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神祭 第八十二章 最佳的愉悅

    「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坍塌聲敲碎了凌晨的寂靜，高聳的大廈就好像被爆破拆除一般漸漸湮沒於塵煙滾滾之中。

    城市的居民們被噪音從睡夢中吵醒，一個個點亮窗邊的燈火，探頭出來觀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鋪展開大約兩公頃的煙幕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人們的目光。然後，在煙幕之中，人們驚訝地看見好似有一個巨大的影子浮起。

    那到底是什麼，只有一個人看得最清楚。那個人正是嬴瑤。他站立在煙塵之中的大廈廢墟上，在最近的位置仰頭注視着。

    眼前，正在緩緩扭動身軀高達近二十公尺的龐然大物毫無疑問是生物。

    它沒有四肢頭顱，全身就是揉捏成一團的血肉，活動起來就好像剛從包裝中擠出來的果凍一樣，非常令人噁心。

    另外，它似乎是從地下停車場破土而出的。那麼，進入了那裏的南宮夜衣又怎麼樣了？

    難道會是在那團肉山之中，還是……

    想着，嬴瑤低頭看了看腳下已經完全沉寂了的廢墟堆。

    也就在這時，肉團的怪物似乎是察覺到了身邊有人在。它身體扭動的行為突然停止，隨即從表面激射出了數十條觸手狀的組織沖向嬴瑤。

    左手及時地揮動長劍，嬴瑤準確而快速地將一條條逼近的觸手斬落，但是後續射來的觸手越來越多，漸漸讓他有些難以應付。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嬴瑤身後的廢墟的一部分突然爆裂。從揚起的小股塵煙中數不勝數的黑色羽毛沖了出來。

    一根根飛羽匯成龐大的洪流瞬間便吞沒了觸手，進而毫不留情地打在那肉團之上，在各處引發接連不斷的爆破。

    「啊！」

    肉團中發出了近似於人類聲嘶力竭般的慘叫。它帶着滿身的篩孔好似摔倒般向後坍塌。臃腫的身體組織砸在地面上發出了一聲巨大的悶響。

    解除了眼前危機的嬴瑤回身看去，見到了一對合攏的黑色大羽，不由得安心了一些。

    果然，一對翅膀打開後露出了南宮夜衣的姿態，她的懷中還抱着一個讓嬴瑤有些吃驚的嬌小身影。

    「莉莉。為什麼她會在這裏？而且，這是……」

    聽到嬴瑤的聲音，夜衣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眼前的這個男人見到莉莉現在的悲慘狀況，聽到孤兒院孩子們的慘劇後，會如何反應，她對此感到害怕和不忍。

    「嬴瑤，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嬴瑤生猛地揚起持劍的左手阻止了夜衣的話語，然後發出了冰冷的聲音。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大概能猜到。總之，謝謝你救了莉莉。」

    聽到這句話，夜衣感到心口被針扎了一樣，她更加內疚於沒能拯救孤兒院的事，露出了憂鬱的神情。

    「這是在諷刺我嗎？不過，也是應該的。我就連找到凡史例那傢伙，為孩子們報仇都做不到。」

    「關於這一點……」嬴瑤說着回身用劍指向了肉團生物身上的某一處。「我想，他應該就在這裏。」

    夜衣不解地順着嬴瑤的劍所指的方向望去。在那肉團的一個部位上，她驚訝地看到了一張扭曲的痛苦面貌。不是別人，正是凡史例的臉。

    「這是怎麼回事！」

    驚呼一聲後，夜衣想起了在地下停車場所見到的一切，然後對着凡史例那張陷進肉團中的臉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原來如此……以這種狀況來看，那個儀式應該不算是成功吧。」

    「儀式？」

    「啊，我在地下停車場見到了一個儀式場，大概是這傢伙和那個鍊金術師為了什麼目的而設的。他們殺了，不，是虐殺了許多人來當活祭……」

    說到一半，夜衣的表情變得憂傷起來，聲調也壓抑了許多。

    「孤兒院的孩子們也是犧牲品之一，莉莉的這個樣子就是作為人柱的結果。對了，那個鍊金術師呢？你不會把他放跑了吧！」

    「不。他的屍體現在就在這堆廢墟下。看來，殺了他，這個選擇是明智的呢。」

    「還有這傢伙！」

    夜衣惡狠狠地一邊說着，一邊把利刃般的目光再度投向肉團上的那張臉。然後，她驚訝地發現，那些她用「蝕刻」彈所洞穿炸裂出的一個個焦糊的創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癒合。

    「切，真是夠頑強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什麼地步！」

    說話間，夜衣再度展開了背後的大翼，卻是被嬴瑤阻止了。

    「沒用的。治癒的效果太強，我們耗不過它。除非能一擊把這塊肉團的全身都消滅殆盡，否則任何攻擊都沒有意義。」

    聞言，夜衣又觀察了一下創口治癒的情況。她的黑羽不是單純洞穿那麼簡單，還會在內部爆炸，焚燒肉團的組織。

    明明燒傷是最不容易治癒的傷害。但此時肉團那些焦糊的部位竟能以秒速逐漸朝着完好無損的程度恢復。這是何等強大的再生能力！

    看來，嬴瑤的判斷是正確的。

    如此的話，說起能夠一擊消滅眼前這塊大肉團的方法，夜衣率先想到的正是自己的左眼，那最強的魔眼——死視魔瞳。

    後天移植來的這隻眼睛雖然有着二十四小時內僅能連續使用三次的絕對限制，但「死視」的力量已經被夜衣開發到了相當強的程度。迄今為止，她已經使用這隻眼睛數次逆轉局勢，擊倒了許多強敵。

