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耕巷是條筆直無折的巷子,巷口掛了兩隻紅燈籠,照着幽長的小路,也將俞眉遠三人的影子拉得細長。
「曇歡,前邊雁丁橋的橋洞下有個賣風車的老人,你去替我買十支風車。我們只有一盞茶的時間,你必須在這段時間內替我買回來。」俞眉遠壓低聲音道。
魏眠曦應該會很快發現她的失蹤,以他的行事作風,不用多久就會有人找到這裏,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事情辦好。
「那你呢?」霍錚不放心她。
「一盞茶後我們在這裏見面。你速去速回。」俞眉遠沒時間多說,只又叮囑一句,便轉身與青嬈往巷子裏快步走去。
僻靜的小巷裏兩個人的背影纖長,讓霍錚放不下心。
直至兩人隱入前方的黑暗中,霍錚方拐出巷子,騰身一躍,飛到隱蔽的屋檐上。
屋脊後頭早就躲了人。
「小左,替我去橋洞下買十支風車。快去快回。」
「你呢?」
「我在這守着。」
讓俞眉遠一個人呆在這裏,霍錚不放心。
……
墨耕巷的巷尾只有一間老舊宅子,屋檐下掛着兩盞褪色的燈籠並沒點起,四周只有巷口照來的黯淡光芒。青嬈有些懼怕,緊緊拉着俞眉遠的手。
脫漆的木門緊閉,俞眉遠拉起銅環敲了幾聲,不見有人來開門。
巷口處傳來幾聲匆促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要拐進來,俞眉遠往暗處縮了縮。
「那邊。」巷口的人晃了晃,又低聲吼了句,便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俞眉遠心中稍安。一盞茶的時間卻瞬間過去了一半,她又加重手勁敲了幾下,仍舊無人。今日花神節,這裏住的人極有可能外出看廟會了。雖然機會難得,但若被人發現她偷偷到這裏,傳回俞府,不知又要鬧出什麼妖蛾子來,還是先保住自己方為上策。
如此想着,俞眉遠決定放棄,已拉了青嬈的手朝外頭走去。
「咿呀」門卻在這時候打開,合頁發出的生澀響動敲打神經之上,青嬈貓似的一炸。
俞眉遠按住她的手,心中一喜,朝門望去。
門只開了一道縫隙,裏面露出張爬滿皺紋的臉龐,佝僂的眼,暴突的眼珠,臘黃的皮膚,被他手上燈籠的光芒從下往上一照,仿佛從縫隙里探出的頭顱,沒有身軀。
「找誰?」這人聲音嘶啞地開口問。他費力地朝外張望,那眼珠就凸得更加厲害,像要離眶一般。
「有人托我來問您一句話,故人如今可安好?」俞眉遠低聲道。
「怎麼又來問這個?我沒有故人。」這人沒好聲氣地說着,便將門往裏關去。
俞眉遠一掌按在門沿上。衣袖滑落,露出她腕上瓷白的狼骨念珠。
這人動作頓作,喉嚨間發出痰音似的聲響。
他抬起手上燈籠,照着俞眉遠的手,將臉湊近了看。俞眉遠只覺得有濁熱的氣息噴在自己手上,又有粗礪的手指觸過她手腕皮膚,撫上這串念珠。
「陳慧……」他喃喃道,「這念珠是我磨給她的。」
「是慧媽媽讓我來找你的。」俞眉遠忙道。
她找對人了。
「你回去告訴她,故人都死了,沒保住。」
……
俞眉遠消失了約一刻鐘時間,俞府的姑娘和公子卻覺得像過了一整天那麼久。
俞眉安瑟瑟站在街邊,被魏枕月攬在懷裏安慰着,俞眉初則憂急不已地盯着前方;俞章敏沉着臉低聲向自家的護衛問詢着,俞章華卻盯着花神雕像不知在想些什麼。
沒有人敢再打斷魏眠曦。
魏眠曦的神色愈發冷冽,才一刻鐘而已,他已心急如焚。
今日街上人多,出來的又多是女子,若是遇上人販子,或是被歹人擄走,那後果都不堪設想。魏眠曦征戰多年,也沒如此擔過心。
戰場於他而言,就是生死與成敗兩種結果,乾脆簡單,沒有折磨。不像俞眉遠死後那十年,錐心刺的痛卻無人可說,他只能借幻覺安慰,可幻覺終會消失,清醒的時候就更痛苦。
好不容易,她不再只是幻象了。
看得見,摸得着,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如果再失去……魏眠曦無法往下想。
「將軍,已經問過附近的幾個幫派,今晚都沒人見過四姑娘。屬下已經交代下去,讓他們睜大眼睛盯着,如果發現有人擄了四姑娘,立刻來報。」魏家暗衛的動作很快,轉眼已問遍了整條雁乙街的幫派。這些幫派成群結夥,專干陰暗勾當,如果俞眉遠被人所擄,那麼必定會經過他們的手。
「半個時辰內要是我看不到人,就把這些幫派都清理了。」魏眠曦冷道。
阿遠……到底在哪裏?
