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門之義,凜凜如野!
白門信條驀然在腦海里沸騰開來,阿桐只覺得剛才還有些浮亂的心境,此時已經沉靜在一片暖洋之中。
人最易自我困縛的行為,是不能堅持如一的做出決定,但如果這個心念可以清空雜絮,至智與心的統一,一切煩擾的事情便仿佛雲散月出,變得清晰而簡潔起來。
阿桐的目光依然緊緊盯着那輕悠悠掛在大柳樹上的媚女子,而他腳下步履則正在以極慢的速度向阮洛挪去。
懸身在大柳樹上的媚女子當然觀察到了這一細節,她臉上那絲並不自然的笑意漸漸收斂了,眼神里慢慢滲出一絲狠辣,仿佛做出了某種決定,然後她手中的雙鈎忽然一挫,腳尖輕點柳枝,終於再一次飛掠鈎掛而來!
「嚓!」
媚女刺客第二次俯身揮鈎刺來,阿桐眉頭一擰,無視那銀鈎的鈎尖,只猛力揮動手中的木板,儘可能精準地斜斜朝媚女刺客的手腕掃去!
如果這女刺客不躲避,她的手腕很可能會被生生折斷,而假使女刺客也與阿桐死擰上了,那麼她手中的一對銀鈎極有可能掏穿阿桐的胸膛。
阿桐用自己的命賭這女刺客的一對手腕,這看起來是個絕對會賠的賭局。
但阿桐卻在這一次賭局裏勝了一回。
女刺客終是捨不得她的手腕,在銀鈎尖快要刮到那寸已經在她剛才第一次出手時就留下一道血痕的胸膛時,她驀然收手。身形一個提縱,又「掛」到了阿桐身側十來步外的一株楊樹上。
阿桐身形一轉,又擺出了剛才的那種防衛姿勢,微微昂着頭,目光始終不從那女刺客臉上移開過。
女刺客此時眼中流露出一絲詫異,這是她習慣流露媚態的雙眼中,少有的一次現出偏於正常人的神情。
這小侍從居然是個不怕死的?
但她的雙手可是一定要保養好,用來花銀子的。今後這雙手上將會有大筆的銀子撥弄出去,現在只是想一想,就讓人禁不住有些心情激動。
心情一變好。腦子便容易開竅。殺人的招式也多了起來。媚女刺客眼波一動,縱身再掠過來,手中銀鈎揮舞,卻是虛晃一招。輕靈的身影從阿桐頭頂上掠過去。登上那燃着熊熊火焰的茶舍樓頂。好似去了茶舍的後頭。
這個舉動實在太古怪,令人難以捉摸。
但阿桐並不準備追過去,就算排除了那女刺客是想行一個漏洞百出的調虎離山計。此時的阿桐也不認為,還有什麼事比立即制止阮洛扒那廢墟的舉動更重要。
在沾着火星、或已燒成紅炭的木質建築廢料中,阮洛一口氣扒了盞茶時間。
他已經嗆了太多煙灰進喉,開始不停的咳嗽。煙灰熏黑了他原本白淨的臉龐,眼角熏出的淚液在這樣的一張黑臉上劃出兩撇。這個時候的他與平時判若兩人,幾近瘋態,唯獨手下的動作未曾有一絲的懈怠,還保留住了他的某種性格原色。
他咳嗽着,喘息着,氣流急促穿過他喉嚨時發出近似砂紙在摩擦的聲音,仿佛他的聲帶也已經被充斥着火灰的空氣灼傷了。
儘管如此,他在一邊翻扒的同時,口中依然未有停歇的嘶啞喚着:「伯父……陛下……陛下……」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您連那麼粗的樓柱都一掌震碎了,卻為何躍不出一丈遠的距離?…
您怎麼可以就這樣被埋在一堆廢墟中呢?
身為一國主君的您,牽繫着多少人的希冀、多少未靖之事的責任,您怎麼能有事呢?
您必須無礙!
