安慰她笑話她,就喜歡這樣一下一下捋着她脊背。他掌心的力道那麼勻,崔季明半晌才抬起頭,拿他的臉頰來蹭自己眼窩的淚,用力的把他的臉頰都蹭紅了,殷胥這才道:「你眉毛真扎人。」
崔季明哪裏料到他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抬起頭來惡狠狠的去咬他耳垂,並着牙扯了扯。
殷胥就怕她咬他,渾身一個哆嗦,生怕自己再稀里糊塗因為她咬一口抬了情|欲,連忙捏她肋下:「不許咬,鬆口鬆口!」
崔季明鬆開口,又舔了舔,道:「哪天我要把你的耳朵咬下來吃掉。」
殷胥以前能讓她這樣的話嚇到,如今卻知道是她虛張聲勢。
他道:「飯食好了,起來吃罷。」
崔季明垂頭,極快的拿手背擦了擦眼,抬手又要他抱。
殷胥無奈:「你在外頭騎馬打仗,也沒見着跟個殘廢似的兩步就要人抱啊?」
崔季明哀嚎了兩聲:「都怪你頂疼我了,我現在雙腿乏力渾身沒勁就是走不了,你不抱我我不起來——」
殷胥咬牙:「丟不丟臉!真想把讓你那些部下看看你現在這沒骨頭的模樣!」
他說着卻彎下腰,崔季明也不管自己一米七大高個,跳到他背上去,殷胥被壓的嗆了一口氣,趕緊跟碼頭裝貨的宮人似的把她卸到帷幔那端,放下了。
崔季明意猶未盡,殷胥扶腰嘆息。
飯食依然是以前那樣分兩份,一套是殷胥的清湯寡水青白二色套餐,一邊是崔季明的酸甜鹹辣套餐,放眼過去大魚大肉,還有耐冬很懂的摞了一沓胡餅。
這不是殷胥平日吃飯的時間,他身體就跟有日程表似的精準,也只是嘗了兩口沒多吃,只是強行捏着崔季明的下巴,給她塞了兩顆青菜,兩片冬瓜,崔季明一臉謀殺親夫似的痛苦咽下去。
殷胥早早吃完,就坐在旁邊瞧她,在他的目光下,她頓覺得自己吃的有壓力——可是以她的飯量,這樣不間斷的往嘴裏塞,她還能塞小半個時辰啊。
她連忙驅趕道:「我看地上有合攏的地圖,你攤開我跟你講事情。邊吃邊說嘛。」
殷胥無奈的只能當一回宮人,走過去將巨大的山東河朔地圖攤平,四周用長杆壓住,他赤腳站在現在的衛州滑州。崔季明嘴裏塞着一塊羊肉,道:「上頭的位置有很多標的不對,我已經打下了冀州,只是從貝州到冀州的地帶很狹長。你下一步是要打濮州麼?鄭家如今在和裴家打仗,你若是打了濮州,會不會鄭家有了危機感,和裴家停戰聯手。」
殷胥道:「鄭家南邊已經全面跟劉原陽開戰。若是濮州再開戰,我怕裴家反倒不會跟鄭家聯手。」
崔季明道:「你是覺得他會趁虛而入,佔下鄭家原有的地盤麼?但那又有什麼用?若是不聯手,裴家就算吞了鄭家再多地方,也是要挨打的命。」
殷胥:「如果吞下,就都是裴家手裏自己的兵馬,容易指揮好行事。兩家聯手則容易被捅暗刀,畢竟北邊兩家已經有嫌隙了,裴家必定也受了教訓。」
崔季明點頭:「你想的也是沒錯。猜旁人的想法總是難,誰也不能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確定,不論他們合不合作咱們都做好打算。你既然御駕親征,這場仗容不得一點失敗,否則對你的位置來說都是撼動。」
殷胥道:「如今跟恆冀接壤的位置,恆冀還在跟你打?」
崔季明笑:「你來了之後,他知道打得再猛,打下了相州就跟朝廷接壤了,如今已經慫了。我建議你過幾日派兵攻打相州,我退走相州,留給你。你與恆冀交兵。我把勢力朝內移,順便抓緊冀州。只是滄定怕是也要生變故,恆冀打冀州、鄭家打濟州,再來個滄定,我這幾頭開戰,真是腦袋大。」