    只要使用這份力量的話，就算是神明現身也可以「殺掉」，區區一團不過是再生能力強點的爛肉又算什麼！

    但是，夜衣現在卻暫時不打算披露這個情況。她在顧慮着嬴瑤。

    想來，嬴瑤應該是希望親手了解他的憎恨對象才是。不，應該是自己希望他這樣行動吧。這樣的話說不定內心的歉疚感會緩解一些。

    對自己內心的這種利己想法暗自發出一聲嘲笑後，夜衣問嬴瑤道：「你有辦法嗎？」

    「的確有一個魔法。雖然一次都沒有實踐過，但理論上只要照步驟實施是不會失敗的。只是，以我的氣達不到施放所需的量。希望你可以協助。」

    夜衣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嬴瑤有方法的話再好不過了。至於協助，於情於理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麼，需要我做什麼？」

    「提供魔力。」

    嬴瑤的話讓夜衣有點發愣。

    「提供魔力」也就是說嬴瑤想要用自己的魔力來發動魔法吧。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就得把自己的魔力從體內抽出。

    要知道，魔力是由魔法迴路精煉、傳導，對於魔術師的魔法系統來說像血液一般的東西。因此，想要把魔力從一個人的體內抽出，就必須對這個人的魔法系統進行直接干涉。

    魔法系統對於魔術師來說是等同於生命般重要的東西，就算是最親近的人如果沒有相當有說服力的理由也不會讓其碰觸分毫。

    更不要說，嬴瑤對於夜衣而言不過就是認識，暫時為了一個目的相互合作的關係罷了，就連朋友都談不上。就算是夜衣的確在孤兒院的事情上有些愧疚，但也不至於僅憑這點就讓眼前的這個男人隨便對自己的魔法系統動手動腳。

    而且讓男人碰觸魔法系統這種事，和叫男人隨便觸摸身體，這兩者有什麼區別？

    夜衣是這麼想的，臉龐立刻就泛起了羞紅。她非常想馬上就拒絕，但看到嬴瑤那雙毫無邪意只是單純等待着答案的雙眼時又猶豫了。

    這個男人可是背着身為敵人的女人漫步了一下午，卻什麼也沒做的人。他的話是不會做出什麼讓人擔心的舉動的吧。

    僅僅只是出於這樣的直覺，夜衣便在長嘆一聲後下定了決心。

    「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隨你高興好了。」

    「這是說，你心甘情願地借給我魔力是嗎？」

    「沒錯，就是這樣！要做什麼，就趕快吧！」

    「感謝你。」

    說着，嬴瑤向着夜衣邁開了腳步。後者則立刻閉上雙眼，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因為，在印象中抽取魔力應該是非常粗暴地行為。

    不久後，夜衣感到自己的雙肩被一雙大手按住，心想，終於要來了！

    但一切都出乎意料，繼肩膀之後傳來輕微按壓感的竟然是嘴唇。

    夜衣難以置信地睜開雙眼，然後確認了現在正在發生的狀況。

    接吻！而且還是，口與口相嵌合，舌頭和舌頭相纏綿的深吻。最重要的是，這對於夜衣來說，可是初吻啊！

    強烈的羞憤立刻自心頭湧起，可不等她發作，一種足以讓她把先前一切忘到腦後的奇妙感覺流入了身體之中。

    宛如夏日午後昏昏欲睡地躺在綠蔭之中，感受着清涼的微風與和煦的陽光，非常舒服得讓人不禁產生疑惑——這真的是在抽取魔力嗎？

    這種感覺甚至足以讓夜衣忘記了現在身處何地，面對何種情況。等到清醒過來，她眼前所見到的已經是火紅色的背影了。

    嬴瑤負劍而立，雙眼緊緊鎖定住不遠處的那碩大肉團，看着它漸漸恢復元氣掙扎着從地上聳起。同時，他卻是聚精會神在自己體內的活動上。

    他深吸了一口氣，動作在夜衣看上去就好像是普通的深呼吸一般，但絕對不同。四周的氣壓在一瞬間驟降，空氣化作遒勁的風湧進口鼻，卻不夾帶任何塵土沙礫。

    不，應該說是大量匯聚來的魔法因子把雜物全都擠了出去。何等驚人，嬴瑤的氣勢就好像是要把周圍一帶所有的魔法因子都抽乾一樣。

    原來如此！

    夜衣在這一瞬覺得自己明白了嬴瑤需要龐大魔力的原因。那不是用來攻擊而是強化身體，讓肉體可以承受住數量龐大的魔法因子而必需的步驟。

    也就在此時，「嗷」的一聲龍吟響起，洪亮得足以震天動地。夜衣從沒有見過真正的龍，不過此時她覺得真正的龍吟正是如此。這種極具震撼力的聲音很難讓人相信竟是從嬴瑤，一個人類的口中發出。

