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 第三章

    這聲音溫涼,宛如古海之靜玉,令人聞之而心中安寧,仿佛能見面前一僧,白衣仙骨,珊珊出塵。

    阿春驟然抬眸,這聲音乃是從那白紗簾後傳出,卻不知那簾後,坐了何人?為何所說的話,正是她要說的「琴無弦,劍無鞘,蛇無信,傘無骨」?為何打斷她的話,未讓她說出「西涼」二字?

    然而他引經據典,娓娓敘來,寧壽宮中眾人,無不被吸引過去。連那籠中的畫眉都止了叫聲,仙鶴停下步伐,仿佛都在聆聽那簾後人言說。

    叱盧皇太后亦是莊重神色,合掌道:「敢問師父,』持琴而無弦,持劍而無鞘,持蛇而無信,持傘而無骨。』當作何解釋?」

    簾內人喟嘆一聲道:「竺佛念大師當年於長安道場中譯經,披肝瀝膽,許多經文、批註,尚未向弟子講述完畢,便患重疾,旋即涅槃。貧僧不才,有幸於譯經場藏經閣查閱過竺佛念大師之手寫原本。竺佛念大師譯文批註,字字句句,皆是他待眾生之悲憫之心。」

    「持琴而無弦,不亂天地之調和;持劍而無鞘,慧劍護法,無止無息;持蛇而無信,不擾眾生之清明;持傘而無骨,寶傘不張,不蔽光明。」

    蕭汐聞言,搶着說道:「這位看不見師父說的我明白了,四天王的法器威力無邊,不是我們人間能承受的。竺佛念大師定是擔心他們傷害眾生,所以故意不讓他們的法器完整!看不見師父,我說得對不對?」

    簾中人溫言道:「小公主慧根深厚,佛緣不淺,善哉,善哉。」

    叱盧皇太后目光移向另外三尊天王像,卻見劍有鞘,蛇有信,傘有骨,威嚴問道:「你們可曾聽過這般說法?」

    諸工匠、畫師都頗為尷尬地搖頭。徐國丈和楊太師眼觀鼻鼻觀心,緘口不語。虢國公卻硬生生抗辯道:「稟太后,微臣見過那麼多高僧、匠師,從不曾聽人這般說過。長安城中各寺所供天王像,也從未見過有這般造的。」

    阿春道:「這種天王像的制式,民女只在涼州見過,當地工匠以無鞘之劍喻』鋒』,以無弦之琴喻』調』,以無骨之傘喻』雨』,以無信之蛇喻』順』,取的正是』風調雨順』之意。民女想着這尊天王像正是要為皇上祈福,為社稷百姓祈福,於是大膽用了這種制式。」

    叱盧皇太后聞言大喜,「好一個』風、調、雨、順』!」她指着另外三尊天王像道,「你們速速將此三尊法像修改來,今年四月初八浴佛節,便用這』風調雨順』為我大穆天下祈福!」

    眾人慌得應聲「是」,叱盧皇太后又笑道:「這位竺佛念大師,哀家還是知道的,是涼州人。竺佛念大師說不定正是知道了這種說法,才在《長阿含經》上批註下那幾句話的。聽師父這麼一講,哀家才是大悟啊。民間的傳言,大師的註解,到底是不一樣。」

    簾中人似是低頭立單掌作了一禮,道:「太后博聞。」聲音若暮春之風,聞之而令人心爽神怡。

    薛夫人笑意盈盈地問道:「太后娘娘,帘子後面這位師父聽起來年紀不大,佛學造詣卻極深厚,我們這些善女子都想見上一見,太后便發發慈悲,為臣婦們引見一下罷?」

    那些后妃、命婦和小姐們的目光自那簾後人發聲後便一直與那帘子不離。阿春卻有些心神不寧,然而又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那聲音是全然陌生的,隱隱約約似有看不見的線牽引到她身上,卻又捉摸不定。

    是他麼?阿春腦海中忽的浮出一個影像,心中忽的「咯噔」一聲,不自覺向後退了半步,恰看到蕭汐有些痴痴然地向帘子望去,目中有些許迷惘。

    叱盧皇太后神秘一笑:「待看完佛像,哀家自然會向你們介紹這位師父。」她喚裴尚宮,「把剩下的佛像一個個揭開罷,讓各位品評一番。」

    裴尚宮應諾,第一個揭開的便是徐國丈的石雕大勢至菩薩像,衣若出水,流暢自如。

    眾人好一番嘖嘖稱讚,尤其是「畫聖」陸繇尤為讚賞,那個石匠師父亦是十分得意。虢國公道:「即使品評,那麼不能只褒不貶罷?春師傅,你既然是太后欣賞的行家裏手,不妨就來說說這像有什麼不好的吧!」

    眾人望向阿春,誰都看得出來虢國公今兒算是和這個女造佛師槓上了,步步都是陷阱。但凡「斗」中,一般會選出德高望重的公正之人來做高低之判,令所有人心服口服,哪裏有找地位低下者的?

