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七年二月初二,歸去來兮殿。
取下供奉在越栩靈前的那隻錦匣時,伊祁箬思憶恍惚,驀然間,便想起了半年前那夜——她與他成婚的那一夜。
那時,越千辰將這副錦匣供奉在越栩靈前時,是怎麼說的來着?
細撫着錦匣上古老而細緻的紋路,唇畔不經意染上一抹流連淺笑,那時那人的一句一句,她甚至不必刻意去想,盡皆是言猶在耳。
她記得,在自己好奇的過去看時,他像個護寶的孩子一樣,對自己說,你不准看。
之後她便調笑着問他,我若想看,你攔得住?
越千辰卻能十分篤定的對自己說,他在這兒,你不會冒犯。
於是,這長久歲月里,明明有那麼多數不勝數的機會,可是,她始終沒有去看。
直至,如今。
那時,他叫自己等着,他原話是——等一等,等有朝一日,你對我起了殺機,或是我們兩個走到了那一步時,你再來看看。
於是今天,她來了——外頭是國祚不安中的國祀大典,宸極府仍舊冰冷如昔,就在這數年不變的幽暗與追逐所在,她打開了他留下的錦匣。
一道金絲染了舊色的明黃錦帛撞進她的眼睛裏時,她心頭洶湧而出的是無盡的疑惑。
——這個顏色,這個花紋,她認得很清楚,這是夜宮裏出來的聖旨。
而在這道聖旨之下,還有另一幅她更熟悉的東西——那是一封源自於紫闕中,先帝在位時的國書。
須臾功夫之後,守在殿門外的思闕清楚的聽到了殿中傳出的一聲木器落地的撲通聲。
殿中,伊祁箬的目光反覆的流連在那一書、一旨上,許久之後,她抬頭看着越栩的靈位,醍醐灌頂般明了了許多事。
她想起了那一夜,越千辰曾說,這一方錦匣,是他給兄長還願的。
而那一日,他成了宸極帝婿。
越千辰已經離開不朽許多日了。
因着接連的種種變故,而姬二公子赴沖凌城以來海邊戰事也漸有穩定趨勢,是以宸極帝姬便暫將親自遠征的計劃擱置了些時日。不過監國之位她卻仍是安排在了青王殿下身上,自己藉口稱病,便躲了許久的清閒。
那日,她帶着歸去來兮殿裏才剛大白的真相出來時,抬首月上柳梢,她出了宸極府,忽有些無處為家的感覺,等她想起來叫停馬車時,車夫已依隨她的意思,漫無目的將車馬駕到了沏雪樓附近。
原本,她也是沒想上去的。只是在車裏撐簾朝上一望時,就在那最高處,曾經自己與越千辰初次長談的位置,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聶逐鹿坐在越千辰曾經坐過的位置,那一層被他包了下來,依舊是清寂至極的樣子。他將目光遠眺而去,到城門之下,腦海中想起千辰過去與自己講的那一場挫骨揚灰,恍然間難尋悲戚,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泓滄海桑田的惘然。
其實算一算,自林覺章滿們被誅至今日,也不過區區三年罷了。
然而,就是這三年,於這江山,又是一場顛覆。
伊祁箬的馬車停在樓下時,他便看到了她。等她來到自己對面,從容就座時,聶逐鹿的目光卻還沒有從遠眺中首將回來。
宸極帝姬取下了遮面,露出的是一副聶逐鹿從來不曾見過的臉。
——極其普通,就如同這芸芸眾生。
她自斟自飲,落盞時,忽聽他低吟吟道了一聲:「他走了。」
望着城門的方向,他說,越千辰走了。
伊祁箬想,聶逐鹿應當也是想要走的罷。
於是乎,她便看着他問:「你為什麼留下?」
——越千辰走的那晚,聶逐鹿恰好端着丞相的身份,親自帶人去了京畿附近,平一場士大夫們鬧出來的么蛾子,這樣一交錯,他便錯過了追隨少殿下一起離開的機會,可是伊祁箬卻很清楚,無論是越千辰還是聶逐鹿,這樣的小意外根本就不算什麼。
若然,越千辰想讓聶逐鹿離開,那麼聶逐鹿便一定會知道他的意思;反之,若然聶逐鹿不打算離開,那麼即便沒有這點子小意外,此時此刻,他也一樣會坐在這裏。
而宸極帝姬想要知道的就是,究竟是哪一種願意,讓她能在此刻見到他。
——是越千辰對他另有安排,抑或是聶少主自己,另有心思?