殷胥思忖道:「劉原陽的水軍,可過運河,先到汴州,再轉個彎往山東內來,你要不要借水兵打滄定。恆冀和鄭家我兩邊都接壤,也都會對他們出兵,還能控制住局勢,不過若滄定出變故就不好過了,我覺得你要不要把黃河濟水沿岸的西地打下來,這樣咱們沿河開戰,以河為命脈,用水路運送兵力物資,可以更方便。」
聽了他的想法,崔季明也坐不住了,嘴裏叼了個餅子,站起身來,跑到地圖上拽住他的手,低頭看道:「若真能如此,的確就容易打開局面,但是若是連西邊打下來,我就是真的要跟四家為敵了。手頭兵力未必夠用,我需要俘虜幾座大城。」
殷胥畢竟是做了皇帝,對於打仗的大局也很懂得,但是落實到戰場上的行動,他顯然不如崔季明有經驗,便等她開口。
崔季明道:「你說的水軍多久能到?半個月?」
殷胥:「最少要二十日,畢竟這路途並不短。」
崔季明指了指:「若是劉原陽能打進微山湖裏,大幅削弱鄭家勢力,給我少一個敵人,就做得成。我估計於空韜會對滄定使手段,我跟滄定之間的合作要破,到時候滄定想對我出手,就肯定要從德州下來打我博州,畢竟魏州、博州是我最重要的兩座主城。」
她光着腳踏在柔軟的地圖上,往西走了幾步,從他手中拿過短杖,道:「我的兵力不夠用只能擋,沒法打回去了。既然往西走,打不成滄定,我就拿齊、淄、青三州。」
殷胥一驚:「你要打三個州?!」
崔季明道:「你以為我白白就願意留裴六?齊、淄、青三州曾經是她手底下的城池,後來裴森攻打,裴敬羽策反三城主將。她當時也算是狠厲,看裴森的兵力知道大勢已去,殺了想倒戈裴家的主將,任命了手下年輕小將為主將,然後在幾次交戰都被壓制之後,命她親自提拔上來的三州主將和裴家暗通信件,向裴森投降。」
殷胥:「你的意思是說她覺得自己正面打仗不可能抵擋住裴森,於是就主動要手下將士佯裝投降?」
崔季明:「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的就是,她是可以等可以忍很久。裴玉緋養的哪裏是面首,而是門客,這群門客幾乎都是窮苦至極的寒門出身,她賜予官職,又讓他們投降給他們活路,等的就是回報的時候。她心裏清楚打仗也是屬於她的那些兵力送死,不如讓裴家先幫她養着,她也清楚裴敬羽厭惡她卻不會殺她。只是沒料到被裴家送來了聯姻。」
殷胥:「所以你是說要與她聯手,奪得三州?」
崔季明笑:「正是,雖然許多事情實施起來也有難度,我還需要好好計劃。但打這三州比打滄定容易,只可惜他們靠的是濟水。」
殷胥道:「主要是如今戰亂,若是能溝通黃河到濟水的河渠,這場仗就好打得多。」
崔季明嘆:「別想的那麼美啊,什麼困難都沒有還叫打仗麼?只求朝廷下一步能在相州追打恆冀,然後佔下濮州,把黃河這個口扎住了,皮口袋裏頭再咬,有太行山和劉原陽攔着,咬不出去。我只求兵力能不受損太多,別讓天底下就先知道我成了朝廷招安的,否則各家要真派重兵來打我,你想幫忙都幫不了。」
殷胥點頭:「我也擔心這個。你放心,我派太原兵力往回打恆州了,幽州也在往北打,如今已經整個河朔山東開戰,我會經常去給你遞消息,你叫手底下人接着。消息暢通才能相互配合。」
崔季明點頭,她轉過頭去,撕了塊羊肉,道:「我許久沒聽過兩個阿妹的消息,光給你寄信去了,沒有和阿耶通過信。你知道我兩個妹妹如何麼?」
