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陽。
一條洛河自西向東流橫穿過洛陽城,將它一分為二,成了南、北兩個部分。
洛河以北,皇城、宮城佔據了西北隅,東北隅則有二十九個坊;洛河以南,有七十八個坊。
寶初,改「東都」為「東京」,世人還是習慣稱洛陽為東都。設東都牧一人,由親王遙領,而親王不蒞職,實際是由河南尹總領政務,另設有少尹二人,從四品下,為河南尹之副手。
河南府衙署位於洛水以南的宣范坊。
九月中旬,周銑匆匆趕到了衙署。
他是洛陽縣令,洛陽縣附廓於河南府,相當於長安、萬年縣附廓於京兆府。只是京兆府之上還有中樞,而東都牧不蒞職,且聖人十年不來洛陽,河南府的權力行使要更自主些。
「令狐少尹可在?
「在公房,周縣令請。」
周銑匆匆趕到後署左邊第一間公房,在門外通稟一聲,推門進去,向端坐在那的令狐滔行禮道:「少尹,下官聽聞聖人遣使來查賑災之事了。」
令狐家是敦煌世族,晉代以前就世代為敦煌郡守,直到北周大將軍令狐整遷居到關中,之後,令狐家在隋、唐兩代出仕,位列公卿者不乏其人,比如,開國名臣令狐德棻。
令狐滔正是令狐德材曾孫。
此時他正在核驗帳目,頭也不抬道:「坐下,不必大驚怪。」
周銑坐下的同時始終在話,道:「聖人委任貴妃義弟為偃師尉,恐怕來者不善啊,據是有妖賊鬧到華清宮,驚擾了聖駕。」
令狐滔問道:「你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苗晉卿改任吏部侍郎,從魏郡返京,途經洛陽時與下官的。
令狐滔撫着長須,搖頭道:「苗晉卿從魏州來,如何知京中詳由?」
周銑道:「右相既召他回京,使者告訴他的?」
令狐滔問道:「他給你出主意了?」
周銑道:「他,問題若不在河南府,便在陝州。」
「私心而已。」
令狐滔知曉個中內情,苗晉卿出身儒家世家,名望、風度、資歷皆不凡,若非五年前出了拽白狀元之事被外貶,再進一步就要拜相、威脅到右相的地位了,如今未必願意再回朝中主持吏部,只怕是盯上了陝郡太守之職。
「他三言兩語攻訐竇廷芝,你就被他利用了?」令狐滔道:「竇廷芝已給了聖人解釋,當時,因隴右兵事,朝廷急征糧食,一隊漕船過黃河三門時翻了,臨時征雇災民陸運,糧食過了潼關,災民被征雇開鑿華山,與陝郡無關。」
周銑低聲道:「那.….偃師縣尉王彥暹?」
「畏罪自殺,案子已結,還有何好?」
「只怕是明結暗查,否則貴妃義弟豈能到偃師來?
「你太在意鄰縣之事了!」令狐滔責備了一句,又道:「一任校書,一任畿尉,最正常不過的升遷步驟,你何必多管?」
周銑道:「下官擔心他來挑錯..」
令狐滔道:「問題不在河南府便在陝州,這道理竇廷芝難道不知?人從他境內過,他這一方大員,豈能處置不好?」
周銑一聽便明白了,不論彼此之間如何傾軋,河南府官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來了一個官,竇廷芝沒理由不先辦妥了。
「竇太守與少尹通過氣了?到了陝州,先拉他上船,驚擾聖駕之事才是真的過去了。
「嗯。」令狐滔點零頭,「薛白到陝州了,竇廷芝自會來信。」
商議妥當,周銑告辭。
走出河南府衙時,迎面恰遇兩人過來,一人四旬年歲,身披紅袍;另一人不到二十歲,高挑俊逸,雖身披青袍,卻顯出雍容之氣。
周銑暗道河南府衙不知何時來了這樣一個人物,倒是聽那將要來的狀元...
忽然,他心念一動,站定了,開口道:「兩位何人
令狐滔正在寫信,有吏進來,聲稟道:「少尹,新任的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偃師縣尉薛白到了,還帶了吳懷實的信件給周銑。」
毛筆轉動,正寫到「歲賦如期災」幾字,令狐滔聽到「薛白」二字,停下動作,沉吟道:「陝州可有信來?」
「回少尹話,沒櫻」
「韋府尹可在?