聶逐鹿轉過頭來看着她。
其實,他很想問一問她林覺章的事。
——無關於對師長遭遇的悲憤恨怒,他在看到許多隱藏在假相之後的真相之後,也對當初那場凌遲挫骨,全族盡滅的悲劇起了存了一絲一心。
可是當他看到伊祁箬的神色,以及那張毫無出彩之處的容顏時,他倏爾就問不出口了。
頓了頓,他回答了她的疑問:「沒有我,他身邊還有別人,元類、游纓,他們都跟着他。」
這並不是伊祁箬預想中的答案,她搖了搖頭,對他道:「你是不一樣的。除了昭懷太子,他就只有你。」
人間雖大,容身之地不過分寸,萬生雖眾,知己者,相伴者,卻是萬中唯一。
聶逐鹿看着她,忽然緩緩洇出一道淺笑。
他告訴她:「其實他有你,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甚至——他還有姬世子。」
後者,連他也只是在知曉了越千辰何以離開帝都之後方才忽然頓悟的。
——過去,他只知道太子殿下與修羅姬氏淵源深重,與姬窈情深不壽,與姬格至交無比。可是他卻沒有想到,修羅世子璠,竟然是那樣一個好人。
那樣好的一個人。
過去,聶逐鹿只知道世子待千辰,從未有過半分敵意,甚至是在昔年的玄夜太子成為了宸極帝婿之後、在他娶了他摯愛的女子之後,而到如今,他才恍然——原是那位清貴無匹的世子,他竟是感念着至友於這人世的放不下,便也將他的親弟弟,當做了自己的親弟弟來照拂。
可是,千辰卻不知道。
聶逐鹿垂眸搖了搖頭,寞然間道了一句:「我在這裏,往後或許會有大用。」
帝姬凝眸一思,便沒有再問了。
對誰有大用?不必說,唯有一個答案。
聶逐鹿沉吟半晌,看着闌干外因國祀之故頗為轟動的天色,忽然說道:「他走的時候很狼狽。」
——他沒有親眼見到,可也知道姬世子手下一頓鞭子,凌厲程度絲毫不亞於當初王府里重華給他的那一身刑罰。
可是聶逐鹿知道那尊無夜的事,所以在此事上,他覺得越千辰並不虧。
他沒有見過,同樣的,伊祁箬也不曾見過。
不過她點了下頭,淡淡道:「我知道。」
越千辰走後,姬格一直未曾見過她,只是在第二天,派人將那隻鞭子給她送了來。
那上的血跡如同深深的染進了其中,她看着,心裏唯有木然。
不過,猜倒是能猜得到那人身上被抽了多少道口子。
只是與聶逐鹿和越千辰不同,她比他們都要清楚,世子送他那一頓鞭子的因由里,那尊無夜,只能算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個觸發點,終究算不得全部的原因。
她那裏正顧自想着,思緒有些飄遠,驀然間,耳邊卻突然傳來對面那人的聲音,對自己誠懇的說着:「宸極帝姬,你是個好人。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那株白首根、那碗江山酒,世子璠沒有給你?」
伊祁箬微微一怔。
隨即,她笑了。
為兩人各自斟了茶,她點頭道:「他的確是給我了。」
這回換了聶逐鹿怔住。
在他的惑然不解里,她解釋道:「他但凡自私分寸,我都能活下去。幸而,他終究待我至高無上。」
外人看着,或許怎麼也都是不理解這件事的罷。
可是伊祁箬從接過江山白首時,便明白姬格的用心。
——她的世子將解藥給了她,即便他明知道自己會用以給伊祁堯解毒,但他還是給了她。
他本可以騙她服下,可他知道,什麼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也知道什麼對自己而言是最重要的。
是以,他成全了她——即便代價是她的苦痛與性命,他也唯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聶逐鹿將那一句話翻來覆去的想了許久,似乎懂了些,又似乎一竅不通。
許久之後,他看着宸極帝姬,話鋒一轉,忽然道:「我記得永安元年,您受封大長帝姬後,所下的第一道懿旨,便是追諡夜太子栩為『昭懷太子』。」
伊祁箬坦然頷首,眸光溫和,道一聲:「是。」
——那是江山合璧之後、她登上權力頂峰之時,所下的第一道懿旨。
驚天動地的一旨。
「其實太子殿下當年——他對您的確有負,但卻並非全然沒有安排。」聶逐鹿眼含悲戚,似乎想要解釋,「他從來不是只顧自己的人,甚至於重華殿下,他也想好了賠罪,只是那個時機不是好時機,殿下他為傾國美人犯了眾怒,衝動之下,他其實也是做了安排的!」
在他頗有些急切的言辭中,伊祁箬握了握袖口裏的一書一旨,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是你」
她恍然一嘆,對面人的神情卻越發不解了起來。
下一刻,她將那一書一旨拿了出來,就擺在案上——他的眼前。
她看到聶逐鹿驟然緊縮的瞳孔,一笑之後,還是多此一舉的問了一句:「是你吧?」
——當初接掌這國書往來之事的夜使者,便是你罷?
也是,她想,自己早該想到的,不是聶逐鹿,那這兩樣東西,又豈會全須全尾的落到越千辰的手裏?
而那一邊,聶逐鹿看着暌違多時的積年舊物,心底的情緒雜亂無章。
過了好久,抬起頭,看着對面的女子,問:「你知道我第一次來不朽是什麼時候嗎?」
伊祁箬微微一怔。
而後,他告訴她,自己第一次到梁都不朽,其實,是在征和二十六年十月初的那一日。
那一日——宸極帝姬也是後來才是知道——就是在那一日,千華太子暗地來梁,私見征和帝,而在聖德殿裏那不到一個時辰的密談結束之後,七日後初八,定王重華與章灼王姬姬窈的大婚之日、喜堂之上,征和帝親自下旨停婚。而後,也就是在那一夜,越栩攜姬窈歸夜,由此敲定了那半壁江山的命運。
聶逐鹿說,其實,那一次,越栩遠來不朽時身邊的隨扈,並非他身邊那兩個廣為人知的心腹隨侍——王謀、元類,而是自己。
回憶起那年的事,看着伊祁箬擺在案上的那捲曾被自己捧在手中的發舊的黃帛,聶逐鹿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慨。
——如果,當年。
他甚至選不出來,若是能有一個更改的機會,那麼去更改當年的哪一環會更好。
——任何一環,都好,至少,都會好過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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