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步生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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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火畢剝地跳動了一下,牆上的影子一動,忽地分出了一條黑影,與弒心的影子面對而立。夏侯瀲嚇了一跳,再定睛看時才反應過來,弒心身後一直站了個人,影子重疊在一起,現在他移開步子,便有兩條影子了。

    夏侯瀲踮着腳尖往右邊走了幾步,透過書格的縫隙,看見那個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整張臉藏在黑暗裏。

    「唉,你這又是何苦?」男人接過弒心手裏的卷宗,道,「你當初畫這玩意兒畫了三天三夜,被夏侯看見,笑了你三天三夜。笑完跑來問我,明明她和小像里的人長得一模一樣,怎麼照鏡子又覺得不像。那個只知道殺人放火的傻冒,怎麼會知道整個伽藍只有另一個傻冒覺得她是個女人。」

    男人的嗓音有些粗啞,似乎生了病,泛着濃濃的鼻音。

    可夏侯瀲還是聽出來了,這個聲音屬於段叔。那個會從外面帶匕首給他玩兒,帶話本子給他看的段叔。

    他的指尖有點發涼,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忽然不敢再聽了,可他必須聽下去,無論他們說什麼,他都必須聽下去。

    「都是往事了,不必再提。」沉默的男人終於開口了,夏侯瀲看見他緩緩直起身,黑袈裟的袍裾掃過書格,像黑暗的蝶翼。

    「你是不是後悔了,弒心?」段叔輕聲道,「其實後悔也沒什麼。小瀲還不知道這件事,持厭對夏侯霈沒感情,他們是你的兒子。如果將來哪天小瀲知道了,你推給我就是了,反正夏侯的鞘是我,眼睜睜看着她死在柳歸藏手裏的人也是我。」

    「你錯了,」弒心的聲音冷漠又高寒,「我們這些人哪裏有後悔的資格?我們走的是修羅之路,踩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沾着血。往前走或許還有一線希望,總覺得再走幾步就是盡頭,可是一旦回頭,就意味着要把從前的痛苦再嘗一遍。」

    段叔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當真不認他了?」

    「我是個罪人啊,段九,」弒心看着掌中的燭火,「當年若非我貪戀兒女情長,龜縮不前,八部不會埋骨冰雪之下,我們的師父、我們的兄弟,不會永遠成為朔北的荒魂,歸不了伽藍,歸不了故土。父債子償,既然我已沒有機會,便讓我的孩子去那殺場,殺了那個宿命的敵人,帶回伽藍的先輩。可我既然要將我的孩子送往死地,我又怎敢奢求他叫我父親?況且,伽藍首座,當心無掛礙,方能一往無前。這是我的教訓,亦是他的未來。」

    「這個秘密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他?」

    「唯有住持才能知道所有的秘辛。他還不夠強大,當他強大到勝任伽藍首座之時,伽藍的秘密就會對他開放。」

    段叔沉默了一會兒,道:「弒心,你說那個時候咱們大伙兒多好啊,咱們一起坐在山門前聽你吹塤,夏侯聽得犯困,別的刺客氣沖沖地從被窩裏爬起來趕我們。你說現在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

    「不是啊,弒心,」段叔苦笑,「這都是命。假如你打不過夏侯,夏侯就不會天天挑戰你,你也不會愛上她。假如咱們不是流落街頭的乞丐,就不會被帶回伽藍過這樣的日子。這都是命。」

    「原來你也信命了嗎,段九。」弒心將手放在段叔的肩上,道。

    「我一直都信的,只是你不知道。」段叔握住弒心的手,「據說殺伐過重的人下輩子都會投胎變成畜生。弒心,我們都老了,很快就要變成畜生了。我身上的傷好不了了,以前十天半個月疼一回,現在三天兩頭就發作。秋葉也快不行了,他去年去苗疆被叮的爛瘡用了西域的神膏也不見好。老朋友,你必須快點,先讓小瀲繼任迦樓羅吧,他會幹好的。」

