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階上 3 第 3 章

    如約笑了笑,「我知道會是這樣。司禮監不願意耗費精力,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斷他喝醉了酒,這麼一來大家都輕省,少了好些麻煩。」

    楊穩「嗯」了聲,朝着空曠的天際呼出一口濁氣,嘴裏喃喃着:「天兒真冷啊,上回這麼冷,還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的冬天,不單天冷得厲害,連人心都凝結成了冰,一輩子都化不開了。

    他和她,實在是世上最苦的人了,原本都該有錦繡的前程,怎麼會一個做了太監,一個想盡辦法摸進針工局,干起了這人下人的營生呢

    所有一切,都得從晉王政變開始說起。

    晉王是先帝第三子,孝成皇后所生,與太子慕容淮都是一母的同胞。尋常人看來兄友弟恭,從不生半點嫌隙,可就是這樣一個好兄弟,趁着先帝殯天,新皇還未登基的那一小段時間,扣押了所有回京祭奠的藩王,誅太子於壽皇殿,以雷霆手段接掌了乾坤。

    越是站在權力頂端的人,越對權柄有偏執的熱愛,這點本無可厚非。但一次權力的變更,會拖多少無辜的人下水,又有多少門戶家破人亡,這些苦難,登上皇帝寶座的人知道嗎?在乎嗎?

    如約的父親,本來是太子詹事,掌管着東宮事務,協助三師輔佐太子。如果太子能夠順利登基,那麼父親的政途必會更上一層,作為家中的長女,她的人生也將一帆風順。像京城所有貴女一樣,除了家長里短的困擾,沒有任何傷筋動骨的風險。

    但偏偏老天作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血淋淋地讓她體會到了。太子身邊的人,幾乎一夕之間被屠戮殆盡,她的家人們,也被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

    至於她為什麼逃脫,可能是天意吧,頭天去大聖安寺進香,莫名避開了錦衣衛的抄家屠殺。第二天回到金魚胡同,才發現那座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宅子,已經化成了灰燼。一具具被燒焦的屍體從廢墟里抬出來,她辨認不出哪個是她的母親,哪個是她的兄弟姐妹。

    無數人在惋惜,卻沒有人敢多說一句。皇城裏頭變天了,太子做不成皇上了,太子詹事哪裏還能活命。有人小聲議論着,錦衣衛是頭天夜裏來的,子時前後聽見胡同里傳出哭喊聲,逃出去的人也被抓回來殺了,所以那些燒毀的屍首,才都躺得齊齊整整。

    她聽着,只覺心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寧願跟着全家一塊兒死,也不願意一個人苟活在世上了。活着對她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殘忍和折磨,她要把自己揉爛了重組多少回,才能支撐起沉重的身體,重新在世間行走啊。

    現在回頭想,好在那天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沒有失態跑進廢墟里,否則這會兒也已成了刀下亡魂,還怎麼圖謀為家人報仇。她知道,錦衣衛早晚會發現錯漏,早晚還會暗中獵殺她,她當時能做的就是離開京城,找個地方暫且藏身。於是她輾轉逃亡,先去了開封,後去了金陵。金陵是南苑王駐地,算得富甲一方,在那裏她能找到生計,三年間靠着寫字繡花,尚可以周全溫飽。

    可是三年了,她不能忘記仇恨,料想新帝坐穩了寶座,那些朝廷鷹犬也該放鬆警惕,不會再執着於追尋她的蹤跡了。她得想個辦法回來,恰好常買她繡活兒的主顧里,有個獨自一人被捨棄在江南的姑娘,因母親生她難產而亡,自己又染了黃疸,祖母斷言她刑克父母,讓人把她送回了她母親幾近荒廢的老宅。

    如今朝廷要採選,他爹捨不得續弦夫人所生的女兒,就想到了她,一封書信招她回去。如約便去央求她,自己願意給她做婢女,求她帶她回京。姑娘是個善性人兒,也不問她為什麼,就點頭答應了。