……
早春的涼風颳起,吹得紙風車「骨碌」直轉。
風車的彩色風葉鮮亮討喜,俞眉遠手上這一支是薑黃色的,畫了些墨彩,轉得快了便像彩虹。
她心滿意足地捧着,低着頭笑咪咪地朝前走,也沒注意街上的行人已漸漸消失。
魏眠曦封了幾乎半條街,所有行人都繞路而行,越接近花神轎的地方,人便越少,只有魏家的暗衛。
「四姑娘回來了。」早有暗衛將她的蹤跡報予魏眠曦。
魏眠曦眼眸乍亮,朝前掠了幾步,果然見到俞眉遠小小的身影緩緩走來。
「怎麼人都不見了?」她抬頭發現不對,懵懵地道。
話音才落,便有月白人影掠到她身前,驚得她猛地停下腳步。
未等看清來人,她的手腕就被人緊緊鉗住。
「阿遠,你去了哪裏?」魏眠曦沉啞的嗓音有幾許顫意。
俞眉遠抬頭,看到魏眠曦緊眉頭的臉龐。他離她很近,近得她可以看清他眼睛裏倒映的火光與上唇漂亮的稜角。上輩子的這一年,正是俞眉遠記憶里最愛他的一年,他是她的少年英雄,叫她喜歡到不顧一切。
如今想來真是蠢得不行。
可她又有些懷念當初的自己,因為現在……她已經沒有不管不顧去愛一個人的勇氣了。
這男人帶走了她對愛情的所有幻想,他叫她覺得哪怕孤獨終老,都比上輩子幸福。
「你放手!」她甩手,奮力掙開他的束縛。
青嬈與曇歡已從後頭上來。
「放開她。」霍錚心裏含怒,劈手揮在魏眠曦手腕上。
魏眠曦正好鬆手,倒不是因為吃了霍錚這一記,而是因為他聽到她呼痛。
霍錚將俞眉遠的手臂托起,將衣袖往上捋起一些。
瑩白的手腕上赫然有道紅印。
「疼嗎?」霍錚怒極,強忍着問她。
俞眉遠點點頭,抿了唇看魏眠曦。
「阿遠,對不起,我……」魏眠曦情急之下下手沒輕重,忘記了她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
俞眉遠將衣袖拉下,委屈道:「你在沖我凶什麼?下午路過雁丁橋的時候我瞧見橋洞下面有人在賣風車,你們走得這麼快我都沒法去買。剛才路被堵了,我也過不去,就索性回頭去買風車了。」
「我沒凶你。」魏眠曦不得不放柔語氣,心裏的怒火去了泰半。
「魏將軍,我到底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值得你見到我就衝過來又抓又吼的?」俞眉遠沒打算放過他,先發制人,話說得又急又快。
她說着又看了眼四周,除了有魏府的暗衛外,前邊俞家的人和魏枕月也都趕了過來,個個都臉色沉重,於她又加了一句:「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魏眠曦,我討厭你。」
這言語間就帶了少女的任性刁蠻。
魏眠曦卻覺得這聲斥責沒有先前的淡漠疏離,倒更親近些。
「好,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你彆氣了,好嗎?」他見她竟委屈到眼眶紅起,就覺得自己真的罪大惡極。無可奈何地收斂起全身冷冽與殺氣,他略笨拙地哄人。
後面趕來的人和四周的暗衛齊齊看呆。
對俞章敏幾人來說,只覺得眼前的魏眠曦與上一刻魔鬼般的男人判若兩人,但對魏枕月這些熟悉魏眠曦的人來說,眼前這一幕不啻於顛覆觀念的認知。
這八年,魏眠曦殺伐果決、冷酷無情,對所有人包括母親與妹妹都不假辭色。
要他哄人?還是哄一個女人?
天方夜譚。
魏枕月覺得可怕。她越來越覺得不讓俞眉遠嫁進魏家是件再正確不過的事。
「阿遠,我只是擔心你出意外。這裏人多複雜,萬一你出事,我承受不起了……」魏眠曦今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說的話越來越露骨。
俞眉遠怕再從他口中聽到奇怪的話,便將手上的風車遞到他面前,阻了他的話。
魏眠曦一愣,不解何意。
「你要不要?」她不耐煩道。
「給我的?」他有些驚喜。她總將兩人間的界限劃得分明,不收他送的東西,自然也沒送過東西給他。
「不要算了。」俞眉遠煩了,作勢收回風車。
「我要。」他忙伸手握風車的竹軸。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掌握住的卻是她的手。
俞眉遠呼吸一窒。他的掌心溫熱,充滿粗繭,磨過她的手背,叫她驀然想起上輩子最不堪的那個夜晚。他的這雙手毫無憐惜地撫過她身上每寸肌膚,將她禁錮在床榻之間。她哭着求他放手,他卻只是叫着「阿初」這個名字,一遍又一遍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為所欲為。
她猛地縮回手。
突如其來的厭惡讓她無法再假裝出天真任性的模樣。
曾經佔據她全部心靈的愛情,到頭來只剩惹人厭棄的殘骸。她回不去了。
「青嬈,走吧。」她揚了聲調掩飾驟然遍佈全身的寒意,很快朝前邊走去。
「嗯。」青嬈應了聲,抱着手裏一大堆風車跟上她的腳步。
俞眉遠買了十隻風車,人人有份,給魏眠曦的只是其中之一。
魏眠曦知道,但他心裏還是歡喜。
他忽然察覺,愛一個人,大抵是想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搬到她面前,哪怕只換到她手中一顆砂礫,都是欣喜的事。
「將軍,需要屬下將東西拿下嗎?」魏眠曦的親隨見他拿着小孩的東西十分不襯,便上前躬身道。
「不用。」他摩挲着風車的竹軸,唇角有淡淡笑意。
一陣風吹過,風車又跑起來,沒完沒了地轉着,輪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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