    夏侯瀲猛然一驚,轉頭看秋葉。

    光線太暗,他一直都沒有發現,秋葉的神色其實很憔悴。如果蠟燭的光照過來,他會看見秋葉的臉一點血色也沒有,像紙糊似的,只有嘴唇泛着枯花似的暗紅。

    秋葉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握握他的手,示意他繼續聽。

    夏侯瀲鼻子有些發酸,無聲地張了張口:「師父。」

    弒心和段九又說了會兒話才踱着步離開。山洞恢復了絕對的黑暗,弒心和段九的腳步聲慢慢遠了、遠了,極悶極悶地順着石壁和地面傳過來,最後消失,死了一般的寂靜。

    住持對夏侯瀲來說,是記憶深處一團烏漆麻黑的影子,是故紙堆里暈散的字跡,陳舊又模糊。他永遠坐在大雄寶殿裏,要麼的的篤篤地敲那個缺了一個角的木魚,要麼翻着破爛的經書嘰嘰咕咕地念經。他在山寺里靜坐,像一尊沉悶的古佛,夏侯瀲在寺外瘋跑。

    小時候娘親不在,他光着腳在山裏爬上爬下,東摸西摸,青苔在他腳下細聲細氣地嘰喳,石子割破腳底也照樣跑。他采來燈芯草,采來喇叭花,放在神台上,搬來雜物堆里的小鼓,用筷子咚咚敲,學住持嘰里呱啦地念經。有時候家裏沒米了,他悄麼聲地繞過住持打坐的大雄寶殿,踩着嘎吱嘎吱叫的滿地落葉,到後院的禪房去偷米。他記得他藏在海棠樹下的細鐵絲,鎖往右轉兩下,再用手拍一拍,啪嗒一聲就會開。他追着夕陽跑,揀石子打烏鴉,有時候也打住持的光頭。他攆雞攆鴨,人嫌狗厭地長大,每個刺客聽見門外咚咚跑過的腳步聲,就知道夏侯家那個小混蛋又在淘氣。

    住持從來不罵他,他偷米偷油,後來還偷神台上的香果,住持假裝沒看見,只翻過一面經書,繼續念。後來他不知從哪裏知道住持就是他親爹,他跑到山寺,住持依舊是那個黑不溜秋的背影對人,他把庭院裏的水桶一個個全部踢翻,水嘩啦啦地流,漫過苔蘚,漫過石階,映出住持巋然不動的背影,和夏侯瀲流着眼淚的臉。

    多少年來,住持一直是那個背影,以前高大,後來慢慢瘦削,慢慢佝僂,但一如既往地漆黑冷寂。夏侯瀲不知道住持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他從不多言,從不多做,從不過問夏侯瀲。現在他知道了,住持不是秋葉曾說過的佛陀,不是夏侯霈口中的老禿驢,而是伽藍最凶的妖魔,最惡的厲鬼。

    黑面佛頂,持厭在吹塤,塤聲輾轉飄揚,像山谷里飄散的風,來的時候沒有痕跡,離開的時候也沒有痕跡。

    「持厭。」夏侯瀲喊他。

    持厭掉過頭,靜靜看着他。

    「我在底下碰見住持和段叔了。」夏侯瀲說。

    「嗯。」

    「你早就知道對不對?」夏侯瀲的聲音出奇地冷靜,「當初,你逮柳家門徒給我練刀,是住持吩咐你乾的,對不對?」

    持厭點頭。

    他從來不撒謊,別人問什麼他答什麼,一個字也不假。沒來由地,夏侯瀲突然有點恨他這樣,突然希望,他可以說點謊話,隨便什麼都好。

    只是不要讓夏侯瀲知道,夏侯霈的死,他也有份。

    「我娘的死,你早就知道真相麼?」

    「知道。」

    「……」夏侯瀲轉身就走,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了,問道:「如果住持讓你來殺我,你會來嗎?」

    山風拂起持厭的髮絲,白色的衣袖飄蕩,他坐在崖邊,背後是無邊的星夜,他看着夏侯瀲的背影,眼底有蒼涼的孤獨。

    他說:「會的。」

    「好,那樣很好。」夏侯瀲道,「我也會殺你的,你我都不必留情。」

    夏侯瀲和秋葉一同下山了。風還在吹,灌滿滿袖的涼意,持厭捧着塤,仰頭看天上燦爛的星河。

    「可我會敗給你的呀,小瀲。」他輕輕說道,可沒人聽見。

    夏侯瀲回到自己家的竹樓,好段時間沒有回來了,小院裏頭長滿了雜草,不知道什麼蟲子在咕咕唧唧地叫喚,還有螞蚱往腳上蹦。棚子下面的灶台落了許多落葉,鍋里也有,夏侯瀲走過旁邊的時候,從灶台底下鑽出來一隻灰兔子。