    可惜好人不長壽,她們走的是水路,運糧的漕船船幫很矮,姑娘在會通河上失足落水,等撈上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從小伺候她的烏嬤嬤嚎啕大哭,既是自責,又害怕回去不能交代。自家兒女的身契都在家主手裏攥着,要是問罪,不知又要被變賣到哪裏。

    如約替她安葬了姑娘,小心翼翼給烏嬤嬤出了個主意,「反正魏家就想送個女兒進宮,我一個人無依無靠,無所牽掛,在哪兒都一樣。嬤嬤要是答應,我就替了魏姑娘,這樣嬤嬤回去就能交差了,也不枉我們交好一場。」

    烏嬤嬤傻了眼,心慌意亂擺手,「那哪兒成啊,不是害了姑娘一輩子嗎。」

    她說不礙的,「只要京里的魏家人沒見過她就行。我不去沾魏家的光,單替魏姑娘進宮,也算給我自己謀了條生路。」

    烏嬤嬤思忖再三,終究顧忌兒女前程,最後答應了。

    所以她現在是魏如約,沒有為全家報仇之前,叫不回自己的名字了。

    轉頭看看楊穩,他倒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但付出的代價十分慘痛。他是太子洗馬楊自如的兒子,他父親被殺後,楊家的男丁砍頭的砍頭,充軍的充軍。因他當時只有十一歲,又頗有才氣,被送進黃化門淨了身,充入掖庭局做了太監。

    他和如約是一樣的,心裏的恨無法磨滅,但他沉得住氣,五年間慢慢從掖庭局,爬進了司禮監。時間過去得久了,他又是個審時度勢的人,從來勤勤勉勉不惹事。如此淹沒在太監堆兒里的聽差碎催,連司禮監的掌印,都要忘了他的來歷了。

    可氣的是那個鄧榮,愛翻小帳,愛鑽空子。他沒有為難楊穩,因為楊穩的身世不是秘密,他盯上的是如約。鄧榮身子殘缺了,但他賊心不死,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了消息,冬至那天挨進值房裏,靠在窗邊打趣:「姑娘不是魏家人吧?」

    如約當時心下一跳,卻要強裝鎮定,抬眼笑道:「鄧爺說什麼呢,我當然是魏家人。」


    狗頭燈心急得很,涎着臉「嗐」了聲,「進來做宮女子,多受委屈!我瞧姑娘模樣俏,天天做針線,手上都凍出凍瘡來了,可憐見兒的」說着就要來抓她的手,「快讓我瞧瞧,我那兒有上好的獾子油,回頭給姑娘送一瓶。」

    如約閃躲得快,忙把手背到了身後。心裏雖氣惱,卻不能得罪他,還得好言敷衍:「謝謝鄧爺心疼我。可您先前的話,讓我惶恐,怎麼能說我不是魏家人呢。這可是欺君的大罪,恕我不敢領受。」

    鄧榮笑得更歡實了,「不瞞姑娘,我留意姑娘有些日子了,出去辦事的時候特見了魏家人。那家子眉眼形容兒,和姑娘全不是一回事。聽說把姑娘放在江南養到十五歲江南的水米是養人,肉皮兒細嫩就罷了,眉眼還能變化?」

    她聽出來了,鄧榮眼下懷疑的是魏家找人頂替,還沒想得更深。但這人是屬狗的,咬住了就不會鬆口,倘或深挖下去,就不一定瞞得住了。到時候被他拿捏要挾還是小事,萬一抖露出來,一切努力就全白費了。好容易走到今天,毀在他手上,實在讓人不甘心。

    她定了定神,又接着打探,「這事兒,鄧爺和別人說起過嗎?」

    鄧榮賭咒發誓說沒有,「咱家稀罕你,要是宣揚出去,豈不是害了你,這事兒我能幹嗎!」

    如約遂說了幾句軟話,先安撫住他,回頭找到楊穩商議,楊穩當機立斷,「明兒午後,把他約到水井房來。」

    她不由望了他一眼,他低垂着眉眼,人因清瘦,隱約有幾分不流世俗的氣韻。

    她知道他的打算,鄧榮這種人不能留。再問需要自己做些什麼,楊穩淡淡道:「約定了他,後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楊穩的性情就如他的名字,四平八穩,萬無一失。司禮監值房裏,有太多的機會能下藥,等到午時之後藥效正發作,屆時塞進井裏神不知鬼不覺,屍首上也不會留下任何打鬥的痕跡。

