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階上 2 第 2 章

    盤金滿繡、牡丹帶,還有金白鬼子欄杆,這些鑲滾的花樣做成之後很漂亮,但那些安享尊榮的主子們,不知道縫製過程多費心思。

    如今要拆,拆比做更難十倍。針工局的人是寧願做十件新的,也不願意返工一件,遇上這種活兒,能躲就躲,但都躲了,誰來干呢,活兒自然落到了如約身上。

    如約也不算新人了,前年採選進來,來了就沒挪過窩。照說兩年時間,夠熬出個小姑姑來了,但她不欺負新人,從不把手上的活兒分派給小宮人。金娘娘的衣裳到了她手裏,她二話不說,坐在窗前拿細剪子,一點一點挑出線頭來。

    今天天氣很好,局子裏的值房沒有大房檐,用的都是支摘窗。拿棍子撐起來,日光透過回字心屜,橫平豎直地灑滿南炕。炕桌上擱着個笸籮,裏頭放置各樣的針線工具,笸籮旁還有一隻粗陶的杯盞。內官監都是做下等活兒的,所用的器具自然也是最次一等。杯盞的盞底畫了朵藍色的花,下筆粗陋斑駁,一眼看上去,分辨不清是梅還是蓮。

    日光在小小的杯盞中跳躍,一片光斑投影在如約的額角,像個金箔製成的鬧蛾。她總是沉得下心來,再繁複的活計都聽不見她抱怨。

    引珠不忍心她一個人忙,自告奮勇來搭手,可惜沒什麼耐性,一會兒嘆口氣,一會兒又大聲咳嗽,到最後終於喊起來:「這可怎麼拆,緞子都拆出洞來了!」

    身在針工局,每天得重複同樣枯燥的活兒,宮裏的宮眷內臣們,都是按着日子換衣裳的。比如臘月二十四祭灶後換葫蘆景補子,正月十五換燈景補子,三月初四換羅衣、四月初四換紗衣每一次更換,都是一場浩大的戰事,她們得提前幾個月就開始預備,這還不算金娘娘這類莫名多出來的活計。

    如約已經習慣了這種忙碌,聽見引珠抱怨,只道:「你那兒不也有差事要忙嗎,去瞧瞧白綾襖預備得怎麼樣了吧。」

    所謂的白綾襖,是正月十六的行頭。宮裏也有這樣的習俗,出了閣的女子上身穿白,下着藍裙,十六夜裏結伴出遊摸門釘,一則消百病,二則宜生男。究竟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就是這麼個說頭,總得應個景兒。

    引珠實在沒耐性了,站起身嘟囔:「我這眼睛不成了,一樣東西盯久了犯重影,別不是要瞎吧。」

    如約笑起來,「這麼就瞎了,針工局不得瞎一大片嗎。」

    這裏正打趣,忽然見一個太監打起了門帘,夾帶進一陣刺骨的寒風,高聲招呼着:「魏姑娘,司禮監傳你去一趟。」

    引珠和如約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引珠急着問:「傳她做什麼呀?是為了鄧爺的事兒嗎?我們和鄧爺沒什麼往來,讓她去,她也交代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司禮監的回事太監雖照過面,但沒什麼交情,也套問不出什麼內情。語氣里有些不耐煩,掖着手道:「我就是個傳話的,和我說這些,實在犯不上。」

    引珠討了個沒趣,悻悻然撇撇嘴。轉頭又去看如約,眼神里滿是擔憂。

    如約安撫她,「沒什麼要緊,問幾句話就放回來了。」

    引珠呆呆地點頭,但誰都知道司禮監是龍潭虎穴,裏頭的太監壞得很。萬一查不出原委,隨便找個替死鬼頂缸,那如約豈不是要倒大霉嗎。

    擔心歸擔心,終究是束手無策,只好把人送出門,千叮嚀萬囑咐:「可要留神回話。」

    如約讓她放心,跟着回事太監走了。司禮監就和針工局隔着一條夾道,但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去處。頂級的太監衙門門頭高大,裏頭來往的,全是穿錦緞蟒衣的人。如約進門,見幾個隨堂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聽見腳步聲回頭看了眼,又若無其事咬他們的耳朵去了。

