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十六年十月初的那天夜裏,聖德殿中,伊祁垂從沒想過會等來那樣一位客人。
不速之客。
越過紫闕中重重守衛,越栩悄無聲息的翻進聖德殿中時,征和帝正獨自一人站在西窗前,一手握着一片殘破的素白錦緞——就像是從衣袍上割斷下來的一片布帛,他看到名動天下的一代帝王眼裏有光曜殿上見不到的情緒,此刻正仰望着窗外夜幕星空,不知在深思着什麼。
那個時節,算起來,還正經是有幾件大事的。
不過出乎越栩意料的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見到自己時,征和帝的第一反應並非張口叫侍衛,也不是任何意義上的針鋒以對,很久之後,兩國戰酣之際,在許多個心力交瘁的夜晚,越栩經常會時不時的想起這一夜的兀然之中,這位手掌天下權的蓋世帝王,薄唇不動,眼角輕顫之中,對着那一片碎帛而流露出的隱忍而堅韌的情緒。
那一個情緒,甚至比其後他與這位帝王之間的那番對話跟讓他銘記於心。
「你要解除婚約?」
——當聽到千華太子的來意之時,伊祁垂狹長的眸眼幽幽一眯,出口反問,卻是自語氣到心緒,盡皆無一例外的冷靜。
越栩有些意外。
不過他還是站在那人對面,眸光堅定不容變更,重重一點頭,道一聲:「是。」
伊祁垂唇角帶出些輕微的弧度,繼續問:「不僅是你千華太子與朕的宸極帝姬之婚約,還有朕的兒子,與修羅章灼王姬的婚約?」
越栩注意到,高座上的帝王搭在扶手上的拳已經微微有些握緊。
他又一點頭,道:「是。」
長久的無聲之後,他見到那人一絲極淺的笑意中卻囊括了深到極致的諷刺,而後,朝自己問了一句:「越栩,你當你是誰?」
越栩沒有說話。
他沒有回答,也不曾後退,只見那人往後靠了靠,姿態微微輕鬆了一級,嗤笑着對自己道:「別說你還不是夜國的皇,就算你頂了你老子的位置——你以為即便是他,就敢站在朕的面前說出這等荒謬之談嗎?」
對面的梁帝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跋扈——這是越栩當時最大的一懷感悟。
與越止的暴虐凌戾不同,伊祁垂的跋扈,更有一種捨我其誰的狷狂之氣,似乎這人是根本不屑於狠的,只不過是將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裏罷了。
越栩定了定心神,眼皮一掀,鄭重的朝他看去,啟口葆光而不讓,卻是道着這人身上曾發生的一段驚塵舊事:「越栩慚愧,遙想天紀年間舊事,時霍氏小姐年幼,太子垂為候小姐及笄為妻,數年之間,不惜幾度違背聖諭,空置東宮主母之位,鮮置姬妾,想來彼時天紀帝對太子垂的做法,也當有過這樣的評價。」
——昔年太子垂與長澤霍氏之女的一樁駭俗舊事,九州之上曾經那般傳唱不歇,而今佳人已逝,可那中宮之位,他又為她留了半世,算來一生一代一雙人,不外如是。
這樣一個人,越栩賭他能聽完自己所求,就是因為他重情。
不過,如若那時候他便識得伊祁箬,那麼她在聽過他這樣的評價之後,一定會告訴他,他是大錯特錯了。
——這位帝王的一生,情義是出自內心,並非為求那一頂重情冠冕而去,只是他的情,太輕,至於盡數歸屬那一人,便是連伊祁箬也難以道明,究竟是因為專情,還是因為情義太少,根本便無分割的餘地。