天下應該沒有什麼事可以阻住您的腳步,亦沒有什麼險境能礙着您之身軀!
在煙熏火烤的環境中嗆了這麼久,阮洛的喉嚨里已經發不出什麼清晰的聲音了,他只是在拼力撕扯着喉舌噴吐着幾個字眼的氣流聲。
他這樣毫不顧及己身的瘋狂行為持續得太久,一雙手掌已經被斷面尖銳的建築廢料刮破幾道口子,在渣滓中碰撞得皮開肉綻。傷口溢出的血水混合了黑灰,黏成糊絮狀物,粘得他已經髒污了的袖口,以及扒去身旁的雜物上點點滴滴到處都是。
此時的他仿佛已經忘了痛是何物,或者他已經痛到麻痹,便不覺得痛了。
而看着這一幕的阿桐焦慮地認為,無論皇帝是不是被掩埋在這堆廢墟裏頭,阮洛都不可以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再這樣多扒一會兒,阮洛那一雙長期慣於用筆、摸紙張綢布的手掌會皮膚破裂得露出白森森的掌骨,他的那十根撥弄算珠靈巧如飛的手指頭恐怕也會落下殘疾……
阮洛就這樣只憑着一雙肉掌,硬是將這一堆被火烤得滾燙的雜物扒出了一個缺口。
在這個缺口裏,果然露出一片衣角來,阿桐只看了一眼,不禁臉色一白。這衣料與他的穿着相同,居然……居然是阿平在裏面!
「平師兄!」
阿桐在看見阿平的那一刻,剛剛他還準備勸阻阮洛,此時這種念頭頓時被一種心驚以及心痛的情緒沖淡。他將手中木板往腳邊一撂,胡亂從衣服前襟上扯出兩條布帶往手掌上一纏,大約也就是把一對巴掌包裹了,十根手指頭還露在外頭。他就用這樣一雙手,蹲在這被烈火燒塌了半邊的茶舍旁,與阮洛一起在煙火未熄的滾燙廢墟中翻扒起來!
人往往就是如此,在勸別人面對挫折的時候,自己總能鎮定自處;但當同樣的挫折降臨到自己頭上,其實自己往往也容易犯那曾經勸過別人的情緒。
所以人習慣群居且互助,互相發散不良的情緒。同時又互相傳遞良好的情緒。即便是在重大的天災面前,群居的人們也未必個個都垂頭喪氣,總有心中希望與樂觀不滅的人們,在努力活着等待轉機。
然而此時此刻,蹲在廢墟前的兩個人已經全瘋了!
阮洛早就亂了心緒,近乎瘋狂,而現在唯一還能保持些鎮定,來勸阻他不要再這樣繼續傷害自己身體的阿桐也近乎瘋了。
兩個被烈火高溫烤得滾燙的建築廢渣烙到麻木的人;兩個被煙火熏得頭暈眼花的人;兩個心系至親好友焦慮恐慌充滿腦海的人……這兩個人根本無瑕去看背後,不知道那天生媚態的女刺客什麼時候就回來了,那兩把鋒利的銀鈎被她握到一隻手裏。而她的另一隻手纖纖柔掌里。已然攢了一把尖利的小刺。
離阮洛還有十來步遠的女刺客目光只在這兩人的後背上略定了定,她絲毫沒有猶豫,一揚手就將那一把尖利小刺灑了過來!
密集一簇的暗器,挾着一股狠勁呼嘯而至。準確的刺向此時對後背全不設防的阮洛、阿桐。眼看着就要將他倆刺死並推入煙火未熄的建築廢渣堆中……
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女刺客媚目中的神采變化了,她的眼瞳里映出一幅比她那縹緲如媚的行蹤還要詭異的畫面。…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不,應該是空間在那一刻凝固……不、不。那兩個瘋了似的人明明還在廢渣堆中挖刨着,時間怎麼可能靜止,空間怎麼可能凝固?
但那些飛刺是怎麼回事?