    然而徐國丈正是皇后的兄長,皇后深受皇帝寵幸,他這國丈的地位也水漲船高。他雖不似虢國公那般驕橫跋扈,卻城府甚深,人皆懼之。

    叱盧皇太后見請來做判的畫聖陸繇口中皆是讚譽之詞,便也道:「那春師傅且說說罷。」

    眾人看向阿春,蕭汐朝她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阿春笑笑道:「要說有什麼不好,民女不敢。民女只是斗膽一猜,造這佛像的這位匠工師傅,原本是畫院的畫師。」

    太后奇道:「怎講?」

    阿春道:「這尊佛像頸下橫紋用細膩的陰線來刻畫,衣裙皺褶橫疊,線條刻畫自如,石頭真真就像綢緞一般柔軟有光澤。這般功力,若非做過畫師,繪畫技藝精湛,絕難達到。」

    所有目光齊刷刷投向那個匠工,那匠工慌忙跪地道:「小人此前確實在畫院習畫八年,後來才改學造佛的。」

    那畫聖陸繇眉頭一凜,問道:「為何放棄學畫,改學造佛?」

    那匠工這時候哪裏還有之前的得意之色,戰戰兢兢道:「自、自然是因為造、造佛工錢更高一些。」


    眾人鬨笑,「這匠工倒是實誠!」

    匠工見眾人笑了,心中稍稍鬆些,卻又見陸繇臉色有些難看,想起他素來是個清高之人,方才他對自己造的佛像大加讚譽,現在自己卻說改學造像乃是因為錢多……只怕是令他大為不悅。於是慌得又補救說道:「還、還有,小人在畫院總臨摹陸大人的畫作,只覺得有大人畫作在前,小、小人是怎麼都不可能超越的,於、於是另闢蹊徑。」

    徐國丈拂袖「哼」了一聲,那匠工還不明所以,只聽見虢國公頗為譏嘲地「呵呵」一笑道:「原來是拾人牙慧。也難怪陸畫聖對這佛像大加讚賞,原來是因為像自己。」

    誰不知道畫聖陸繇人物畫最是出名,他喜用細筆描繪衣裳褶皺,衣裝往往緊束而稠疊,看起來就像披有薄紗,又似剛從水中撈出。時人評之,說陸繇繪衣「深得綺羅之妙」。這時再看這尊佛像,可不就應了這句評判麼?

    然而無論畫、塑,起初固然以臨摹為主,到了「斗」的場子上,尤其還是寧壽宮這樣的地方,天下頂尖尖的人來比試,那就最是忌諱「抄襲」二字了。匠工人在局中,身為棋子,自然不知道這些,徐國丈卻會覺得丟了面子了。

    話題都被引到別處,阿春輕舒一口氣——也算是逃過一劫罷。不曾想,楊太師這時候卻籠着袖子不冷不熱來了一句:「話說回來,春師傅語中褒貶,你們是都沒聽出來。春師傅說,國丈你這佛像用陰線刻畫,是畫師用的技法。真是這行家裏手,誰不知道如今造像之技藝,用陰線已是下下之技,直平刀法已經過時了!善用圓刀,塑、雕、琢、磨,那才是生動勁健!」

    畫聖陸繇本來就十分尷尬,一聽這楊太師的攛掇,更是怫然而怒:「太后,這塑像確實輪不上我這等畫畫兒的來評判,請太后容陸某退下罷。」

    叱盧皇太后哈哈笑道:「他們這幾個啊,平日裏鬥嘴斗慣了的,一個個尖酸刻薄,不積口德。陸愛卿,哀家知道你是耿直之人,何必為了這幾個老滑頭的幾句話生氣。」說着又喚裴尚宮把剩下的三尊像上的蓋布一併揭開。

    虢國公的是一尊彩繪佛立像,身披紅色袈裟,慈目微閉,身形圓潤柔美。楊太師的則是一尊泥塑釋迦牟尼說法佛像,身姿挺拔,神情微微含笑,高潔神聖。眾人都稱讚不已,打開阿春那尊時,眾人更是眼前一亮——

    那尊像較另外三尊都小些,卻整座佛像為一片完整的菩提葉,以岩石雕刻而成。葉柄向下,正是佛陀蓮座。佛陀足踏蓮座,正在整片菩提葉葉脈正中,一手作無畏印,一手作與願印。佛陀周圍諸多飛天圍繞,飄逸衣帶齊齊向葉尖聚攏。整一尊像氣韻生動,諸飛天各有人間神態,眾人細細欣賞,只覺得這尊像仿佛怎麼看都看不盡似的,每一處細節皆有動人之處,每一張臉都有無數故事,看着它們就似在與它們對話,令人心醉神馳。

