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盧皇太后手指掐着巾子,臉上露出些莫測的笑意,問道:「宜妃今兒沒來罷?」
裴尚宮應道:「今兒只請有皇子皇女的娘娘們來了。」
「噢。虢國公,令夫人與宜妃姐妹二人,多久沒見了?」
「……太后!」
虢國公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隨他而來的那名工匠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被旁邊的太監眼疾手快地扶住。「哎呀!好生腥臊!」太監一手提着工匠的衣領,一手捏着鼻子,眾人一看地面,已是濕淋淋一片。
「也好。」叱盧皇太后嘆道,「今兒心情甚好,哀家也不想壞了心情。裴尚宮,你便去把這事兒料理了罷。記住,都是皇家自己的事兒,讓宗正寺處理便好。殺人,償命,更何況殺的還是哀家的孫子和兒媳婦。」她揮揮手,「去罷。」
虢國公膝行兩步,大聲哭喊道:「太后!臣實在不知……」
「虢國公。」
叱盧皇太后輕輕彈了彈修長的鏤金護指,緩緩說道:
「事兒做過了,就壞了。」
兩個帶刀護衛將虢國公帶了出去。
寧壽宮中一片寧靜。一隻仙鶴忽然引頸聳翅,「咕——」地大叫了一聲。
叱盧皇太后對徐國丈等人道:「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們這些女人家,說些體己話兒。」
眾人心中紛紛一松,謝恩告退。阿春也要退下,卻聽見叱盧皇太后涼聲道:
「你留下。」
阿春駐足。
那些男人們都走光了,叱盧皇太后忽然命道:「跪下。」
阿春依言跪下,臉色如古井一般沉靜,平視前方。
叱盧皇太后緩步走下座來,繞着阿春走了兩步,道:「一個西涼女子,三言兩語,就能左右一個國之重臣的命運,連我叱盧,都成了你的掌上之物。春師傅,你有些不簡單哪。」
阿春以頭叩地道:「民女一時氣怒失言,故而不曾顧忌後果。太后明鑑,要打或殺,民女任由太后處置。」
叱盧皇太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見她伏於地上青衣簡樸,螺髻文秀,光是看那修長筆直的脊背,都能看出那不卑不亢的氣勢來。長安城中秀女無數,倒是無人似她這般……只可惜非我族類。
叱盧皇太后道:「起來罷。春師傅,你今年多大了?」
阿春詫異,卻還是據實答道:「民女二十有四。」
「竟是這般大了?這在我們大穆,孩子都已經開始讀《論語》了。」叱盧皇太后看着她仍是未出閣女子的髮式,道:「這樣罷,哀家給春師傅尋個人家。做了咱們大穆人的媳婦,再生個大胖小子,可不就成了咱們大穆人了麼?日後,自然沒有人再敢說春師傅是西涼妖女。春師傅,你以為如何?」
「謝太后恩典!」
阿春清晰地回應道。在宮中行走三年,她深知叱盧皇太后的脾性。這時候沒有她阿春說一個「不」字的餘地。留她性命,那是叱盧皇太后看在佛祖的面子上。
叱盧皇太后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對在場的命婦們道:「你們都幫忙物色着,看有沒有什麼老實人家。春師傅造佛功德無量,這份手藝,總得傳承下去。」
眾夫人紛紛笑着應道:「是!」
叱盧皇太后又道:「咱們大穆的皇子皇孫娶媳婦時,照慣例新婦要過塑佛像這一關。雖說並不要求多造得多好,但總得有人來教。過去都是些男師傅,今後就勞春師傅多費心了。」
阿春眉頭微收,施禮應允謝恩。她心裏明白,叱盧皇太后這般說,顯然是說給她和薛夫人聽的。看來皇帝確實病重,蕭淳風今歲回朝,是一定要娶太子妃了。
如此又說道幾句,蕭汐又忍不住向簾中人望去,道:「皇祖母,那個』看不見師父』,到底是誰呀?」
叱盧皇太后聞言一笑:「你這機靈鬼,還念着哪。」說着朗聲道:「方才說到一個』俗』字處。曇無懺師父,你且出來說說,春師傅所塑之像,到底是凡夫,還是神佛?」
「眾生所見有相,皆是虛妄。」
溫言如玉,薄簾輕啟,一個身着青色僧衣的年輕僧人捻着木槵子念珠,緩步走了出來。
眾女見着,無不微微怔神,心中皆是暗暗贊道:這和尚生得好生俊秀!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身形修長,身上僧衣深青、淺藍相壓,若群山之色。雪白領口、袖口,一雙芒鞋。雖是尋常打扮,卻隱隱有青峰隱逸之姿。目中晶瑩溫和,雖孤清卻不冷傲。
阿春冷然地站在那裏,僧人的目光緩緩擦過她的面頰,似流水,水中卻有碎冰,她便是看向別處,都能感覺到。
竟然真的是他。到底闊別十載,他早不似當初清越琅琅若碎玉之聲,亦不如當初倔強任性帶足十分世家子弟的脾性,她竟是沒能聽出來。
所謂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向來她是那黃雀,今日卻做了一回螳螂。
「請師父明示。」
曇無懺指向那尊泥塑釋迦牟尼說法佛像,問道:「它是什麼?」
下首一名夫人應道:「是釋迦牟尼像。」