    夏侯瀲搬出來一張條凳,找來一件舊衣服擦乾淨,讓秋葉坐,自己回屋拿了兩壺梨花白,放到秋葉跟前又猶豫了。

    「師父,你還能喝酒嗎?」

    「如何不能?」秋葉笑,咬開了塞子,張口就灌。

    夏侯瀲吞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淌過腔子,像刀子滾過去,渾身的熱氣泛起來了,夏侯瀲緩緩吐了一口氣。夜是沉鬱的藍,山里起了霧,四周迷迷濛蒙,一叢一叢的馬鞭草和繡球花像沾了水的宣紙上的畫,紅的紫的暈成一片。

    「師父,你也知道,對不對?」夏侯瀲忽然問。

    「是,我知道。」

    「我娘也知道,從乾元二十六年開始她的買賣就都在雨季了,她不可能察覺不出來。」

    「嗯,她也知道。」

    夏侯瀲笑起來,卻終究沒個笑的滋味,「只我被蒙在鼓裏。」

    「別怪你娘,」秋葉嘆道,「就算沒有弒心的刻意安排,你娘也撐不了多久。能讓一個刺客走向終點的,不只有刀劍,還有傷病。你娘的身子早已經千瘡百孔了。她早知道自己遲早是要走的,可是你知道你娘這個人,不大有學問,笨嘴拙舌,不知道要如何向你告別……所以才會走得這樣突然。」

    「你的瘡是怎麼回事,還能治嗎?」夏侯瀲問。

    秋葉笑着搖頭,道:「小瀲,你不想知道一些別的嗎?」

    夏侯瀲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們那時候,是怎麼回事?」

    秋葉低着頭,目光變得很遠,仿佛陷入了悠久的回憶。他道:「我知道的不多,那時候我剛剛進伽藍。我進伽藍的半年前,伽藍發生了一次很嚴重的內亂,死傷慘重,刺客凋零。先住持一面從伽藍村挑選孩子補充缺額,一面從外面物色武藝不錯的亡命徒選進伽藍,我便是其中之一。像我這樣的外來人,一開始都很受排擠。你娘性子張狂,向來不受待見。我與她同病相憐,便引為知己。

    「那個時候的伽藍八部和現在的很不同,他們都是先住持親自培養的高手。弒心,便是那個時候的迦樓羅。」

    夏侯瀲一愣,道:「他是第二十七代迦樓羅?」

    「不錯。」秋葉道,「你娘雖被目為天下第一刀,可那時的弒心,才是真正的獨步天下。一步殺一人,十步血成河,步步生血蓮。他的刀,名喚步生蓮。二十一年前,你娘懷了你和你哥。先住持忽然發佈伽藍令,召集伽藍八部,一同去了朔北。這一去就是三個多月,誰也不知道在朔北發生了什麼。你出生那天,是個夜晚,伽藍村的穩婆把你和持厭包在襁褓里,弒心忽然就回來了。他渾身都是血,穩婆差點嚇得死過去,他什麼都沒說,抱起一個孩子就走。你娘硬撐着從床上起來,問他幹什麼。他說他要帶走一個孩子,還要和你娘恩斷義絕。」

    「他倒是男人得很!」夏侯瀲冷笑,「欺負一個剛生產完的女人,他怎麼不死在朔北別回來?」

    「其實那個時候他和你娘比起來也沒有好多少。弒心的脾氣原本是極好的,要不然也不能和你娘在一塊兒。可那天,他執意要帶孩子走,你娘說,孩子不能走,你先過來,給我磕一百個響頭。他說,可否以一百個響頭,換一個孩子?你娘說,磕完再說。」

    「他磕了?」

    「磕了,整整一百個。你娘也沒有想到,他真的能磕完。但是她還是沒有同意讓他把孩子帶走,於是兩個人就打起來了。兩個人都是強弩之末,但兩個人脾氣都那麼硬,最後幾乎是沒有任何招式地互相毆打。你娘沒挺過來,先趴下了。弒心說,孩子我帶走了,從此以後,你不可與他相見。」

    「他帶走的,就是持厭。」夏侯瀲喃喃道。

    「不錯。你娘輸了,她恪守諾言,十七年來,從不曾去見過持厭。二十一年前那場慘烈的刺殺,除了弒心和他的摯友段九,也無人知道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之後,弒心繼任伽藍住持,新的八部被遴選出來,伽藍又回到正軌。」

    「現在看來,是他臨陣退縮了。先住持和其他七部盡數被戮,他引以為咎,就想出這樣的法子來贖罪麼?真可笑,可笑!」夏侯瀲將臉埋在手心裏,道,「師父,你說,是不是如果我早點變強,他就不會想着要殺掉我娘?」

