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無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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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螢螢地掛在樹梢兒上,白得有些發青,像一個倒扣的瓷盤,偶爾能看見發暗的雲翳,是瓷胎上剝落的釉。

    柳梢兒獨個兒躺在雕花架子床裏頭,珠羅帳子掛着,月光透過半開的直欞窗,徑直照在她身上。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團扇,眼睛覷着上面畫的紅衣綠裙的才子佳人,忽然沒來由地心煩意亂,把那扇子一扔,扇骨在地面磕了一下,滑進黑漆香幾底下沒了影兒。

    她打開箱籠,裏面疊着她近日裏置辦的衣裙。大紅遍地金的比甲、織金重絹的馬面裙、銀紅妝花盤金繡的襖兒,一件比一件漂亮。她每一件都拿出來在身上比了一遍,在鏡子前面走來走去,自忖皇親公主都比不過她俊俏,才心滿意足地去睡了。

    正睡得酣甜的時候,有一雙冰涼的手探進被窩,柳梢兒輾轉醒過來,當下嚇了一大跳,連忙捂着被子坐起來大喊大叫:「有賊!有採花賊!」

    「柳梢兒、柳梢兒!是我!」來人捂着她的嘴,止住她尖利的嗓音,柳梢兒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書情。

    他憔悴了不少,鬍子拉碴,臉上都是風塵。柳梢兒撫着心口順了好一會兒氣,才道:「你要死啦!這樣唬我!」說着,又紅了眼眶,「你這冤家,一去好幾個月,前頭還捎信過來,後面就沒音信了。我還當你和旁的男人一樣,把我給棄了!」

    書情陪着笑臉,道:「可我每月捎了銀錢回來呀!後面事忙,便沒顧得上寫信了。」

    柳梢兒仰着頭,露出瓷白的下巴頦兒,恨恨道:「你要是把我棄了我也不怕!橫豎我還有張討人喜歡的臉蛋,總不會餓死。」

    「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書情急了,忍不住提高聲調,打眼看見柳梢兒眼眶紅了,像眼角眉梢暈染的紅妝,心又軟了,小聲道,「柳梢兒,你信我,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就算我死了,也要給你留足夠的銀錢,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月亮向東邊移了一些,窗欞把月光隔成一格一格的,像碎了一地的白瓷片。柳梢兒幫着書情脫下衣衫,將他的衣帽擱在花梨木的衣架上,鞋子髒得不像樣子,便放在門邊,等明兒早上丫頭過來收去洗刷。

    兩人躺在一處,互相摟着,柳梢兒窩在書情懷裏,問道:「二郎,眼看秋闈近了,你近日可別跟着那個夏侯瀲胡玩,安心讀書才是正經。」

    書情頓時磕巴了,道:「我……我……」

    「雖說你那個結拜大哥確實幫襯了咱們不少銀錢,可終究不是個正經人。現如今還得望着他供你的盤纏資費,暫時不好和他斷來往,往後你中了舉,做了舉人老爺,可不能再跟他胡混了。」

    書情心裏簡直扭成了一團麻花,他想按夏侯瀲說的,告訴柳梢兒自己是個殺人犯、亡命徒,可怎麼都張不開嘴。支支吾吾了半天,喪氣道:「柳梢兒,我不會去考科舉的,你別想了。」

    「怎麼!那個夏侯瀲不願意供你了!」柳梢兒蹭地一下坐起來。

    書情爬起來,垂着頭道:「我不是讀書的料,你死心吧。我跟着我師哥做買賣挺好的。就這樣,你別說了。」說完,又睡了回去,背過身去,任憑柳梢兒怎麼捶他,他都不吭聲。

    柳梢兒呆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青白的手和腳,晾在月光底下,那月光像摻了冰,照在手腳上涼絲絲,而自己的手腳越發的白,竟像透明似的。

    書情、夏侯瀲這樣的人,柳梢兒沒少見。混江湖跑買賣,干一些幫閒的活計,有的撞了大運,能賺個盆滿缽滿,可更多的半道上翻了船,一輩子浮不上來。更何況,書情是跟着人家做買賣的,仰人鼻息過活,何等朝不保夕!