    上首的秉筆太監正喝茶,慢條斯理地進了塊點心,這才抽出空來問話:「是魏姑娘嗎?」

    如約肅了肅,說正是,「不知金爺傳奴婢來,有什麼示下?」

    金自明倒是一副尋常樣貌,語調甚至帶着溫存,蓋上了蓋碗道:「咱家領命偵查鄧榮死因,但凡和他有過交集的,一一都要傳來問話。你別怕,走個過場,據實回明就完了。照着仵作的勘驗,鄧榮是前日午時前後落水的,魏姑娘,前日午時,你在哪裏?忙些什麼?」

    如約俯了俯身道:「回金爺,局子裏午時是飯點。奴婢用飯大約兩刻,用過了飯,正有一批補子趕製,就回值房了。」

    金自明點點頭,「可有人能為你作證啊?」

    如約想了想道:「每日午時三刻,尚衣監分發貢線。那天我手上的金絲線恰好用完了,就去尚衣監補領了絲線。」

    她也算對答如流,且有理有據,沒什麼破綻。但金自明卻聽說了別的傳聞,探究道:「鄧榮這人,出了名的不安分,針工局的姑娘,個個對他敢怒不敢言,我都知道。昨夜加緊走訪,據說他近來單獨見了你兩回,究竟是什麼緣故,姑娘能同我說說嗎?」

    這種時候,為了撇清關係說假話,反倒是不明智的。司禮監供職的都是人精,既然問你,必定是已經打聽明白了。

    秉筆這話一問出口,那些閒談的隨堂都回過身來。缺了嘴的茶壺,對這種事情最是感興趣,就算是旁聽,都顯得饒有興致。

    如約斂了斂神,臉上流露出一絲難堪來,「金爺既然已經查訪過了,料明白鄧爺的為人。我們針工局都是姑娘,他往來得多了,言語上輕薄兩句是常事,我們也不敢放在心上。這兩回傳見我,一次是因冬至日的陽生補子,一次是因消寒圖。陽生補子缺漏了兩個,已經補齊了,鄧爺交代的消寒圖,我昨晚也畫得了,回頭就送到內官監去。」


    金自明方才一副豁然開朗的神情,「這麼說來就有根底了。」頓了頓又問,「有個叫娟兒的繡娘,和他是不是有過節呀?」

    如約道:「針工局的姑娘們,和奴婢是一樣的想頭,只求平安度日,就算被人責難兩句,愈發警醒,辦好手上的差事就是了。」

    她四兩撥千斤,給整個針工局的人都撇清了。金自明淡笑了一聲,「午時三刻尚衣監發放繡線,那麼姑娘領完線之後又去了哪裏?似乎沒有立時回針工局吧?」

    如約微頓了下,沒想到這區區的一刻,都能讓他們算計得這麼清楚。要說回到值房沒人作證,恐怕又夠他們做文章了,正想拉扯時間稍作縫補,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字斟句酌向上呈稟:「那日仁壽宮太妃跟前李姥姥過身,送進安樂堂了。太妃給了示下,要體面入殮,小的半道上遇見了魏姑娘,請她跟着去了一趟,給李姥姥量尺寸,耽擱了約有一炷香工夫。」

    如約沒有回頭,因為心照不宣,不過向金自明呵了呵腰,「楊典簿說的是。」

    這就對上了,因出來作證的是司禮監的人,就沒有繼續盤問下去的必要了。

    金自明重新端起了茶盞,垂眼撇了撇茶葉,「那就有勞魏姑娘了。該問的話都問完了,回去當值吧。」

    如約俯身道是,卻行退出了正堂。

    回到針工局,引珠和張掌司在前堂等着。引珠一見到她,像秋後問斬的人遇上大赦天下,雙手合什直道阿彌陀佛,「真真嚇死我,就怕你有去無回,被他們盤弄死。」

    如約露出笑臉來,「不過是去問個話,怎麼弄得我要殺頭似的。」

    張掌司也鬆了口氣,沖引珠直翻白眼,「我啊,沒給忙死,早晚被你拖累死。這會兒人回來了,還戳在這裏做什麼?還不給我幹活兒去,差事不夠多是怎麼的?」

    引珠忙賠笑,「我這不是和掌司一樣,擔心如約嗎。好了好了,人沒事兒就行。哎呀不是我說,掌司平日看着挺矜重一個人,到了褃節兒上,真敢往出蹦。」

    聽得張掌司眉毛直擰,咬着後槽牙道:「好丫頭,你就毀我吧!」

    引珠就是個沒章程的,和她計較,能給氣個半死。反正人回來了,司禮監這把火沒有蔓延到針工局來,就是天菩薩保佑了。張掌司正了臉色囑咐如約:「這兩天安生在局子裏呆着,外頭的事別管了。」