不過當時聽過越栩的一番說辭之後,伊祁垂眼中卻是難得的染上一絲淺淡的讚賞——他一向欣賞敢於挑戰權威的人,只是有一個前提,便是這人有這個挑戰的資本,而非魯莽蠢笨,自作聰明之輩。
「好小子,敢用朕的舊事來堵朕的嘴」幽幽一嘆後,龍椅上的帝王將對面盟國的太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終是道:「世人都說太子栩仁德睿智,可朕如今眼見,只是一個不知好歹且愚蠢至極的混賬小子!」
他作勢發怒,不過越栩卻絲毫未曾擔憂——色厲內荏與疾言厲色的區別,憑他目光如炬,還是識得出來的。
伊祁垂卻並沒有就此止住這六分真四分假的一番發怒,繼續道:「朕能將女兒許配給你,已經是太給你夜國越家面子了!不然就憑你——什麼『仁德睿智、至尊至貴』,不過也是個有眼無珠的東西罷了,若非看在你母親的份上、若非看在你這個身份的份上,你以為你真就配得上我伊祁垂的親生女兒?真就配得上長澤子返親自教養出的宸極帝姬?!如今竟還敢夜探朕的大梁帝宮,要插手朕一雙兒女的婚事。狂妄至此,你還真是越止的好兒子!」
最後那句話,他感嘆得十二分真心。
越栩聽他說完,神色是平靜極了,拱手一拜道:「陛下所言甚是。」
伊祁垂眯了眯眸子。
對面的千華太子看着他,成竹在胸的氣勢被拿捏的恰到好處,不急不緩的一句話挑明他的心思:「您之所以肯使宸極殿下遠嫁,無非是看着家母的身份、為着這一座江山罷了。」
伊祁垂緊握的拳微微舒展了兩分。
越栩面色誠懇,謙敬之中不乏昂然,對他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聽聽越栩的打算,再做定奪呢?」
夜幕深,天際落雪。
伊祁箬有些恍然,聽着聶逐鹿的話,卻是已經不覺得有多震撼了,飲了口茶,她從容道:「他的打算,便是將文賢皇后留給他《太平策》轉贈與千辰。」
她一笑,聶逐鹿看不出那其中的情緒,只聽她繼續道:「就是把他的太子之位,轉送與他的弟弟。」
這,就是越栩當年的打算。
伊祁箬在看到錦匣里那一封來自於先帝的、屬意將自己轉而配婚與崇嘉皇子千辰的國書,以及元徽帝最終落了璽印的、寫明賜婚於幼子千辰與梁宸極帝姬的聖旨時,再聯想到當夜將錦匣奉于越栩靈前時越千辰的那一句『還願』,大致便已破解了這一回舊事的真相。
她說:「如若他的計劃順利、如若重華晚幾日起兵、如若你帶着這道聖旨早一日來到不朽,那麼,我還會是夜國太子妃。區別只在我聯姻的對象,不再是千華太子,而是——玄夜太子。」
聶逐鹿眸中染進無限悲戚。
「如若那樣,您也不會被天下人詬病是被千華太子拋棄、被章灼王姬頂了位置的帝姬,這樁姻緣上的交錯,只不過是政治上的妥協與變更罷了。」他說着,更有難言之悲,「太子殿下之心,他自知此舉大錯,本是想憑一己之力,攬下所有質疑與罵名的。」
這點,她信。
世人眼中,或許將許多事情看錯,可至少有一件,眾口從來不曾誤傳。
——物外雙子,天澤王孫。越栩,是與姬格齊名的人。
而她的心頭,至此,只有一個疑惑:「我只想知道,重華呢?」
她問聶逐鹿:「越千辰是他對我的安排,那麼,重華呢?」
對於那個心裏裝着姬窈的重華,越栩又是如何安排的、如何補償的呢?
他真的補償的了嗎?