    那個叫夏侯瀲的,看着倒有幾分頭腦,他眼神里有股狠勁兒,是能賺來錢的。她箱籠里的衣服,妝奩里的首飾,哪樣不是書情拿夏侯瀲的錢買來的?可人家是人家,書情這樣的呆子,考不了科舉,就什麼也幹不成。

    她都試探過了,書情是一個窮獨漢,沒爹沒娘沒家底,早先跟着師父混江湖,現在跟着夏侯瀲混江湖,哪有什麼好前程?

    柳梢兒放下帳子,登時烏黑一片,月光徜徉在外面,再也進不來了。她躺下身,書情累極了,已經睡熟了,她聽着男人沉重的呼吸,慢慢閉上眼。

    書情第二天就跟着夏侯瀲走了,柳梢兒站在高樓上,默默看着他倆坐着漕船慢慢遠去。穿着黑色麻衣的那個是夏侯瀲,蹲在鹽巴袋子上,和漕幫的人不知在說些什麼。月白色生員交領衫的那個是書情,猶自朝她揮手。柳梢兒漠然轉過身,領着丫鬟走了。

    ——————

    夏侯瀲趕回了伽藍。除了拜祭夏侯霈和過年,夏侯瀲基本不回伽藍。山腳伽藍村照樣的小不伶仃,茅草屋子擠在一塊,有半大的孩子在中間的空地上互相對刀,他們看見夏侯瀲和書情騎着馬經過,就停下刀看着,眼神陰陰的,有一股冰涼勁兒,像墓裏面埋了很久的鏽鐵。

    夏侯瀲知道他們在看他掛在馬側的刀,有了刀他們就能掛上牌,離開山。但是他們不知道,大部分人再也回不來。

    夏侯瀲先上黑面佛頂看望持厭,那傢伙前幾天剛從瓦剌回來,還給他帶了瓦剌人戴的鑲金琉璃耳瑱,據說是從人頭的耳朵上取下來的,在瓦剌那地方賣得很貴,有身份的人才能戴。

    「你不會想讓我在耳朵上打個洞戴上去吧?」夏侯瀲捏着耳瑱放在太陽底下翻來翻去,通透的琉璃在陽光下反射着五光十色的光芒。

    持厭撩開自己的頭髮,他的右耳上有一個一模一樣的耳瑱,那淡色琉璃像極了他的眼睛,明淨無瑕,倒映着變幻無窮的天光雲影,和整個明麗的世界。夏侯瀲這才發現,持厭只給了他一個耳瑱。

    「好娘啊你,」夏侯瀲看着他的耳朵說道,「好端端地戴這玩意兒幹什麼,娘們唧唧的。」

    「瓦剌的男人也戴。」持厭說,「一模一樣的耳瑱,一模一樣的你我,剛剛好。」

    「我們是大岐人,又不是瓦剌人。」夏侯瀲抽了抽嘴角,把耳瑱收進荷包,說,「打死我也不戴。」

    持厭看起來有點沮喪,不過他沒說什麼,只轉過眼去看夕陽。山之盡處,夕陽已經落了一半,像一張又薄又破的紅色剪紙,貼在天邊上。山風呼呼地吹過來,撲在臉上涼涼的,他們倆坐在山頂上,好像被雲霞簇擁着,四周都是墨跡一樣的山頭,中間飄着羽毛似的雲霧,在緩緩地流動。