「不在,功曹問,少尹是否見他們?。
令狐滔沒有擱下筆,而是道:「讓他們稍待一會,本官到三堂見他們。」
「喏。
令狐滔繼續將手中的信寫完,接着再處置了兩份並不着急的公文,再招人問了杜有鄰、薛白在堂上是何反應,方才慢條斯理地整理了官袍,過去相見。
他了解過那位新上任的偃師尉薛白,知薛白是如何通過攀附虢國夫人上位。但薛白如今已遠離長安,到了楊氏的裙擺罩不到的地方,成了他的下屬。
官大一級,他不能表現得失了官長的威嚴。
走到堂上,杜有鄰、薛白正要行禮,令狐滔已先向杜有鄰笑道:「使不得,杜公若要交接公文,該到東都太府署去;若是來看我,萬不可見外。」
一句話,他態度讓人如沐春風,杜有鄰反倒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久居館職的虛官,能力比地方大吏差得遠了。
「令狐少尹太客氣了,我初至東都,公事生疏,見笑了。」
杜有鄰一不心承認了「公事生疏」,官場上難免要被人捉着不放,往後事務上有差池,旁人便要藉此推到他身上。
令狐滔瞬間便看得明白,知這是個好拿捏的,遂招過一名吏員。
「帶杜公到太府署交接公文,辦完了,我正好設宴接風。」
「喏。」
「既要來,你們也不早遣人來告知一聲。」令狐滔略帶責備之意,笑道:「來得突然,可沒有好宴。
杜有鄰連忙客氣道謝,很快被帶去太府署。
薛白卻聽得出令狐滔的言下之意,應道:「少尹莫怪,我只是偃師尉,不敢勞少尹設宴。」
他是正常赴任,沒有提前告知的必要。
令狐滔猶在看着杜有鄰的背影,心中思量光從薛白赴任偃師判斷他是否奉聖諭查王彥暹之死,不好,但若再加上杜有鄰出任水陸轉運副使,就很像是來查王鉷了。
任命雖是右相下發的,但右相若非得到聖饒暗示,又豈會如此?
「年少有為啊。」
此時,令狐滔才打量了薛白,稱讚了一句之後,以官長的親切態度問道:「你從長安而來,可得了聖人、右相的叮囑。」
「聖人、右相都叮囑我,為地方官,務必以百姓為重。」
這像是一句廢話,隱隱又像暗示着薛白奉了聖諭。
令狐滔問道:「路過陝州,可曾見過竇太守?」
「不曾。」薛白道,「倒是在潼關驛,巧遇了苗公,他由魏郡太守調回吏部。」
令狐滔點零頭,意外地發現薛白在官場上很老道,聽了苗晉卿挑唆,當即避過陝州,頗有心計。
不論薛白是否奉了聖諭而來,可見其不好拿捏,但至少不衝動,沒有見人就咬。
一時試探不出更多,令狐滔換上公事公辦的態度,翻出幾份文書,一份份遞了過去。
「你上任偃師,有幾樁事老夫得交代你,首先是子期冀。開元年間,聖人親擇縣令一百六十三人赴宴,賦詩贈虞城令,從此,下為縣官者皆以此為誡,稱『新誡』,也稱『令長新誡』。
薛白接過那「新誡」,目光看去,上面是一首詩。
「我求令長,保刈下人。人之不安,必有所因詩很長,殷殷期盼,諄諄囑託,的是聖人要求地方官關心下民。
若侵奪財物、稅役不均,會致使百姓離散。縣官們當改革陋習,破除舊俗,維新施政,教化富民,惠濟貧民,事必躬親,勤謹勸農。
令狐滔囑咐道:「之所以宰相起於州縣,官員入仕,當先心繫於下民,此太宗皇帝『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也,你為官一任,不可讓百姓流離失所,不可讓聖人失望。
「少尹這番話,我一定謹記於心
「好,該有這般志氣。」
令狐滔讚許不已,又道:「坐,老夫與你偃師縣。」
「謝少尹。」
「偃師就在洛陽城以東,與洛陽縣相鄰,偃師縣衙距此不過六七十里,且有洛水連接,你明日乘船東向,順流而下,很快便能到。」
薛白應道:「正好見識一下繁忙的洛陽漕運。」
「簇為大運河的中心啊。」令狐滔也以此為榮,拍膝感慨,「通江波於四方,集下之貢賦。
打了一個岔之後,他繼續起偃師。
「河南府都畿二十縣,共有十九萬戶,人口一百一十八萬,比京兆府還要多。偃師是畿縣,將近一萬戶、六萬人口,如何養活這些人?不是易事。這份是偃師縣的歲賦以及逃戶名單,你身為縣尉,到任之後,務必協助令長將稅收齊,否則到了考課時,莫怪老夫無情。」