「錯了。是泥土塵埃。」
他又指向那尊石雕大勢至菩薩像,「它是什麼?」
那名夫人這回有了經驗,搶道:「石頭!」
「那麼它是菩薩,還是凡夫俗子?」
眾女笑了起來:「都說了是石頭,哪裏還是菩薩和凡人呢?」
曇無懺默然望向她們,目若古燈,幽暗三界中一息光亮。眾女忽覺不對,一時都不知如何應答。
曇無懺合掌道:「眾生所見有相,皆是虛妄。」
這時一個清清亮亮的聲音響起,蕭汐問道:「既是所見有相,盡皆虛妄,佛寺為何還要造佛像讓人參拜呢?」
曇無懺道:「金剛怒目,震懾諸邪;菩薩低眉,慈悲三界。人們見了怒目圓睜的,便知是金剛,於是懂得畏懼;見了慈眉善目的,便知是菩薩,於是懂得敬重。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方才太后說,觀說法像神情含笑,便能想見燃燈太子經歷九十一劫成佛之後,心生喜悅。但若是一個並不懂得燃燈太子成佛說法典故的人,是否能像太后一樣想到那麼多呢?」
他頓了一頓,道:
「眾生觀佛,皆是照見自身。」
叱盧皇太后恍然大悟,欣喜說道:「所以春師傅以凡人情態入像,人人觀像,人人皆能照見自身,有觸動之感。所謂是芸芸眾生,眾生有情,有情即佛性。」
曇無懺雙掌合十深深躬身道:「太后慧悟。若所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叱盧皇太后心中融通,喜悅而不自勝,轉向那些后妃、命婦和小姐們道:「曇無懺師父佛法精湛,所說的道理你們都聽明白了嗎?」
她又看向蕭汐,問道:「汐兒年紀最小,你聽明白了嗎?」
蕭汐點頭道:「聽懂了,我們皇家造佛像,為天下社稷祈福,本來就是要集天下眾生之願力。春師傅的佛像,讓平民百姓看了都能看明白,能感知到佛菩薩的慈悲心,所以是好佛像。」
叱盧皇太后滿意地摸摸蕭汐的頭,讚賞道:「不愧是哀家疼愛的汐兒,真真聰慧。宸妃教導甚是有方,哀家此前收藏的兩尊玉菩薩,賞與你罷。」
宸妃跪地謝恩畢了,叱盧皇太后笑對眾女道:「這位曇無懺師父,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八歲出家,師從天竺高僧曇摩羅剎。十一歲修閉口禪,十年閉口不言,雲足四方,精研佛法。三年前駐錫於咱們長安的悲鵲古寺,做了天下僧主佛圖淵大師的衣缽傳人。」
阿春站在眾命婦身後,聞言而抬眸,卻正與曇無懺的目光無聲相迎。
——你果真十年不開口,呵,我當年還以為那是你氣頭上的一句任性之語。
「貧僧所修習的閉口禪,是開悟之後即可開口。」曇無懺在回答一個夫人的問話。
——到長安三年也不告知於我。我年年春日都在悲鵲古寺住上一月,修復古壁畫和古佛像,你也不來與我相見,是還為十年前的那次爭執置氣麼?
「因為勘不透一個』情』字。」曇無懺溫聲而坦然地回答另外一個命婦的問話,目光落向她們,卻若有似無地掃向站在最後的阿春。
——當年你憤怒地阻攔我離開,不願意我走上一條兇險之路。既如此,你又為何來到長安,甚至要在這寧壽宮中,站到我面前?你是早料得我今日要向虢國公下手,所以定要親眼看到這一幕?
「貧僧凡人一個,也有父母親友,紅塵情緣。所謂』勘破』,並非斬斷,而是放下。」
這一群后妃命婦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曇無懺溫和而耐心,一一作答。他妙語連珠,卻又始終持疏離之態。叱盧皇太后見阿春默然站在最後,一語不發,便喚她過來,向曇無懺介紹她:
「這位師傅名喚阿春,是個造佛高手。曇無懺師父日後若有什麼什麼佛像想要雕塑出來,或者有什麼經文想作經變畫,不妨找她。」
阿春向曇無懺以大穆人的禮節深深施了一禮,道:「在西涼曾聞曇無懺師父之名,今日得見,果然殊勝法相。阿春真是三生有幸。」
叱盧皇太后驚訝笑道:「原來無懺師父在西涼都這般有名?」
阿春淡淡一笑,「曇摩羅剎大師之名,天下何人不知?大師高徒,自然也是人盡皆知的。」
這些話在眾人聽來自然是讚譽之詞,仰慕之語,在曇無懺聽來,卻是未必如是了。但見曇無懺亦是合十向阿春還禮,溫言道:
「春師傅的佛像,同樣是名滿一方。師父臨終前曾想請春師傅在玉門關外不度山造石窟一座,讓他在其中坐化,卻聽說春師傅已經去了長安,這樁遺願終究未曾達成。」
「既然今日太后金口玉言,貧僧便斗膽向春師傅求一窟佛。貧僧血肉凡軀,終有一日將化塵與土。若有那一日,希望能葬身於春師傅親手所造之佛窟中。」
阿春手指一動,怔立當場。叱盧皇太后亦楞了一下,笑道:「儒家有句話,叫』未知生,焉知死。』曇無懺師父倒是有趣,與春師傅初初見面,先討一個圓寂之所。」
曇無懺修長的手指捻着一顆顆的木槵子,靜靜道:
「佛門之中,卻是已知死,方知生。」
阿春望着他,忽的想起了涼州的春山。那是她第一次見着了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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