    所以第二天夜裏發現水井房死了人,沒什麼可意外,如約聽了這個消息,把心放回了肚子裏。人為求自保,實在顧不得那許多,只是慶幸長夜之中還有人與她並肩而行。因為彼此有共同的目標,即便是耗費上十年、二十年,也在所不惜。

    好在老天爺垂憐,沒有當真讓她花上一二十年。鄧榮的死,竟讓他們得到一個好契機,能名正言順地走進紫禁城去。有了名頭,一切就好辦了,正如張掌司說的,樹挪死人挪活,離皇帝越近,報仇的機會就越大。反正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值得她牽掛的了,她知道刺殺皇帝的機會很渺茫,但她想試一試。

    人活於世,總得有點奔頭吧!

    板車在夾道里緩行,車軲轆吱扭作響,伴着幾近落下的日頭,讓她想起前幾年在江南,偶有一次去鄉間采香椿,見到農戶乘着夕陽,趕着牛車,走過田埂的景象。只是如今天太冷,連老爺兒都罩上了一層霜似的。

    楊穩沒忘了叮囑她,「這是頭一回進大內,萬事小心,不要慌張。反正來日方長,將來的針線活兒都由咱們押送,不止這一回。」

    如約點了點頭,往前看,前面就是玄武門了,皇城根兒下的門劵子幽深,看不見底。巨大的白紗燈下站了兩列禁軍,個個壓着刀,板着臉,神情仿佛被凍住了,透出一股森冷之氣。

    凝凝神,她微低下頭,跟着楊穩到了門前。守門的禁軍要看牌子,楊穩掏出牙牌送上去,那禁軍的班領又仔細打量了如約兩眼,方才示意底下人放行。

    穿過玄武門,就到了一處與皇城格格不入的地方,左右兩側廊廡繁華熱鬧,有個特別的名字,叫「廊下家」。

    所謂的廊下家,原本只是最普通的太監直房,但先帝時期准許太監做些小營生,住在這裏的太監們就在房前屋後種上了棗樹。甜棗兒釀酒,取名「廊下內酒」,但凡沾上個「內」字兒,身價就不一樣了,貧困的宦官們可以靠賣酒,賺得一點小錢。

    但也因如此,廊下家逐漸經營成了紫禁城內唯一有煙火氣的地方。後來太監們又另闢蹊徑,仿着外頭的做法,弄出了個買賣街,太監宮女扮商戶酒婦,售賣各色琳琅物件。譬如古玩、小吃、舊衣裳等,當然也不乏鬥雞逐犬的消遣,以此來招攬宮中的貴人主子們。說不定運氣好,萬歲爺還願意來逛逛,那可是大主顧,開張吃三年,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如約以前聽說過廊下家,但從來沒有親眼得見,今天路過這裏,恍如闖進了市井,實在讓人大開眼界。

    針工局的板車沒有再往前,原地停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內造處的掌事太監。只見他瀟灑地一打簾,從一間茶館裏鑽了出來。想是擾了他的雅興吧,不怎麼高興的樣子,一面剔着牙花兒,一面抱怨:「怎麼這麼晚才進來?眼看都要下鑰了。」

    楊穩向他呵腰,「請高師父恕罪,實在沒法子,針工局緊趕慢趕,才趕出這批貨。宮裏催得急,不敢耽擱,所以加緊讓人裝了車,免得年三十匆忙。」

    高太監這才沒話說,招呼了邊上的長隨,「領他們上內造處去。」話方說完,又瞥了如約一眼,「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是宮裏人?」

    如約說是,「奴婢是針工局的,受掌司委派,隨楊典簿來送補子。」

    高太監「哦」了聲,「難怪沒見過。」復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嘖嘖搖頭,「好好的,怎麼給派到針工局去了。要是在大內,上廊下家彈琵琶來,不知有多遠大的前程呢,可惜了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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