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的一生就是一筆糊塗賬。
人是爹娘生的,她記憶里卻沒有爹娘,她一直在想,或許,她真是江邊石頭裏蹦出來的,只是石猴子孫悟空有本事,而她連一口吃的都弄不到,也活該落魄到死。
她人生的最初記憶,就是一個香噴噴的青菜飯糰,飯糰是老班主給的,吃完這個飯糰之後,她就成了戲班子的一員。
後來她才知道,她確實不該來到這個世上,她的母親姓胡,是個熱情勇敢的女子,讀了點書就忘乎所以,崇尚婦女解放,自由戀愛,愛上來家裏打短工的俊秀青年,還偷吃禁果生下她,然而,在盤根錯節的大族,這種抗爭不過蚍蜉撼樹,她很快就被父母和族人捆着嫁出去,俊秀青年被狠狠揍了一頓,在村里甚至這個世上沒了蹤跡,家裏的人恨她,村裏的人詛咒她,她是在狗窩裏長大,野狗一般地活着。
戲班子來了,外公心裏一動,順手將她這個燙手山芋丟給老班主,老班主接收她的代價是一籮筐的桃,產自後山桃園。
從此以後,她真正有了名字,叫做胡桃,也有了乾淨衣服和乾淨的飯菜,後來還學會認字,學會唱戲,忙忙碌碌學習各種生存的本領。
至於離別,也是她學習的內容之一。
離別有梁祝的十八相送,有慈母送兒,妻子送郎,就是沒有她自己。
人人皆說離別苦,離別是什麼,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是跑江湖的,有記憶以來總是在路上,從這個縣城走到那個縣城,從這條江飄蕩到那條江,她每天都在跟人告別,跟石獅子告別,跟山水河流告別。
最常告別的,還是一些阿貓阿狗,還有長沙城大戶人家養的一隻白兔子,它的名字叫玉兔。
她一一記下它們的名字,因為一生中也許只有一次機會相見,有了名字,就有了離別的愁緒。
除了傻樂,她沒有多少其他的情感,卻因為和它們的離別,漸漸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會哭會笑,會心疼會憂愁的人。
老班主說得好,情感是唱戲的根本。
沒有人知道她在情感的道路上摸索得多麼不易,只有她知道,自從她懂得這個叫情感的東西,她就從糊裏糊塗的狀態清醒。
然後在漫無邊際的痛楚之中,度過餘生。
第 13 章傷別離小劇場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