那一片密集如雲、尖細如絨的飛刺暗器只飛到了離阮洛、阿桐兩人後背還隔了寸許距離的位置,然後它們就真的「飛」了起來。
這些尖利的小刺就漂在空中那個位置,既不再繼續前進,也沒有因為脫力而墜落地面。而最讓媚眼女刺客心驚的原因是,這些小刺是從她手裏投擲出去的,自己掌控過的東西變得失去控制,還是以這樣一種詭怪的場景表現這種失控,令人禁不住心底生寒。
長期從事刺殺行當的女刺客早已被打磨出一種特性,這種對危險的嗅覺,簡直比獵犬聞蹤還要敏感。不過,她也只是練出了敏感,對於此時她感覺到的那種危機的帶來者而言,她還是太慢了。
「束!」
一個字眼帶着沉悶如雷的壓力,從女刺客的左側忽然迸射過來。
女刺客下意識里一挑眉。她潛意識裏認為,一切突然而至的事物,都很有可能潛藏危機。所以她並沒有朝那聲音的來處看去,但她也沒有朝相反的方向退去。從背後偷襲是她最擅長的事,那麼她又怎麼會讓別人也有機會這麼阻撓她呢?
她朝前方飛掠出去。
從這個方向脫離那聲音的直擊範圍,顯然是最快捷的辦法,她不需要在做一個轉身或者側身的動作浪費一丁點兒的時間。
然而她未曾知曉,那個突然而至的聲音根本沒有給她留一方空隙。那隻發出了一個字眼的聲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是代表了一個人,而是代表着向數個人或是數十人發出的一個命令。
束,最直觀的解釋是要用到線。
此時此刻,女刺客才剛剛向她認為可行的方向邁出了一步,她就忽然感覺自己本可輕盈如葉乘風的雙足被什麼東西束住,緊接着她又感覺到自己的雙腕一陣勒疼,還未等她看清手腕上束的是什麼東西,足上沉重的下墜力已經硬拽着她向地上砸去。
「伏!」
還是那個沉悶如雷的聲音,還是只叱出一個字,而在這個字如箭矢傳遞過來時,女刺客已然伏到了地上。準確的說,她是被一股猛力毫不留情地扯着身子砸到地上的,直砸得她顎骨開裂,口中細白牙齒也被砸出幾顆,鼻下唇邊全是血沫。
她手裏的一對尖銳銀鈎也早已被砸脫出去,「叮叮」在堅硬平整的石板地上滑出老遠。她何止是一雙手腕脫節了,連她手臂的骨骼差不多也跟她雙腿的骨骼一樣起了裂痕。
沒有誰要向她行偷襲之事,對於那個發令者,以及他的下屬而言。就憑這媚眼女子的本領,用最直接的方式抓捕已是綽有餘力。
束縛二字是一個意思,而束伏二字卻是兩件事。
這個從聲音至此開始還一直未現出過本人身影的發令者,最終還是道出了一個「縛」字,這仿佛有些多餘,但他的下屬們得令後絕不會做出多餘的行動。
只用了片刻工夫,仿佛被摔碎在地的瓷人一般的女刺客又被一股幾近無形的力量掀起,在離地半人高的空中幾個旋身——這旋身的動作並不優美,而是像一截木樁被人握在手心裏搓一般的僵硬——女刺客的身軀就像側着拋上半空,然後被幾條鞭子一陣抽打的陀螺。…
等她再次被四條極細絲弦傳來的力量摔砸在地時。她那原本柔軟的軀體就真得像一根木樁那樣筆挺而僵硬了。她身上縱橫交錯纏了數十道絲弦。仿佛一枚結絲到一半的蠶繭。
她趴在地上,連一絲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渾身散架了似的痛苦,此刻真想立即昏厥過去,但那些束縛了她的絲弦竟不允許她如此。不時的突然束緊又突然放開。貼膚的絲弦斷斷續續傳來一種割裂肌理深處的痛楚感。連續刺激着她已經瀕臨崩潰的神智。
也許此時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
宗門為每一個刺客準備了du藥,或淬鍊在髮釵之中,或注入假牙的縫隙里。這對於生者而言,可能稱得上是一種殘忍的規則,但女刺客此時卻深切的體會到,宗門這麼做是多麼的「體貼入微」。
對於尋常人而言,死亡最可怕的地方往往就在於死後的虛空。而對於刺客而言,死只是窒息的那一瞬間,最可怕的是死前還要承受無盡的痛苦。
女刺客滿身滿心皆是痛苦地想道:這個捉了她的人,也是個「體貼入微」的人吶!