然而那時的聖德殿裏,伊祁垂所質疑的,卻並非此事。
「朕為何要信你?」他看着眸光清澈得不像皇室中人的千華太子,很是質疑道:「信你真能捨得這一身無邊榮華,捨得那權力頂峰的位置,只為了一個女人?——只為了一個女人,你就要將《太平策》給你那個差點被你父親親手殺死在襁褓中的弟弟?要將你這太子之位給你那個弟弟?就算你肯,你覺得朕會相信你那個毒甚猛虎的父親會情願待自己百年之後,將那江山交予他最恨的兒子嗎?」
——越千辰吶,天下誰人不知,那是從生來,便儼然已經代替這世上所有人,成了越止心頭最恨的一個人。
伊祁垂說:「越栩,你恐怕是自作聰明了。」
可越栩卻眉目不動,堪堪定斷道:「他會的。」
伊祁垂眸光一厲。
他接着說:「只要,您同意。」
征和帝便問:「同意什麼?」
「宸極帝姬——」越栩這樣說:「只要您一心將宸極帝姬嫁與那半闋《太平策》的所有者,那麼越栩便不算異想天開。」
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往往不必言盡,就是最簡單里的靈犀。
——越栩在告訴他,不論他同不同意,這《太平策》,自己都會贈與弟弟千辰。
——而他們彼此都明白,垂帝使宸極帝姬嫁的,從來都不是夜太子,只是那半闋《太平策》。
至於元徽帝——憑當時兩國間地位而言,即便他心頭再恨越千辰,只要垂帝堅持要將宸極帝姬嫁給崇嘉皇子,那麼為求在連年大旱後得以休養生息,保蓄國力,那麼他都只能答應。
可是當越栩說完這些之後,伊祁垂看着他的眼神里,少了些利益上的質疑,多的,卻是私情上的困惑。
「你真的不在乎天下?」
他玩味的看着眼前二十出頭的青年,自小長在金粉珠玉里的人,從小便被放到了那麼個一步登天的位置上,他應當是最懂權欲的人,可是如今,他卻絲毫不在乎那東西,反而,卻是更相信兄弟情深,更重視兒女情長。
「你真的這麼相信你那個弟弟?」
接連的兩句質疑,換來的是千華太子眉目穩定的論斷:「他比我,更適合那個位置。」
那一刻,伊祁垂才忽然覺得有些可惜。
——原是,眼前的人也並非他最滿意的女婿,可是為着心頭那一點依歸,他只能將女兒嫁給這個與世子璠齊名的太子,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這人其實也是配做自己的女婿的,只是偏偏,恰如當年雪頂淋冬姬格的錯過一般,這人卻也終究無緣帝婿之位。
而那個崇嘉皇子——越栩的一母同胞,他真的,會比他的哥哥更好嗎?
「拋出這一切利益不談,朕不同於你的父皇。」伊祁垂收了一心的感慨,斂了神色,手指輕敲着膝頭,緩緩道:「朕待帝姬,一向愛重。何況這其中,還牽涉着朕的定王——於江山有功的兒子,朕比之重熙更看重重華,他對他未來的王妃,可是分外的上心呢。」
越栩聞言,毫無停頓之下,言談有力道:「有情之外,更要看一個兩情相悅。對定王殿下,越栩註定有所虧欠,只是這虧欠所在,也只在於栩對這場婚約信盟的干涉銷毀,而非在於我與摯愛之人意欲長相廝守之心。」
「哦?你的意思是,章灼王姬的心,在你那兒嘍?」伊祁垂眉梢帶了一抹戲謔,繼而想到自己的女兒,那戲謔便成了一股感嘆惋惜:「可你怎麼就知道,朕宸極帝姬的心,就不在你那兒?」
那一刻,越栩愣住了。
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那個女子,卻註定要對不住的人,他本以為那人也同自己一般根本便是一場無緣,可是伊祁垂卻告訴他:「朕的帝姬見過你,可是,你沒有見過朕的宸極帝姬。」
有那麼一瞬間,越栩不大明白伊祁垂的言外之意,直到垂帝的下一句話——有些猶豫,也有些躊躇的對他說:「你應當聽過那個傳說。」
越栩當下便懂了。
——那個,關於宸極帝姬那副容顏的傳說。
——那個見之必傾心的傳說。
略一沉吟,他道:「陛下也聽過世人對越栩的傳說,不是嗎?」
伊祁垂一聽,挑眉道:「你不信?」
越栩搖搖頭,「信與不信皆無所謂,吾心已定,決計不可改,今生今世,唯窈窈一人爾。」
窈窈——這一聲毫不顧忌的親昵聽在伊祁垂耳中,他恍惚了一瞬,跟着想起的,則是自己的妻子。
