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了明黃色的紗帳,韓統緊皺的眉眼似乎已有許多天未曾鬆開過了,不放心般的再三看了看龍床上已經安睡下了小皇帝,他終是低低嘆了口氣,轉身便要退到外殿去。
只是這一轉身,眼前幽黃的燈光里忽然襲進一道白色身影,韓統一個激靈,待看清了來人,連忙喚了聲:「帝姬殿下」
伊祁箬抬手打斷了他將要行禮的話,悠長的目光一直望向那明黃色的床帳,緩緩走過去將那床帳撩起,入目便是一個閉着雙眸、緊着眉眼,睡得極不安穩的少年。
她不由得蹙了蹙眉。
手裏的紗帳還未曾放下,她壓低了聲音朝韓統問了句:「皇上今日還是沒說話?」
那邊的韓大總管心頭一沉。
——自從皇上被世子送回來之後,這些日子裏,這小祖宗舉止上倒還一切正常,只是唯這一張口,卻是直到今日都未曾說過一句話,這也是為何韓大總管始終愁眉不展的根本原因。
「是」韓統面色很是難看,說着,便徑直就要跪下,嘴裏還道:「奴才無能,請殿下恕罪!」
伊祁箬回頭看了他一眼,無聲的嘆了口氣。
「韓統啊,」她放下紗帳,一個手勢遞過去示意他起身,隨即便往後移了幾步。她仍舊是看着那孩子安睡的方向,默了默,忽而啟口道:「皇上呱呱墜地之始,便是本宮親自選了你跟在他身邊侍候,這十幾年主僕情分,說不得在皇上心裏,對你,比對本宮這個姑姑還更要信任幾分。」
這樣突如其來的言語讓韓統兀然一怔,未及細想,又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嘴裏連連低呼着:「奴才惶恐」
宸極帝姬有些不耐,重重嘆了口氣,責道:「少告兩聲罪,聽本宮說完。」
韓統一縮脖子,便不敢繼續了,只得唯唯諾諾道一聲:「喏」同時聲音在顫抖,心裏也在顫抖。
他有些不大敢聽帝姬接下來要說的話。
——許多事情,在變更之前總是會有預兆,最明顯的一點,便是突如其來的剖白。
而宸極帝姬此刻給他的感覺,則更像一種告別。
起了這不吉利的念頭之後,韓統連忙晃了晃腦袋,那頭,便聽到帝姬站在那兒沉沉道:「這孩子出生便是個苦命的,這些年我對他,多多少少也有對不起,往後這江山總是他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本宮陪不了他多久,你呀」
她說着,目光終於從那明黃緞帳上收了回來,纖纖玉指一張一扣,就落在他的頭頂之上。看着這個當年自己親自選出來陪着侄子走這條帝王之路的心腹,她道:「本宮希望,這輩子風風雨雨,你都能始終忠心事上,不要負了他。」
韓統心頭一顫,「殿下言重了!」
「不是言重,」她搖搖頭,她收回手,交疊於身前,緩緩道:「不言重你在這紫闕看了這麼多年還不懂嗎,高處不勝寒身處高位的人,別的也就罷了,最難最苦的,就是身邊沒個能說話的人,所謂心腹,聽着好聽、說着好說,可是當真論起來,就是太難找了。」
她說着,轉身,竟是親自還跪在地上的人扶了起來。
韓統聽着她之前的那些話,此刻心頭已是從未有過的惶恐,茫然與喟然間,竟都忘了驚訝,就這麼隨着帝姬的動作站起身來,正對着這女子呆呆的站着。他看到這女子眼裏有許多的放不下,更有許多的有感而發,這樣的氛圍里,一向小心細緻卻又戰戰兢兢的韓大總管漸漸竟是不怕了。
伊祁箬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沉吟一瞬,道:「韓統,我看了你這些年,明白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雖膽小,但卻不怕事,最讓我放心的一點是,對他,你有心——」說着,她看了看伊祁堯的方向,停頓片刻,復又道:「你在這帝宮裏、在這人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既是主子、也像兒子,往後,我放心你,唯獨缺的,就是你給我一句話,告訴我,你能讓我安心。」
這樣重的一句話,換了以往,定能讓韓大總管怕得肝膽俱裂,可是眼下,他卻忘了害怕二字。
「殿下!」
他後退一步,又跪了下來——這一回,伊祁箬沒有攔他,這麼多年,也唯有這一回,他這一跪鄭重莊嚴,值了萬金。
他低着頭,虔敬道:「奴才區區賤命,得蒙兩殿不棄,選中侍奉君上左右,這些年奴才事上不敢說事事周全,但也一顆心虔敬恭定,沒有絲毫敢負的!往後,更是只有更忠心的,絕不負陛下聖恩!」
聽了這句話,她心裏,便像擱下了一塊石頭。
她點點頭,將人叫了起來。
韓統送她一路走到殿門口,臨走時,她回頭一望,想了想,對他道:「好好陪着他,往後,無論他的對手、他的敵人是誰,你都要幫着他。」
這一句深意極重的話,韓統怎麼也是宮禁里混了二十多年的老油條了,過耳這麼一聽,便隱約意識到什麼。
「殿下」
看着月光下那女子在擁簇之中漸漸遠去的背影,他低聲一喚,卻也情知,恐怕再也喚不回什麼了。
回頭的一刻,他險些驚掉了手裏的拂塵。
「陛下!」