    「持厭,你知不知道咱們伽藍案牘庫在哪?」夏侯瀲忽然問。

    他之所以回來,正是因為案牘庫。伽藍規矩森嚴,刺客刺殺都有文書記錄,包括獵物的生平、喜好、家產,刺殺時間、地點,天氣,以及鞘的人選,統統記錄在案,在案牘庫歸檔。

    他娘曾經承諾他向伽藍要了鞘,但當初他去柳州找夏侯霈,卻無人知道死在北市的那個就是夏侯霈。當時他還以為夏侯霈糊弄了他,但現在看來,夏侯霈很可能只要了一個鞘。而那個鞘,很可能根本沒有去支援夏侯霈,並且不知道通過什麼樣的方法,免過了伽藍的追責。


    所以只要知道找到夏侯霈的文書,就能找到那個鞘,就能知道到底是誰害了他娘。

    持厭好半晌沒說話,等夕陽快下去了,才垂着眼睛問道:「已經死掉的人,那麼重要嗎?比活着的人還重要嗎?」

    夏侯瀲愣了一下,問:「什麼意思?」他扭頭看持厭,持厭眉眼低垂,睫毛的陰影落在眼睛裏,顯出他不常有的深沉來。

    持厭沒再說話,只是把夏侯瀲引到山洞裏,拉開壁上的藤蔓,一個半人高的黑黝黝的山洞現出來,像一隻野獸深不可測的嘴,等着喝血吃人。

    「黑面佛是空的,案牘庫在黑面佛的肚子裏。」持厭說。

    「原來住持是從這兒上來的!」夏侯瀲說,「你怎麼不早說,害得我每次都爬那麼久的山。」

    「原本你不能進去的。」持厭小聲說,「可是……」他抬起眼來看着夏侯瀲,大而黑的眸子恬靜又安然,「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會幫你實現。」

    「……」夏侯瀲不知道說什麼好,乾巴巴地道了聲謝,躬身就要進去。

    持厭忽然叫住了他,問道:「小瀲,你想做住持嗎?」

    夏侯瀲回過頭,疑惑道:「做那玩意兒幹嘛?我可不想當個禿子,成天敲木魚念經。」

    持厭不再說什麼,放下了藤蔓,山洞裏頓時一片漆黑,夏侯瀲掏出火摺子,呼地一吹,火騰地一下就竄起來了。夏侯瀲在原地站了會兒,想方才持厭說的話。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持厭是個沒有願望的人,所以把他的願望當成自己的願望。可這樣好像欠了持厭什麼似的,荷包里的耳瑱忽然變得沉重起來,他忽然想起來他從沒想過給要持厭帶什麼玩意兒。

    唉,算了。夏侯瀲不再想那麼多,專心下台階。下了不知多少個台階,起碼得有一百來個,面前豁然開朗,原是一大片空地,擺着一溜的大桌子,上邊兒擺滿了瓶瓶罐罐。夏侯瀲走了幾步,腳下忽然有個圓滾滾的小石子,夏侯瀲撿起來一看,原來是個小藥丸。

    周圍的石壁下擺了好幾盆花草,中間有一株花,沒有葉子,單有一朵巴掌大的紅花,層層疊疊的細長花瓣向裏面蜷曲着,像沾了血的獠牙,看着有種說不出的妖異。

    這地方該不會是住持制癮藥的地方吧?夏侯瀲一邊打量一邊想,他有把這兒都燒了的衝動,免得住持繼續禍害人。但想了想還是作罷,畢竟他是來查文書的,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前面忽然傳來細細的呻吟聲,夏侯瀲忙吹滅了火摺子,摸着黑往前走。呻吟聲越來越近,前面那個山洞有燭光閃爍,夏侯瀲貓着腰走過去,瞧見貼着石壁鋪了一排鋪蓋,約有十數個,上邊躺滿了人。他們臉色都青青白白,嘴巴半張着,有的還能發出點細碎的呻吟,有的已經沒聲兒了,看樣子命不久矣,業已死了一大半了。