那樣的親密纏綿,他這一生也曾給過一個人,只是到最後,情愛敵不過權欲,終究是負了。
可眼前的人,卻選了一條與自己截然不同的路。
越栩的意思他聽得明白,可是那一瞬,他還是很想對他說一句,見見她罷——有那麼一瞬間,他是希望越栩能去見一見伊祁箬,而後在做決定,可是到底他也沒有說出那句話。
他想到了更多。
他說:「朕可還沒答應呢。」
「越栩此來,歸根結底,不算是求陛下答應。」越栩此間已有八分定了心,說起話來,便更直白了許多,「我只是希望重華殿下婚宴的場面不至於太難看,解除婚約的旨意從陛下這裏出去,總比到時候滿庭親貴面前,我親自帶走新嫁娘要好看得多。至於往後,為了重華殿下的面子,我會做主將越氏皇族最高貴的女子嫁與他,更會承諾在餘生之中,只要重華殿下有所求,只要不牽累蒼生、無關私情,越栩都會竭盡全力以周全。」
伊祁垂聽到這些話,眼裏卻多了一分隱藏的深意。
「從定王的婚宴上帶走新娘你可知,這是何種登天的功夫?」他依舊是含着諷刺的——對自己的兒女,他一向最是引以為傲,「你未必是重華的對手,更不提到時候定王府上下遍地的三軍護衛,你——有幾個人?」
越栩淡然一笑,只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帝都里的雪,年年歲歲,似乎都是大為不同的。
聶逐鹿對她說:「當時征和帝並未立即給太子殿下答覆,直到定王婚宴當天,他才當庭下旨停婚,後來太子殿下帶章灼王姬連夜回返大夜卻未至帝都,直等到月末時,千辰生辰那日,玉山君子林厲風代表兄千華太子到送生辰禮至玄夜台,便是半面千秋鏡。」
——直等到那時候,征和帝方才修了那一封國書,將宸極帝姬許婚給了崇嘉皇子。
千秋鏡。
沒有人比伊祁箬更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了。
她起身走至闌干處,伸出手去,承接了幾點六出,緩緩道:「半面千秋鏡半闋《太平策》嵌於其中,便是『千秋太平』之意。世人眾口相傳,後來便演繹成了『得太平者掌千秋』之意,殿下那麼做,是一場宣言、一場昭示。」
——既是向止帝表明自己讓位之心,亦是給征和帝的一個交代——這《太平策》到了越千辰手裏,只要征和帝借其女而一統天下之心不變,那麼宸極帝姬,便只能嫁給崇嘉皇子。
這樣想着,她不由垂眸一聲莫名諷笑,道:「先帝謀事周全,我這一生,也真不知道究竟是被誰算計到了今天。」
身後的人聽罷,久久無話。
當伊祁箬回頭去看時,才發現聶逐鹿臉上帶了些疑惑情緒看着自己,她便有些驚訝。
「你不懂?」她搖了搖頭,「你應該懂的。」
之後,在聶逐鹿的疑問之中,她這樣解釋:「其實殿下並沒有給先帝選擇的餘地,不是嗎?我從未否認過先帝的聰明,只是不認同與他的極端罷了。當時昭懷太子的那一番話,事實上已經將事情剖解得很明白了,先帝從非優柔寡斷之人,他能在重華婚宴的當天下旨停婚,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聶逐鹿腦中有些發蒙,便問:「什麼問題?」
伊祁箬笑了笑。
——「他根本就沒想讓我嫁給越千辰。」
在聶逐鹿的驚駭之中,她走過去,彎下腰身,手指輕點上案上的那封源自紫闕的國書,道:「這封國書,從來都是障眼之物。」
無用的——從來就是無用的。
第二日見到姬格時,她將那兩樣東西給他看過之後,絕艷侯只沉默了那麼片刻,而後便是一叢發自內心的感嘆。
——「重華是被先帝算計了。」
伊祁箬笑出聲來。
「是呢,」她倚着鐘鼓樓的闌干,目光所及之處,是皇城浩浩繁華,緩緩說道:「當年他起兵,憤恨與羞辱是導火索,如若先帝在與昭懷太子密談的第二日便解除這兩場婚約,重華至少有機會將此事調查明白,那羞辱的成分少了,一時的衝動沒了,想來他最可能有的行動,也就是直接去找殿下,抹了那數年的戰事,直接來一場決戰琉璃灘罷了。」
說着,她想到了什麼,搖頭笑了笑,道:「當然了,那還要是在她與姬窈不曾有機會相見相談的情況下。」
——如若重華當時便知曉姬窈的心之所向,那麼事情又會如何呢?