殷胥:「妙儀似乎進了太行山。深山之中倒是不受影響。只是舒窈……前一段時間她在成都開的煉礬廠實在是規模太大了,基本攏了成都地區的全部礬產,單一廠能繳的稅額足有十五萬貫,幾乎都快成了成都支柱。但官營的好多產業都快讓她擠垮了,成都府刺史看不過去,聯合戶部有點強買強賣性質的吞了她六家礬廠。」
崔季明瞪大眼睛:「我妹你都敢欺負了?」
殷胥無奈:「一是這事兒是戶部的小事沒呈到御前來,二也是她在成都都快一手遮天了,實在沒辦法。結果六家礬廠成了官營,這三個月,產量稅額減了一半還多。她脾氣特橫,告了轉運司,寫信給崔南邦,找丞相告朝廷。也是這兩年我剛推了稅商律法,其中事無巨細的都寫明了律法,她的情況的確是可以告。以前沒人敢告朝廷,她就拿着律法還真一告一個準……這大案她命手下人來的,在長安開堂審的全城人都來看她告朝廷。」
崔季明拍腿大笑:「天吶!然後呢!」
殷胥坐在地圖上嘆了口氣:「怎麼着,這案子鬧到長安的時候已經呈到我面前了,我既然想推法令,這自然是個好時候,就特意讓刁宿白判案、戶部尚書也入堂聽案。她還真贏了這一狀,朝廷要把礬廠還她,她不要,只要一年的營收額,朝廷也沒辦法,長安朝廷官員都在關注這事兒,只能賠了錢。結果她——倒是真睚眥必報的性子,怒買了關中五家礬廠,繼續干,直接把關中的礬廠擠垮了,一手捏着朝廷周圍的煉礬務。」
殷胥擺了擺手:「都不止這一件,她就是跟朝廷懟上了。外頭不知道是崔家女在做這件事情,她手裏的礬廠都是六個手下分開經營的,告的時候也是她那六個手下裝作不認識聯手上書朝廷的。戶部真的是拿你這個妹妹沒法子,如今戶部擴人,建了個戶部內的新衙司,專管商賈稅務、交引儲貸,他們是聽見你妹妹手下那幾個人的名字就頭大——」
崔季明笑:「哎呀你這是來找我告狀了?從以前在家,她都能揪着我耳朵罵,發起脾氣來我阿耶都要聽話,家裏就她是真主子。以前長安二房和建康崔宅,她都是用一隻手打理的,如今都敢告朝廷了,我還能管得了她。」
殷胥嘆氣:「唉……我只盼着你回來了,能好好看看你這阿妹年紀小小做下的事兒。膽大包天是你們崔家二房的傳統啊。」
崔季明大笑,她如今倒是思念起來了。當初在和州,舒窈就已經很有本事了,十幾歲也長高了不少,如今是不是快十七了?也是大姑娘了?她心裏可有傾慕的人?如今樣貌怎樣?
她什麼都想知道啊,只可惜眼前她的事兒也不少。
崔季明坐在殷胥身邊,二人聊了幾句,她看着棚頂漸漸亮了起來,半晌才道:「我要走了。」
殷胥應了一聲:「……嗯,我送你。」
她想說些什麼真不想走之類的話,正恰逢殷胥抬眼看他,他眼神里的情緒一清二楚,她反倒不好再多說什麼了。進了帷幔裏頭,她坐在腳踏上穿靴子,頭髮亂了不少,她隨便往後捋了一把沒在意。
殷胥拿着她那屎黃色的貂皮外衣笑道:「還要穿這個回去?」
崔季明扁了扁嘴:「早晨最冷了啊,我總不能找你借衣裳出去,太顯眼了。別送我了,叫耐冬引我出去得了。「
殷胥搖了搖頭,喚了一聲耐冬,外頭天剛蒙蒙亮,耐冬手上帶着間帶兜帽的披風,進來躬身行禮道:「馬已經備下了。」
耐冬過來幫他系上披風,他帶上兜帽,二話不說就牽着她往外走。
崔季明捏了捏他手指:「你別送了。」
殷胥回頭:「軍營里見過我的人並不多,再加上我現在的裝扮也不會像聖人的,我送你出軍營。」
他走出了大帳,能呼出白氣灰藍色天幕之下,他鬆開了牽她的手,卻和她並排走在一起。金吾衛似乎早早等着,她借的黑馬還在那裏,崔季明摸了摸鬃毛翻身上馬,殷胥也翻身上馬。
她想說些什麼,偏過頭去殷胥卻一言不發。
怎麼就不說話了呢?