    「小瀲,這不怪你。其實他最開始選擇的應該是持厭,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又變了主意。或許是因為持厭沒有心吧,沒有心的人,即使再強大,也不能成為領導諸刺客的伽藍首座。」秋葉扭頭看夏侯瀲,月光下,他的眼眸寂靜如水,「小瀲,你要報仇嗎?」

    「當然,我必殺了他。至於這個伽藍首座,誰愛當誰當去。」夏侯瀲站起身子,眸間有陰森地狠意,「什麼弒心,他的債,讓他去地獄裏還吧!」

    秋葉忽然道:「小瀲,你找到你娘的遺書了嗎?」

    夏侯瀲一愣,道:「沒有。她東西亂放,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或許已經被老鼠給咬了。」

    秋葉摩挲着酒壺上的凸紋,緩緩道:「你娘給你在外頭留了些東西……」他忽地停住,過了會兒又道,「小瀲,你想要離開伽藍嗎?」

    「什麼意思?我娘她……」

    「小瀲,她還活着的時候告訴我,她希望你能夠破局。」秋葉走到夏侯霈的衣冠冢前,將酒液盡數倒在她的墓前,「你娘親和我們很不一樣,不是因為她刀術卓絕,而是因為她生來就是一個刺客。伽藍的刺客們從前都是無家可歸的乞丐,只有你娘,是自己找上伽藍的。她說,她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她希望你也可以,而你,不屬於伽藍。」

    「她要我逃跑嗎?她不要我報仇,她要我逃跑?」夏侯瀲看着墓碑。那上面是他自己刻的字——夏侯霈之墓。他娘不算嫁了人,沒有夫姓。想來也是,他娘一輩子果敢獨斷,死後豈能屈居於夫姓之下。墓碑上只寫夏侯霈三個字,就完完全全夠了。

    「不,」秋葉抬起眼,眸中有刀光劍影,「要握住自己的命不止這一個辦法,小瀲,你可以毀了伽藍!」

    「這怎麼可以?毀了伽藍,七月半怎麼辦,你們都會死的!」夏侯瀲震驚道。

    「不是『你們』,是『我們』。」秋葉低聲道,「小瀲,你知道伽藍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嗎?每年伽藍村會從外面接收五十名孩子,他們大部分是男孩子,手腳結實,無父無母,把伽藍當成他們的家。每年,伽藍村還會送二十個孩子進入山寺,住持發給他們佩刀,掛上他們的牌,三天之後,一半的牌子會被拿下來,那一半的孩子,都死在了殺場上。每年,還有至少七個經驗豐富,手藝老到的刺客死掉,其中大概只有三個刺客的屍骨可以運回刀冢。年復一年,刀冢底下的屍骨早已堆積如山,昨日那裏又多了一座墳墓,是我看着立起來的。小瀲,這樣的地方,難道不該毀掉嗎?」

    「可是!」

    「你剛剛一定看見了,黑面佛里的藥窟。旁人只道我捉住叛逃的刺客,會交給住持斬首。他們錯了,住持把他們送入黑面佛,做試藥的藥人。我不知道住持在研製什麼,或許是八月半、九月半,但我知道,他是個罪人。這伽藍裏頭,所有人都是罪人,無人不滿手鮮血,無人不惡貫滿盈,無人不該死!包括持厭,包括我,包括你。」

    「師父,你和持厭不一樣,還有書情,他……」

    「沒什麼不一樣,我們都是罪人,難道你不承認嗎?」秋葉低低笑起來,「小瀲,你娘希望你破局,掌握你自己的命,住持希望你繼任伽藍首座,斬殺那個遠在朔北的敵人。而我希望你……毀滅伽藍!」

    沉默,死了一般的沉默。

    霧越來越濃,夏侯瀲仿佛被包圍住,周遭的空氣變得粘滯,他被四邊八方圍過來的霧包裹着,喘不過氣。他的心變得很亂,他想到持厭寂然的眼神,又想起托着一方燭火的弒心,最後,他看見夏侯霈躺在地上的骷髏,望着高遠的天穹。

    夏侯瀲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有柳歸藏留下的箭痕。

    「我要怎麼做?」

    秋葉輕輕地笑,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溫和,像春日花下拂過的暖風。

    他忽然斂了微笑,神色肅穆如高堂廟宇里的諸天神佛,「誅殺弒心,燒掉藥窟。七月半會讓我們所有人,去死!」

    其實算草稿……【捂臉】

    解謎是不是很無聊,哭泣。

    最近收藏掉了好幾個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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