    更難以置信的是伴隨着聲音，劇烈的金色火焰也從嬴瑤口中噴出。

    這是龍息！

    不，應該是龍息的擬態才對。雖說如此，但這份無可比擬的威力到底和真正的龍息有何區別呢？或許這正是由人類完成的真正的龍息！

    夜衣驚愕地看着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心中滿是震撼。

    金色的火焰如滔天的大浪，一瞬便淹沒了碩大的肉塊。那怪物在烈焰焚身間發出一聲聲「啊啊啊」的慘嚎，那張凡史例的臉孔更加因痛苦而扭曲。

    這一幕，嬴瑤從始至終目不轉睛的見證到了最後一刻。那團血肉完全被金色的火焰焚燒得一乾二淨，連灰燼都沒有，直接化作了一縷青煙。

    可是，當夜衣抱着莉莉走近時，她卻沒有從這個男人的眼神和表情中看到期待的神色——復仇後的喜悅。

    於是，她問道：「怎麼樣？憎恨有稍稍緩解了一些嗎？」

    嬴瑤聞言轉過身看向夜衣，然後鄭重其事地閉上雙眼感受了一下。

    「的確，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感情消失了。不過，心裏好似有什麼也跟着一起消失了的感覺，雖然不覺得不舒服，但直覺上覺得有比沒有要好。」

    「直覺？你不是根據理智來行動嗎？」

    「感情和行動，一碼歸一碼。」

    「就算發泄完恨意也還是那個樣子啊。唉。」夜衣小聲感嘆了一句，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到濃煙外隱約的人影在不斷增加繼續說道，「總之，在被誰看到前離開這裏為上。回去吧。」

    「回去。」重複着這兩個字，嬴瑤也漫無目的地四處望了望。「我又該回去哪裏呢？」

    聽到這個提問已經走下廢墟堆的夜衣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那個火紅色的身影孤零零地佇立在廢墟之上，塵土揚沙做為背景，舉目四望不知歸處。這幅場景未免讓人觸景生情。

    這一瞬感到的孤寂氣氛，讓夜衣默默做了一個決定。

    當陽光漸漸驅散黑暗，覆蓋着謎團的煙霧終於消散了一些。被騷動吸引而來的人們，卻只是看到了大廈崩塌後的廢墟而已。

    於是，他們不僅如此想，那個影子和那聲咆哮大概只是一瞬的夢幻，是錯覺吧。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兩人此時早就回到了下榻的旅館房間。

    夜衣把莉莉安置在床鋪上，又施加了一次治癒，這才安心地回身面向了站在門口前的嬴瑤。

    「這個城市裏已經沒有需要你的地方了。今後，打算怎麼辦？」

    夜衣說得沒有錯，再一次確認這一點的嬴瑤顯得有些悵然若失。

    「不知道。留在這裏沒有任何意義，但繼續我那尋找的旅途似乎也沒有意義。」

    「為什麼？至少踏上旅途能夠找到那兩樣東西的概率比在這裏停滯不前要高得多。」

    「不是旅途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所謂『歸宿』是什麼，重要的事物又是什麼？我不懂這些。所以，就算能夠找到，結果也還是會想像這次一樣失去罷了。這種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過程有什麼意義？歸根結底，我都不明白找到這兩樣東西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

    說不定「尋找」本身就是意義所在。夜衣也在不斷尋找着，所以才明白，這種旅途是內心的願望渴望實現的過程。感情與行動的統一正在其中，也正是嬴瑤所殘缺的作為人的部分。

    但是這一點是不能靠他人點明的，也做不到。嬴瑤需要自己去感受，才能真正找回湊成「自我」的那塊錯位的拼圖。

    不過，夜衣想，這個過於艱辛的過程中有人幫他一把也是可以的吧。

    「看來，至少我要比你清楚自己該回去哪裏，明白什麼很重要。這樣的我有資格當你的引導者嗎？」

    「的確。」嬴瑤爽朗地笑了笑。「如果，當初我能聽你的，孤兒院的事就不會發生了吧。南宮夜衣小姐，我承認，在感性的理解上你的判斷力在我之上。你的話，應該能夠指出我該保護什麼，又該回去哪裏吧。那麼，這是邀請嗎？」

    「正是。想來，這幾天裏你可是對我做了很多過分的事呢。就是作為賠禮，你也該加入我們的結社吧。」

    「那些都是當時的情況下最佳的判斷……」

    「那麼，對我的邀請你的最佳判斷是什麼？」

    夜衣帶着狡黠的笑意，朝着嬴瑤伸出了右手。

    「人類的活動中娛樂也是必不可少的成分。現在的我沒有比娛樂優先級更高的事務，那麼握住你的手為此感到愉快就是最佳的選擇了吧。」

    當纖細的五指和稍稍粗壯的五指相互緊握之時，新的緣分也於此刻締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