「偃師西接洛陽,東臨鞏縣,南連緱氏,而北邊是黃河,洛水、伊水在偃師境內交匯。南來北往的漕船、商旅、行人,皆從偃師過境,盜賊、偷、逃犯不絕,如何庇佑鄉鄰,懲治不良,此亦縣尉之責」
洛陽城南,道德坊。
臨着洛水有一間客棧,樓中的粉牆上有蒼勁的書法寫了一幅字。
「洛神居水岸,牡丹嬌艷飄千里,香溢東都;酒仙臥竹林,杜康甘醇傳萬戶,名滿中州。
從樓上屋子推窗看去,風景絕佳。
洛水非常寬闊,甚至不輸黃河有些河段,但比黃河清,比黃河緩,河畔楊柳依依,河上船隻來來往往,千帆盡發。
是夜,薛白與杜家眾人便宿在這客棧。
杜有鄰任職於水陸轉運衙門,將帶着杜家在洛陽賃宅院居住。
薛白則打算於明日直接從洛水碼頭出發往偃師縣,帶的只有妾室青嵐,以殷亮為首的幾個幕僚,以老涼、姜亥、薛嶄為首的隨從護衛,以及他們的家室。
杜家姐妹明面上自然是不會跟着薛白,包括杜五郎夫婦也會在洛陽待幾日,幫忙父母安頓好。
二樓廂房,杜五郎栓上屋門,伸了個懶腰,道:「終於不用再聽我阿爺的呼嚕。」
他更歡喜的是,今夜要抱着妻子入睡。
薛運娘忙着收拾被褥,問道:「我以為謄郎會想要直接隨阿兄到偃師縣去。」
「還沒帶你逛逛洛陽城啊。而且啊,我現在也不想再費力氣擺脫我阿爺了。在長安時我都拼到金吾獄裏了,結果成了這樣,我還不如什麼都不做呢。」
一路跋涉,杜五郎也是有些蔫了,罷,攤開手,道:「抱一下。」
「嗯。
夫妻二人就在屋裏子相擁而立了一會兒。
忽然。
「咚咚咚!
屋外忽然響起了猛烈的敲門聲。
杜五郎聽對方來者不善,當即讓薛運娘躲好,他踮起腳走到門邊,趴在門縫處往外看了一眼,外面竟是沒有人。
低頭一看,地上多了一張紙條。
杜五郎只好拾起來湊到燭光邊一看,赫然見上面寫着「王縣尉並非自殺」。
他連忙出了屋子,向薛白的廂房趕去,拍門道:「薛白,你看.
屋門卻是沒栓,一拍就開了,裏面並沒有人。
「出事了!
杜五郎吃了一驚,連忙趕向杜有鄰廂房外,之後一拍腦袋,想到找阿爺不如找阿姐,連忙向三樓趕去。
三樓住的是杜家姐妹、柳湘君母女等女眷,青嵐正站在走廊上與柳湘君話,一見杜五郎來便道:「阿郎在大堂,你快去找他。
「好。」
杜五郎匆匆向一樓大堂趕去,恰好見一人出了大堂,身形鬼祟,連忙喊道:「哎.是你給的紙條嗎?慢着。」
「追。」薛白忽在身後了一聲。
接着便見姜亥倏地追了出去。
只見那鬼祟的身形迅速閃進人群,很快消失在在洛水碼頭上。
杜五郎看得發懵,轉頭向薛白問道:「你方才在大堂,看到他了。」
「身高五尺六寸,腳有些跛,可能是有傷,但他更熟悉環境,姜亥追不到了。」
薛白是在三樓廂房的窗邊看到那饒,事發時他正在與杜家姐妹商議事情。
倒沒想到會忽然竄出一個報信者,且這報信者還如川。
我剛到洛陽,他當然還不能完全信任我。沒關係,想必他還會再來的。
「王彥暹不是自殺,不用他我也能猜到。」杜始道:「我奇怪的是,為何他要來告訴你?他從何推斷你有可能為王彥暹翻案?」
薛白道:「明他藏身的地方有消息來源?洛陽城中,懷疑我奉聖諭來查案的,無非那幾人。」
「還有一種可能。」杜嬗道,「也許他不是來為王彥暹申冤的,也許是來試探你的。」
薛白沉吟道:「那就更明王彥暹的死另有隱情了,否則何必試探我?」
「我覺得不是試探。」杜始站到窗邊往外看了一眼,道:「若是,不會連你住在哪個廂房都弄錯。」
「那,這人很可能真的知道一些隱情。」
同一個夜裏,偃師縣。
就在縣署北面不遠處的三官廟巷有一間宅院,三進院,不大不,拾掇得很有品味。
幾個漕夫被帶進了宅院。
「本是不必這麼麻煩的收拾乾淨。
隨着這一句吩咐,書房裏的所有書卷文書全被丟進了火盆,主屋的床榻被搬開,地上已經乾涸的血跡被洗掉。
半張紙從火盆里飄了出來,在夜空中打着轉,像是帶着怨念不願被燒掉。
為首的漕運渠帥一腳踩了上去,之後拾起來看了看,上面大概是一首很長的詩。
他倒是識得幾個簡單的字,隨口念了出來。
「我求令長,保下人。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4s 3.9009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