    夏侯瀲走過去,竟看見幾個熟面孔。有一個是去年叛逃的刺客,被秋葉抓了回來,後來就沒影兒了。夏侯瀲還以為已經被斬首了,沒想到在這兒。

    夏侯瀲並不多做耽擱,繼續往下走。再下一層果然就是案牘庫了,比人還高的書格密密麻麻擺在地上,兩個書格之間僅僅能容下一個人行走。他大睜着眼睛在佈滿灰塵的卷宗中查找,終於中間的書格上找到「迦樓羅」的卷宗。裏面全是關於歷代迦樓羅的資料,他翻到最後,果然看見了夏侯霈的畫像。

    這畫像不知道是誰畫的,除了臉蛋簡直沒一處像夏侯霈。畫上的女人眉目靈動,嫣然淺笑,像個不諳世事的閨閣少女,哪裏像殺人如麻的迦樓羅?可夏侯瀲撫着那小像,眼眶還是發紅。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將卷宗往後翻。

    卷宗里記載了夏侯霈每次刺殺的經過,從十二歲開始,一直到三十五歲。夏侯瀲直接翻到最後面,想看夏侯霈最後一次戰役,卻發現那一面已經被人撕了,只剩下一點頁根夾在書縫裏,像一排泛黃的牙齒。

    其實夏侯瀲早就預料到了,只是不甘心,抱着一點微末的希望。如今,這點希望就像指縫裏的沙子,一下子都隨風溜走了。夏侯瀲原地呆了半晌,往前翻了幾頁。

    乾元二十八年夏四月丁巳,青州,大雨。迦樓羅於城南大街斬殺漕幫葉繡。

    乾元二十七年秋七月丁未,百尺崖,雨。迦樓羅於賀氏牌樓斬殺賀家家主賀坤。

    乾元二十七年夏六月甲辰,桃渚,大雨。迦樓羅於武家村追擊君子刀二當家木青,遇十人圍堵,盡殺之。

    ……

    夏侯瀲連着翻了幾頁,從乾元二十六年開始,大雨、大雨、雨、雨、大雨……全是雨!原來,那個人早就想要他娘死!青州臨海,四月最為多雨。百尺崖臨海,夏秋之季常常暴雨連連。桃渚亦然。那個人故意令他娘雨季前往刺殺,就是想要加重她的傷勢!

    到底是誰,能有權力分配伽藍八部的買賣?是誰……

    夏侯瀲的頭一陣陣地疼,他知道那個答案,那個漆黑的影子在他腦海中浮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夏侯霈是伽藍第一刀,她從未背叛過伽藍。為什麼?他又翻回了畫着小像的那一面,頁腳有一行淡淡的墨跡,寫的是畫者之名,幾乎看不見。

    上面寫的是:弒心。

    夏侯瀲的手在顫抖,卷宗仿佛有千鈞之重,幾乎讓他捧不住。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夏侯瀲猛然一驚。

    「是我。」秋葉從後面轉出來,「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裏的。」

    「師父。」夏侯瀲紅着眼睛。

    秋葉把卷宗放回書格,低聲道:「走吧,出去再說。」

    話音剛落,上一層有腳步聲傳來,兩人俱是一驚,夏侯瀲迅速吹滅了火摺子,和秋葉躲進書格深處。

    腳步聲漸近,一個男人擎着一方燭火出現在前方,夏侯瀲弓着身子,從卷宗上方的縫隙窺探那人的面貌。那個人的臉被書格擋住了,夏侯瀲只能看見一團光亮中,牆壁上曳出一條孤長的影子,一下一下地聳動。夏侯瀲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花,他看着看着,好像看見整個山洞都跳動着那飄忽的鬼影,一下一下,充盈了山洞。

    男人沒有說話,沉默着,站在夏侯瀲方才站的地方。把手放在迦樓羅的卷宗上,停了許久。

    終於,他抽出迦樓羅的卷宗,翻到夏侯霈的畫像那一頁,他小心翼翼地將它一點點撕下,放在燭火的火苗上。火苗舔舐着小像,夏侯瀲的心揪着,他看見夏侯霈明媚的笑顏在火中化為灰燼,散入空中,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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