    無需多言,高下已經判別。叱盧皇太后看着那尊菩提葉像,又忍不住伸手細細摩挲,愈看愈是愛不釋手,「佛畫一絕」應淥亦是看得滿面驚喜,手指在以上比比劃劃,似是在臨摹。其他幾位工匠臉上卻不大好看,畫聖陸繇臉上仍是憤憤不平之色,矜傲地站在一旁。

    叱盧皇太后欣然問道:「這般佛像制式,哀家此前從未見過!春師傅每每獻上佛像,都能推陳出新,不知這一回,又是何處想來?是不是你們西涼國就這般造過?」

    阿春道:「這一回卻是受太后啟發。」

    叱盧皇太后饒有興致道:「哦?」

    「民女初入宮時聽裴尚宮提起,太后曾在天冊七年六月初六得一夢,夢見一個』項配日光』的丈六金人飛落殿前,殿中忽然遍生菩提樹,枝葉繁妙,匝密如雲。民女忽然心有所感,回去之後便開始做這一尊佛像,歷時三年而成。」

    「難怪哀家見此佛像,總有似曾相識之感!」這一番話正說到了叱盧皇太后的心坎兒上,她不由得笑逐顏開,從御座上走下來,合掌慨嘆道:「這定是佛祖之意,二十一年了,竟讓春師傅將哀家那一個夢給造了出來。」

    「太后佛緣深厚,功德無量!」皇后起身合十而拜,諸后妃和命婦們也紛紛隨之唱喏,向那佛像參拜。

    阿春靜靜看着,「二十年造佛,至今方敢說摸着半點皮毛」,更莫若說是造心。她見過千千萬萬尊佛像,天竺的,大秦的,暹羅的,西涼的,南陌的,東林的,各異其趣。她在長安最初三年,造佛技法不可謂不精湛,造出來的佛像卻不得長安人的歡心。她細細研究了許多長安人自己的佛像,才終於琢磨出一套新的法式。佛本變幻萬相,佛豈有相?所謂造佛,便是造人們心中的那尊佛罷了。

    「徐國丈、虢國公、楊太師三位卿家所獻佛像也極好。虢國公這座佛立像,恰是』靜心息欲,圓融無礙』之相,這身紅色袈裟顏色鮮明,不濃不淡,是正色,甚好甚好。楊太師這尊,恰似釋迦牟尼在經歷九十一劫的賢劫成佛之後,心生喜悅之相。哀家一一看來,個個都喜歡,個個都當延請入宮,頂禮膜拜。」

    叱盧皇太后終於蓋棺定論,虢國公卻忽的高聲道:「太后,微臣有一事不明,還請解惑!」

    「你說。」

    「微臣觀春師傅所造之像,人物神態,皆與現世凡人如出一轍,塑的分明就是凡夫俗子,豈能作神佛饗人間香火?」

    叱盧皇太后一聽,眉頭蹙起。

    阿春定定地看着虢國公,忽然道:「稟太后,民女也有一事不明。彩繪紅色,一般以硃砂為上,銀硃次之。敢問虢國公的佛立像,為何獨闢蹊徑,用紅花着色?是為了顏色更正麼?」

    「紅花」二字一出,若一石激起千層浪,后妃與命婦紛紛圓睜雙目,美眸中無不露出驚訝揣度的神色,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蕭汐睜大眼睛問宸妃道:「母妃,用紅花着色怎的……」宸妃又捂了她的嘴。

    虢國公臉色一黑,「什麼紅花不紅花的……」然而裴尚宮已經快步前去,以一柄小刀在佛立像袈裟邊上輕輕一刮,只見表層的紅粉落下之後,裏層仍是紅色。如此再刮,刮下來的俱是殷紅粉末。

    裴尚宮以白絹將刮下來的紅粉呈與叱盧皇太后,低聲道:「確實都是紅花。」皇太后一看,白絹上紅色粉末之間,甚至還有未曾研碎的紅花花瓣。

    叱盧皇太后臉色一厲,一雙目光如飛刀一般扎向虢國公。虢國公方才還一片茫然,此時也回過神來了!

    大穆宮中,嚴禁紅花、麝香之物,太醫若要使用,也必須報備皇后和尚藥局,無非就是為了杜絕嬪妃之間相互爭鬥,使用這些下三濫的陰招傷害皇帝子嗣。誰知紅花竟會借着佛像運入宮來!

    裴尚宮低聲道:「去歲中秋,宜妃曾迎一雙小佛入宮。後來稱是宮婢不小心打翻了一個,便只剩一個了。年底容妃便小產血崩,太醫也沒能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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