她現在下巴合不上,手腳動彈不得,不僅死不了,還偏偏也暈不過去,這種不留絲毫空隙折磨人的方式,究竟出自一個怎樣的人之手?
女刺客大抵能猜到,這個人便是那位無論在京都官場還是在武林都享譽盛名的武神大人,但她還未有機會一睹這個叫厲蓋的武道至高強者長了一張什麼臉。
然而她現在根本無力抬頭,面朝下方癱軟趴在地上的她只能聽見一個微微撼動地板的腳步聲快速走近過來。
厲蓋終於來了。
當他第一眼看見燒得半塌的「雨梧閣」時,他的心頭也是頓起軒然波瀾,但與此同時,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鎮定。
他只是掀起一股掌力,就叫那女刺客揮灑而出的密雲針刺全都變成了柔軟無力的毛毛雨,先替那兩個正瘋了一般刨掘着火渣的後生解決危險。
而當那女刺客被厲蓋的兩個影衛以極快的速度擲絲綑紮,並重重摔砸在地時,發出「轟—」的一聲悶響,蹲在火渣堆前的兩個瘋子裏頭,阿桐總算稍微回過神來一些,剛剛側目,他就對上了一雙虎視之眼!
「把這兩個人挪開!」
厲蓋在到達廢墟前,制服了那個女刺客後,發出的第一個命令不是掀開那些極有可能埋着人的火渣,而是叫下屬把那兩個正在扒火渣的人挪去一邊。
此時的阮洛仍然絲毫不為背後的巨大聲響所動,他仿佛被某種精神強撐着軀體,頑固的朝火渣里翻着,一刻未停止過。經過他的不懈努力,渣火堆里阿平的身形已經現出大半。
但他亦為了這個成果付出了慘不忍睹的代價。他的雙掌上,已有幾片皮膚被斷面尖銳的建築廢料剔落,但看不到是不是已經露出手骨,因為黑灰與血水糊得他滿手都是……
厲蓋帶着的一隊侍衛里,離前面最近的兩人得令衝出,一左一右將阮洛、阿桐挾抱了肩膀挪走。
阿桐的情況稍好些,阮洛則是已經站不起身了,幾乎是被人拖着離開那渣火堆的。
可是,儘管他已經被人大力挾着離開了那堆廢墟,他的雙手竟還保持朝着前方翻扒的動作!那挾着他的侍衛看了一眼他明顯發直的瞳光,默然嘆息一聲,一記指印將他送入了昏睡之境。…
「盾衛格擋!」
隨着厲蓋的這第二聲號令,十名手持鐵片編藤盾牌的兵卒同時出列。在廢墟前架起了雙層的盾陣,如構成一幅巨大的行走屏風,將那廢墟與廢墟對面的百餘名禁宮內衛的視線阻隔開來。
厲蓋的視線已經從阮洛在廢墟堆里扒出的那個缺口中看見了一片熟悉的衣料,能讓阮洛如此瘋狂拋掘的被掩埋者,其身份不言而喻,而如果裏面被埋的真的是皇帝本人,那麼無論他是生是死,有未受傷流血,這樣有損帝王顏面的一幕都不能直接讓他今後要統束的下屬看到。
帝王的脆弱,因其身份的特例。所以必須被當做秘密來包裹。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當盾衛屏障正在構成的同時,厲蓋的第三道命令已經發出:
「短刀衛,清除障礙!」
七名提刀侍衛立即領命上前,一人來高的廢墟在他們同時着手掀移下。很快矮了下去。之前由阮洛扒開的那半截豁口很快得到擴張。廢墟下的人、具體說來是兩個疊在一起的人現出了完整的身形。