——伊祁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來的,也不知道究竟將之前那一番說話聽了多少進去,只是此刻他赤足踏地,一身明黃寢衣晃得韓統眼中一刺,而那面目上,卻是他這個跟了他十多年的心腹從未見過的深沉之色。
韓統跪地告了聲罪,伊祁堯踏着地上的狐皮軟毯一步一步走過來,站在殿門前,目之所及,隱約還能見到那人的點點餘光。
就這樣過了許久。
韓統的膝蓋已經有些麻了,此時,他忽然聽到多日未曾開口的小皇帝沉緩緩的啟口,問了一句:「大長帝姬的話,你聽清楚了?」
韓統一怔,心下當即明了——他這是什麼都聽到了。
「是,」他雙眉一緊,垂首道:「一清二楚,銘記於心。」
「好。」
這個『好』字,伊祁堯還說得頗輕,繼而他微微踏前了一步,負手抬頭,望着頭頂淒迷的月色,兀然道了句:「好好記住。」
韓統雙眸一瞪,在背後直愣愣的看着小主子,半晌無言。
這句話的深意,他也是領悟得徹底。
深深呼吸一回,少年臉上的情緒並無變化,轉了轉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句他過去從未想過的話,就這麼自口中流淌而出——
「往後朕再也沒有姑姑了」
伊祁箬在當天夜裏便啟程前往了沖凌城。
周嬙是在領兵調防沖凌以北太息灣時中伏而失蹤的,姬異雖已派出了許多人去找,但直至伊祁箬來到沖凌城軍帳中時,還是沒有半點線索。
「我看,此事沒有這麼簡單。」與她並肩站在海邊,花境的第一句話便是直接抓准了脈搏的,看了身邊的帝姬一眼,他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她的安危,她若是落到旁人手中,那抓她的人至今也沒有放出什麼消息來,想必就是要等着以後來制衡你的了,至於倘若她只是受困於哪兒了那就總能找到。」
花境的這番話,怎麼說呢,話是好話,不過她卻是越聽越彆扭。
狐疑的轉頭朝他打量過去,她問道:「姐夫,這話不該是我來安慰你嗎?」
——畢竟論親厚,好友再怎麼好,也終是抵不過舉案齊眉的夫妻的罷?
花境悠悠斜了她一眼,隨即哼笑一聲,卻是十分的不以為然。
「你以為這麼多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他放眼遠眺着許久都未曾平靜過的海面,聲音微微有些輕沉,道:「她戍邊也罷殺敵也罷,生死邊緣豈止是走過一回兩回了?我若是還練不出的平常心,那才是奇怪呢!」
伊祁箬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好笑道:「這東西也能練出來?」
花境便笑了一笑。
——有些落寞,有些無奈,有些認命,更有許多的透徹。
他緩緩道:「這些年我隨她在軍中,每一日都過得是擔驚受怕的日子,起初也是一驚一乍的,我們之間更是為着此事不知吵過多少回,可是有什麼法子?她的心在戰場上,保家衛國便是她的宿命,我還能有什麼辦法?」搖了搖頭,唯有輕定的嘆上一句:「她也是我的宿命啊!」
宸極帝姬神色微深。
片刻,她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很好。」
她的語氣讓花境有些意外,他看了她一眼,連忙剖白道:「是很好啊,我沒有說不好。」他解釋道:「看透了就是好的,人間地獄,碧落黃泉,我們都已經決定了在一起,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理是這麼個理,可是她想,真正能徹底看透的並且接受的人,舉世應該也挑不出幾個來。
那邊,花境唇邊逸出一個溫暖的淺笑,徐徐道:「她若是死在戰場上,我能追隨她而去,這就是我們最好的歸宿。」
伊祁箬看着他的神情,不禁有些詫然。
——她看得出來,他這麼說,就是發自內心也是這麼想的。
沉吟一瞬,她嘆了口氣道:「這世間恐怕沒有幾個人會像你這麼想。」
「你懂得的,是不是?」花境笑看了她一眼,頗有些感悟道:「這天下間,恐怕再沒有比你更懂得『死得其所』這四個字的了。」
——究竟,為的不過一句『死得其所』。
她的確懂得。
「我在這兒等你過來,也是為着一件事。」片刻之後,花境對她說道:「太息灣如今是她手下剛提上來的副將在守着,到底不穩當,你若是放心,就把這任務交給我吧。」
她有些意外,「你?」
「怎麼,覺得我不成?」
她搖了搖頭,笑道:「不,你的能力我知曉,當年你也曾在關鍵時候露過幾手,我還都記得。我奇怪的是,你不是最不愛幹這一類正經事的嗎?」
花境垂首一笑。
這樣的事,他的確最不愛干。可是眼下卻沒有別的路。
這就是他必須要走的路。
他說:「她不在,我總得為她做好一切,不然還算什麼夫君呢。」
只這一句話,便解釋明了一切。
送走花境那天,她還記得,臨行時,他回望着帝都的方向,用少有的正經模樣對自己說了一句話。
他說,綽綽,我們要是有什麼事,花氏與嬈兒,就交給你了。
伊祁箬並沒有用任何虛假的希望去給搪塞於他。
她只說:「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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