    如約欠了欠身子,「讓掌司操心了。」

    張掌司擺擺手,踱着方步往值房那頭去了。

    輕輕舒口氣,她重新坐回南炕上,繼續忙活手中的差事。剛才的那點境遇,沒有在她心裏留下痕跡,仿佛拿起針線,便什麼都忘了。

    只不過平白死了個人,這事沒有那麼容易揭過。鄧榮這人屬於好死不如賴活着,說是自己投死,斷乎不能,於是把與之有過節的都拿住了,一個個仔細審問,到最後也沒審出個頭緒來。

    金自明手上有亟待處置的公務要忙,這個案子後來就交給了底下的隨堂。鄧榮平時人緣不好,屬於太監堆兒里的下九流,連同僚都瞧不上他。又過了兩天,如約與人閒談時順帶打聽了一嘴,據說扣起來的兩個人也給放了,畢竟賭桌上哪來的大仇,一吊錢的買賣,不至於殺人。

    所以內官監出了人命這樁事,漸漸擱置下來了,也就是金自明親自過問那會兒,案子辦得有模有樣。到了隨堂們的手裏,糊弄糊弄就完了,快過年了,誰願意天天死啊活的,都嫌晦氣。

    眼看年關將至,年三十日,須得把正月十五所用的燈景補子和蟒衣送進大內去。原本狗頭燈的差事,就是負責針工局所出成衣的運送,順道再把宮中需要退還拆改的東西搬回來。說實話沒什麼油水,還容易招貴人主子責罵,因此職上出缺,司禮監竟找不到一個願意頂替的。

    隨堂們比猴兒還精,差事往底下順,最後落到典簿頭上。典簿之中,也只有一個楊穩願意接手,但典簿不懂針工局的具體事由,那麼就得找個人幫襯着。掌司太監物色人選,自然就想到了樣樣都曾過過手的如約。

    來找如約商議的時候,臉上堆着虔誠的笑,「你瞧,針線、繡活兒、織染,你都沾點邊,萬一上頭拿喬,你也有餘量應對。不像她們,只管自己手上的活計,一問一個不吱聲,到了主子跟前,那還得了!所以就偏勞你,跟着走一趟吧,說到底進宮走動好處多,不像居家過日子,安貧樂道是福分,咱們這個地方,就得出頭冒尖。你這樣的人才,窩在針工局埋沒了,樹挪死人挪活,萬一運氣好,遇上主子爺,沒準兒立時攀上高枝兒變鳳凰,這也是你的造化呀,是不是,魏姑娘?」

    如約很識抬舉,一句推辭的話也沒有,笑道:「我不求冒尖兒,總是盡心辦差,替掌司分憂,我就知足了。」

    這話說得張掌司心裏熱騰騰的,讚嘆不迭,「真是好姑娘,我沒看走眼。」

    事情定下了,人也選好了,各大衙門都放了心。年味兒越來越重,都緊着置辦過年事宜去了,只抽調出幾個小火者,把做好的衣裳裝了車,趁着天色將晚不晚的時候,往順貞門內運送。

    如約已經兩年不曾走出過新房夾道了,乍然走到開闊處,心境也舒展開了。順景山東沿往南行,裏頭有好長一段空曠處,路上連半個人影也沒遇見。

    太陽還掛在西邊高牆上呢,城裏不知哪戶性急的人家點起了二踢腳,「咚——叭——」,尖銳的響聲,在半空中炸開了花。

    並肩而行的兩個人,到這時才正經說上話。如約問:「後來他們審你了嗎?」

    楊穩還是那樣溫和的語調,輕描淡寫說沒有,「案子結了,斷他醉酒落井,往後不會再查了,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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