被盾牌屏障擋在廢墟外頭的阿桐看不見裏面的情況如何。他很擔心自己師兄的安危,同時還很焦慮,怕這些皇家侍衛會不會誤把他的兄弟當成刺客辦了。看着盾牌屏障後頭。不斷有建築廢渣自左右擲出,在兩旁很快堆積,阿桐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我的兄弟阿平也在裏面!」
阿桐的聲音穿過盾牌屏障到達厲蓋耳中時,厲蓋的視線也已經落到了面部朝下趴在灰燼里的那個人身上。
這個替王熾擋了半邊樓檐轟塌撞擊的男子,後背已經是一片血水模糊,不知他此時是否還有氣息。而在他略微有拱掌向上支撐之勢的雙臂下,王熾的玉冠露出了半截。
果然在這廢墟下找到了王熾,厲蓋的心情卻絲毫輕鬆不起來。
自從擔任了這個大統領的職務,他沒法繼續再做王熾的影衛,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形影不離的護衛。所以在最近這幾年裏,他就一直沒有鬆懈的陪王熾練武,助其儘可能的提高自身武藝。身尊為一個君王,身邊當然隨時帶着充足的護衛人員,但這些都是外力,是外力就無法與個人完全貼合。只有自身足夠強大,才可以在最難預料的危險面前得以自保。
厲蓋難以相信,憑皇帝如今的武藝,在這樣一個四面空曠的環境裏,居然躲不過只是從頭頂一個方向墜來的障礙?
除非他行至此地時,已經重傷難以支撐了!
這是厲蓋最不希望看見的一種情況。
這涉事最重的一堆廢墟已經被清理完畢,厲蓋暫時將那些執行清理工作的短刀衛喚去一旁,只把自己的影衛喚了一個出來。
一身黑衣黑靴黑手套,戴着全面包裹頭部的頭盔,只露出一對眼瞳的影衛在厲蓋的示意下,將伏在王熾身上的那個血人抱起。厲蓋終於蹲下身,將王熾半扶起身,靠坐在自己一邊肩膀上。令他心下稍微放鬆了些的檢查結果是,王熾身上似乎並未有什麼外傷,只是他的右手一直緊緊握在心口,攥着那處衣料,很明顯那裏是他痛楚難耐的根源。
厲蓋的視線又在王熾皺緊的眉峰上掠過,他很疑惑,王熾並不是一個宿疾纏身的人,事實上他的體格經受年少時邊塞惡劣氣候環境的打磨,身體素質就比南方健康的人還要強壯許多。…
心念只是微頓,厲蓋就將扶住王熾的手騰出一隻,手指滑向他的腕部。
扣診片刻後,厲蓋頓時明白過來。他眼中有驚異神色閃現,但很快就平息下去,然後他就平平抬起剛剛替王熾診過腕脈的手掌,掌骨一陣噼啪低響,五指慢慢屈起,仿佛抓握着一團什麼東西。
——只有此刻離得他最近的那個影衛才有機會看見,在大統領攢起的那隻手裏,隱約存在一種將透明空氣扭曲了的物質。
將手中攥合的無形勁氣略作盈結,厲蓋勾指如鷹爪的手又慢慢平攤開來,柔軟如風般貼上了王熾的胸口,並輕柔的推挪起來。
只過了片刻工夫,王熾攥緊在心口處的拳頭就緩慢的鬆開了,垂在身側,他皺緊的眉頭也在這時漸漸平坦下去。
厲蓋這樣在王熾胸前推掌揉按的動作仍未停歇。如此又過了片刻,他的額頭開始滲出細汗,王熾的額頭也已有絲絲縷縷的熱氣透出。要疏散滯在王熾心脈中的那團古怪勁氣,而又必須將這麼做對他身體的傷害緩至最低,厲蓋必須更加的小心和耐心。