她已經懶得去想那林林總工資能個的『如果』了。
姬格將國書遞與她,想了想,問道:「你打算讓他知道此事嗎?」
伊祁箬想也不想的搖了搖頭,道:「已經這樣了,何必在他心裏再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呢?」
說着,她又一次感嘆道:「還是舅父說得對,只有情愛能制衡權謀,再聰明的人,不夠狠,就永遠跳脫不出情愛的桎梏。這點上,重華便不及先帝了。」
世人看重華殿下雷厲風行,挑起那塗炭江山的一場戰事,何嘗不是狠戾到了極致的人?可是伊祁箬卻知道,重華,從來都是不夠狠的。
姬格聽她說完這些,眉尖一蹙,忽然意識到什麼,問道:「你以為一步一步謀算出了今天的人是誰?先帝嗎?」
伊祁箬脫口反問:「不是嗎?」
姬格惘然間搖了搖頭。
她說:「這盤棋里,你是一方之中最重的一顆棋子,先帝是最大的助力,可是你們卻都不是下棋的人。」
伊祁箬微微一怔。
驚怔過後,不肖姬格再多說什麼,她卻也已經反應過來了。
是呢,可不是麼,先帝,終究也是一顆棋子罷了。
只是,在那人的棋里,先帝與自己,到底都是甘當棋子的人。
她只是不明白,當年先帝為了迫使子返入朝謀世,不惜以摯愛之人的性命為籌碼,可是他親手結束了靈淵的性命之後,子返卻也未曾如他所願,反而是那人的堅持,讓一代帝王不得不妥協至此——讓小女親自護送霍皇后的遺物回至長澤,交葬於那人之手。然而在那之後,子返為大梁江山一手調教出了一位宸極帝姬,那些年她東征西討,出入朝堂,何嘗不是在代替子返為先帝謀江山偉業?那麼這樣算來的話,先帝在這江山合璧歸梁的道路上,究竟是輸是贏呢?
這個問題,她想了許久,都想不通。
但終究也不必想通。
「他。」她嘆了口氣,不住的點了點頭,「是,我差點忘了,是他們。」
她轉頭看向姬格,問道:「可是世子,你說,舅父當年也曾算到梁夜大戰嗎?他能算到,昭懷太子會舍我而娶姬窈?」
這些情愛之事,他縱然妙算無儔,但又如何能算到半分?
「不重要。」姬格搖了搖頭,道:「他算到了梁夜大戰,但他不會去算觸發這場戰事的關竅。即便你與越栩成婚,到最後大梁與大夜,也一定會有一戰。子返謀算的,是你。」
她不解:「我?」
他點頭,繼而告訴她:「他策算國祚火宅,無非是為了這江山合璧,最終刻上宸極二字。」
頓了頓,他望着天際,接續道:「而姬司也不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再走罷了。江山合璧是大勢,他們斗的,只是最終將這江山握在手裏的人,究竟是誰罷了。」
隨着他的話,伊祁箬忽然想起了之前天音子曾說過的一件事。
「他死前不久」她一噎,緩了口氣,繼續道:「他曾經告訴我,越千辰,不是他選定的人。」
姬格聽了,卻是不覺意外。
「我也一直覺得,不會是他。」他看了她一眼,微微帶着些笑意,道:「你別忘了,當年天狼谷拜師,師君在他與子返之間選擇了子返,捨棄了他。以他的心性,既然不會選擇受教於娘子的越栩,那就更不會選擇越栩一手帶大的他了。」
「那會是誰呢?」伊祁箬到底還是好奇的,可是千頭萬緒,總是弄不出個所以然來,「還能是誰呢?」
姬格只是笑了笑,道:「你看着吧,要不了多久,真相就都該浮出水面了。」
話畢,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繼而從袖中掏出一隻狹長的白玉盒。
伊祁箬疑惑的將東西接過來,一邊揭開盒子,一邊問了一句:「這是什麼?」
這個疑問,在她看到了盒中之物時便被解開了。
「古鈴蘭?!」
千言萬語說不出她在看到那株纖細如蘭的白色花朵時的心情。
古鈴蘭——連她這不懂醫道的人都知道,這是世間早已絕跡的一種靈藥。
服之一株,無論病入膏肓也好,邪毒入體也罷,均可在之後五百天內保命無虞,得一副康寧之體,至於五百天後,或病或毒雖會回返,但也不會有絲毫加重。故此此物在古書上,曾被成為休止生死簿的靈藥。
而她之所以識得,也是因為年幼時曾見過天狼谷君將舉世間最後一株古鈴蘭送予子返服下,自從那次之後,此物便已徹徹底底於人間絕跡了。
可是眼下,她切切實實的看着,自己掌中這物,分明就是古鈴蘭。
不會有錯的。
可是,怎麼會呢?
