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青苔更綠,青瓦更亮。
沉澱着歲月的幽幽光芒。
山風水響,雨打石街,城裏太過沉寂,以至於這些聲音久久迴蕩,每一下敲擊都是一個音符,音符跳躍在麻石街上,奏成一曲壯歌。
青草倔強依然,不甘寂寞招搖在牆縫和街角,好似存了滿腹綿綿情話,幾輩子也說不完。
劉一德急急忙忙衝進莫奶奶家,壓抑着呼喊,輕聲叫道:「奶奶,有沒有傘?」
莫奶奶正在抽着一根水煙袋,拿着紙捻子朝門後一指,囫圇不清道:「那不就是!」
劉一德連忙伸長手臂往門後探,莫奶奶忽然着了急,啪啪敲着床板叫道:「拿最裏面那把!你這個敗家子!」
劉一德垂下眼帘,強笑道:「我不是敗家子,不過這把傘是拿給小芙蓉家的軍官弟弟,肯定回不來。」
莫奶奶將水煙袋往桌上一拍,急匆匆衝進側屋,拿出一把九成新的大黑傘,反反覆覆地撫平褶子,緊緊抿着唇,徑直遞到他面前。
劉一德連忙接過去,努力拉拉嘴角,連一點笑都擠不出來,猛地抱住傘,嗚咽道:「奶奶,以後我賠您一把。」
莫奶奶嗤笑一聲,「你這孩子腦袋凍木了是吧,人都保不住,留把傘有個屁用!」
劉一德用力拍拍腦袋,好似真如她所說凍成了木頭。
莫奶奶猛地轉身,一轉眼就變了個人,手用力朝外揮動,沒有梳順的白髮跟着飛舞,如指揮千軍萬馬的老英雄,聲音卻沒有壯烈,只有低啞的悲愴,「你看……你看他們用得上的東西都拿上吧,別糟蹋!」
劉一德點點頭,又搖搖頭,抱着傘衝進雨里。
小芙蓉接過傘,一個字也沒有說,踩着高跟鞋,娉婷而去。
她走得這樣好看,一步一扭,一步一顫,連朦朧雨霧也遮擋不住她的光彩。
劉一德用力抹了一把臉,又很快迷了眼睛。
楊惠東站在井邊徐徐回望,沖小芙蓉堅定而溫柔地笑,嘴唇動了動,又緊緊抿成一條線。
此時此刻,什麼都是多餘,這一生木已成舟,他註定虧欠這個含辛茹苦將自己拉扯大的姐姐,那就這樣吧。
小芙蓉心頭一陣抽痛,緊咬着牙關,屏住呼吸,刻意邁着輕快的腳步走向他。
一步,兩步……
她一生所做的最愚蠢之事,就是將他送進學堂,學堂里能習文識字,也有熱血沸騰的家國夢,不懼死的青年。
都說死了一了百了,她經歷過那麼多親人的死亡,深知死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她已經無法再失去一個,最後的一個,她寧可唯一的弟弟是孬種,是懦夫,永遠藏在學堂書齋,藏在自己羽翼之下。
自從進了學校,他就總是憂國憂民,總是憤憤不平,而她多年來一直忙於掙得兩人的口糧和他昂貴的學費,沒有來得及制止他這些危險的思想,將他拉出深淵,甚至沒來得及仔細看他一次,留下他的一張笑臉。
她悔恨難當,可是說什麼都晚了,他笑得真是好看,如果能留下來,給她多少金銀珠寶也不換。
或者說,她願意用這條命來換他的笑,換他……活下來……
不准咒人!她在心裏狠狠唾罵自己,目光掃過他胸口的「虎賁」兩個字,突然想起鄉親們對虎賁之師的敬仰,空落落的心漸漸滿了起來,桀驁而艱難地揚起臉,笑道:「咚咚鏘,每次都是你給我打傘,好歹也讓我給你打一次。」
叫出這個得意的名字,她露出芙蓉花兒一般的笑容,好似討得了天大的便宜,這個弟弟就是太正兒八經,養他是父母的重託,是做姐姐的責任,兩人概不相欠。而她眼睜睜看着他走向戰場,鑄成今日無可挽回的大錯,說到底,是她對不起楊家的列祖列宗,根本無法向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
他總算沒有糾纏她所取的這個難聽名字,第一次看清楚姐姐的好樣貌,頓時呼吸一窒,胸口疼痛難忍。
他要是離去,誰來呵護這朵嬌艷的芙蓉花,誰把她背進轎子,送進別人家,她會不會被壞蛋欺負,還有,她膽子這么小,夜裏會不會嚇得直哭……
由不得多想,他倉皇間已經一個大步跨出去,又發覺丟下她,慌裏慌張地停住腳步,強忍回頭的衝動,梗直了脖子靜靜等待,拳頭握緊,按在褲中線上,輕輕顫抖。
他沒有等太久,頭頂很快就被大黑傘遮蓋,小芙蓉雙手無比虔誠地舉着傘,一會看路,一會看他的側臉。
她果然是個名角,看他的時候滿臉帶笑,看路的時候泫然欲泣,淚水一直盈在眼眶,就是不會掉下來。
因為看他的時候比看路的時候還要多,兩人走起來就有點險象環生,不過,兩人也沒有任何講究,每一步都邁得無比堅定,即使踏入水坑,神情也絲毫不亂。
一個決絕地看雨,一個痴痴地看人。
她踏了幾個水坑,連她自己都數不出來,而他也不去扶持,只當她是個漂亮陪襯,竭力睜着眼屏住呼吸直視前方,不敢讓心頭的愧疚痛苦流露出一分一毫。
姐姐是打不垮嚇不住的,他從小到大一直知道,所以,即便憂心忡忡,這場別離仍然跟以往所有別離一樣平常,她能唱那麼情真意切的戲,一定會明白他用微笑傳遞的話語。
「保重,保重,趕緊找個好男人照顧你……」
她心裏惱恨無處發泄,瞪了他一眼,又滿心不舍,目光迅速變換出萬種柔情,恨不能抓住他,纏住他,將他緊緊擁抱,帶他遠離這場災禍。
可她什麼都不能做,也不敢做,只能這樣看着他,將他微笑的面孔和個中的千言萬語一點點刻下來。
這不但是她摯愛的弟弟,也是中華的好兒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她能唱得出,就要做得到,她慶幸自己選擇來了常德,在戰火硝煙席捲之前為他遮風擋雨,在心中刻下他笑的模樣。
她懂得戰爭和時間的殘酷,人世蒼茫,總得留下點念想,抵抗時間無情的侵蝕。
終於到了分手的時刻,小芙蓉將大黑傘塞進他的手裏,踉踉蹌蹌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狂奔起來。
而他坦然自若地打着傘離去,走進濃得化不開的雨霧。
雨越下越急,這把黑色的傘開在巷陌深處,忽然變成了一朵黑色的花兒飄落在地。
常德城的千千萬萬屋檐,皆掛滿淚滴。
第 12 章傷別離小劇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