他是不高興還是心裏不舒服?
殷胥的馬是一塵不染的雪白,似乎連睫毛都是白的,鬃毛被風吹起,他披風的一圈毛邊卻是厚重油亮的黑色。
四周漸漸有些士兵聽見哨聲起來了,但畢竟是他們的大帳離軍營正門距離並不遠,有些人遠遠看見金吾衛送人離開的背影,卻沒看清崔季明的臉。
而就在他們走後,耐冬正在屋內收拾床鋪,瞪着那塊被從床上扯下來的皮毛,上頭——顯然並沒有什麼圓房的痕跡啊!更別提什麼血跡之類的——
?!
這、這幾個時辰前,他都聽見倆人在裏頭的動靜了,這還能沒幹上?!
是崔季明太讓人沒興致了,還是他家聖人哪裏不行啊!
耐冬惶恐起來,這會子十全大補湯已經不夠了,要找太醫來看看他家聖人是不是有什麼隱疾了?!這是起不來還是……時間太短啊!
就在耐冬惶恐的時候,帳外傳來俱泰求見的聲音,俱泰也算是近臣,不知道是跟軍報有關還是跟馬藺道有關,耐冬這才強收起自己一臉震驚,朝外走去打算告訴俱泰聖人不在。
而離開軍營的一隊兵馬很快到了一處緩坡,緩坡頂端有兩顆靠得很近的枯樹。這裏正是崔季明昨日來的地方,金吾衛留在了百步之外,他們二人站在坡上的樹下,樹杈上落滿了白霜。殷胥指了個方向,說是朝廷想幫她帶來的兵生火紮營,給他們寫乾糧熱水,對方卻不肯,死死守在樹林裏,就像是隨時能和朝廷開戰似的警覺。
崔季明笑了笑:「也真是沒辦法,獨孤臧就是倔啊。」
殷胥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暖爐一樣的兩隻手,垂着眼睛不說話。
崔季明:「我以為你送我出來,是想親親我的。」
殷胥捏了捏她手指,半晌才道:「我雖然不捨得,卻不覺得你走是不好的事情。相見的時間珍貴,一起聯手打仗的日子也珍貴。這種日子以後過去了也是不會有的,或許什麼時候我們日夜相見,你煩我了,反倒懷念起如今來。」
崔季明笑:「我煩你了就跑出去打仗。」
殷胥伸出手去,將她擁進披風下來,崔季明很應景的扯了扯披風,好將兩人的肩膀都罩住。殷胥又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別心急,打仗的事兒急不得。我也想見你,但是只要咱倆都活着,都在大鄴,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好的,都是值得覺得的。」
崔季明笑着垂下眼去:「天吶你如今這說情話的水準……我甘拜下風啊。」
殷胥:「我不怕想你,就怕你出了事兒,我沒得想。」
崔季明抬眼,讓他說的眼底發酸:「好我知道了。你要好好的,我也不怕你老,怕見不着你變老!」
殷胥眼底有水波滾動,這才低下頭來,兩個人凍的發涼的嘴唇靠近,崔季明吮了吮,想要加深這個吻,殷胥也有些急切的想要將舌探進來,還沒來得及往下狠狠啃住她,忽然聽得遠處山坡上一陣喊聲:
&子介——!」
崔季明嚇得猛然推了殷胥一把,轉過頭去,就看着山坡那頭靠樹林的位置,獨孤臧騎着一匹黑馬,遠遠的也不知道臉上是什麼神情,卻搭着弓朝她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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