姬格並無太多解釋,只是對她道:「你吃了,或許可以。」
——或許,可以壓制無夜的毒性。
即便五百天,也是好的。
伊祁箬滿是驚惑的望着他,問道:「你怎麼怎麼找到的?怎麼可能還能找到的」
「全賴灞陵君了。」他淡淡一笑,解釋道:「去歲他培出了火樹銀花,接着那種子,再與烈焰菩提子相調和,這古鈴蘭當真應運而生了。」
說着,他語氣有些轉變,平和裏帶着掩飾不下的深沉,對她道:「這一回你不用為別人想了,就為我想想罷,快吃了罷。」
伊祁箬抬眼望着他,在他這極為理所當然的話語之中,她顫抖着手,一瓣一瓣的將那花瓣扯下,一瓣一瓣的送入口中,服食而盡。
姬格看她這樣,一早準備好的蜜餞猶猶豫豫的拿出來,疑惑道:「聽說古鈴蘭的花瓣是極苦的。」
伊祁箬看了看他錦袋裏的甘梅,想了想,還是拿起來吃了兩顆。
「我不覺得。」
——同時,她這樣說。
姬格微微一怔。
她的情緒漸漸被整理好,此間臉上綻放着和煦的笑意,對他道出自己的感懷:「其實這輩子我的確不該抱怨的,是不是?你看,這全天下最好的你,始終在為我苦心孤詣,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後來,姬格也笑了。
並肩在鐘鼓樓上站了半晌,身邊的人忽然笑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絕艷侯蹙了蹙眉,疑惑里都帶了點笑意,轉而朝她問道:「笑什麼?」
「想起天音之讖,也挺有意思的。」她看了他一眼,「他從來都只去預言不幸,可是你——他是沒辦法預言到的。」
——她的命里,不光有高處不勝寒的淒絕與無能為力的苦痛,還有那麼一寸光陰,是絕好的存在。
她說:「如果沒有你,光是重熙,我便沒法撐過去。」
聽到那個名字,他眉眼中微微一動。
「重熙」長長出了一口氣,他始終想不明白重熙最後做的那幾件事,不過,他還是道:「最後那一回,他可能沒有背叛你。」
伊祁箬笑了笑,苦澀之外,更多一分釋然,只道:「連你都說『可能』,那這『可能』,又有多大呢?」
姬格蹙眉未語,
她接着道:「你回來之後,最開始我也想,他去殺了夏侯尹,又給你送了消息去接堯兒,或許是因為不想我再見越奈,可是他明知那是我對溫孤訣的承諾,他這是讓我成了一個不義之人。他報了越奈的仇,可又是為了誰呢?」
這些事,她其實也是想不明白。
搖了搖頭,她嘆:「這些事那樣矛盾,我這才發現,原來這二十幾年,我從來都沒真正了解過我的長兄。」
姬格轉頭看着她,有些自悔,「逝者已矣,我不該提。」
伊祁箬卻搖了搖頭,道:「我怎麼也罷,我是擔心堯兒。」
她的所有計劃里,從未有這麼一遭,是要那孩子知曉那麼件最提不得的經年舊事。
「你心裏明白,他遲早是要成為一位帝王的,你一直都將他往這條路上推,如今有這件事,對帝王之路,未必不是好事。」姬格緩緩出了一口氣,嘆道:「至於剩下的我看他年歲也不小了,過兩年也該成婚了,只要選好了妻子,許多事情都會好的。」
聞此,伊祁箬便笑了起來,「他年紀是差不多了,可是我看上的那丫頭,可還差着幾歲呢。更何況緣分的事,我只能盡力去算計,卻終究不能強求,否則只怕是弄巧成拙。」
姬格垂眸淺笑,沒有說話。
她的笑意便緩了下來。
片刻後,她道:「我知道,你私心裏,該是並不贊同我此舉。」
「也無所謂對與不對,隨緣、隨緣,水到渠成的話,我也沒什麼不贊同。」他望着不遠處後宮的方向,緩緩道:「阿境將嬈兒教的極好,我相信她會走好自己的路。」
話音落地許久,兩人皆是無言。
最後,還是陸行的突然到來,將人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伊祁箬看着他,疑惑道:「你怎麼來了?」
「帝姬、世子,」陸行面色不善,頓了頓,稟道:「我剛得的消息,海上戰事有變,周將軍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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