儘管厲蓋已經儘可能的在壓抑自己周身經絡中的那種巍然勁氣,讓它們變成微風細雨,再才透入王熾的阻塞的經絡進行梳理,對於王熾來說,這推拿帶給他的體感仍然不會太輕鬆。
已經許多年沒有在複雜的人體經絡中與好兄弟交流武功了。
王熾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感覺頗為悠遠的夢,因為這夢把他帶回了十多年前的北疆。
在那個地上只有碎石渣、天上不時席捲而來一陣沙風的廣闊大地上。阿厲挺着孤峭的背。一字一頓地向他講解着武道內修的入門途徑。
盤膝坐在地上的他儘管屏息凝神地認真聽着,可是不久之後,他再一次聽得頭暈眼花,不是因為阿厲的講解不夠仔細。而是他所講的那些內容。始終無法讓他理解出那幅阿厲要他理解出的畫面。
之後阿厲就在他對面也盤膝坐下。雙掌向前平移,現出掌托蓮花狀,似乎在凝聚什麼事物。緊接着。阿厲的雙掌竟變得柔軟如女子之手,一個翻覆,又如草葉子一樣纏在了他的雙腕上。
王熾清楚記得,在那一天,他平生頭一次體會到了某種奇異的觸覺,這種觸覺竟是發自體內的!被阿厲雙手握住的手腕,仿佛有幾條細長的蟲子鑽了進去……那一刻的感受是令他驚訝、並還有些微懼怕的,但在那感受過後,他又仿佛覺得,自己的一對臂膀變輕了許多,手裏握着的刀也變輕了許多。
但這些都是王熾記憶深處的積儲,與他此時所處的這個夢境截然不同。
在這個悠遠如超脫了時間控制的夢境裏,他只感覺胸口淤積着的一片灰雲先是被一陣風吹散得薄了許多,他得以長舒了一口氣,緊接着是細雨飄灑而來,將這被灰雲污澤了的空氣盡數洗滌清淨,他又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隨着他這深深一個呼吸過後,他感覺胸口如被重錘擊打過,只要稍有動作,便會牽得那寸位置一陣陣難耐的鈍痛。
真切的痛苦感受擊散了虛空飄渺的夢境,王熾悶哼一聲,緊閉的眼皮下瞳珠顫動了片刻,終於悠悠醒轉。
「唉……」王熾在醒來的第一時間裏,居然是嘆了一口氣。
但在厲蓋看來,他這只是將胸腹間凝滯已久的一口廢氣宣洩出來,這是好事。能主動的傾倒,總比外人用外力來強逼要對身體的傷害小許多。…
望着王熾醒轉,內傷無礙,厲蓋也輕輕舒了一口氣,收回推拿在王熾胸前的手掌,微微一笑說道:「你終於醒了。」
王熾剛剛睜開眼時,視線前方還有些朦朧,聽到盡在身畔的一個熟悉聲音帶着一絲擔憂詢問的意味傳來,他眼前的朦朧才完全散開,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臉孔。
眼前熟悉的臉與夢中那個阿厲的臉有一瞬間的重合,然後隨着夢境的完全消失、現實的更加清晰,這重合的兩張臉龐也終於分開。
記憶中,阿厲那年輕時候的臉龐乘着悠遠夢境而走遠,王熾定了定神,目光鎖定在已步入中年之境的厲蓋臉上,視線在他額頭的細汗上停了停。
王熾帶着疲倦感的臉上漸漸也流露出一絲微笑,聲音有些虛弱感地說道:「你來了。」
厲蓋輕輕點頭,語氣含着歉意地說道:「我來遲了。」
「不遲…」王熾微一搖頭,緩言說道:「我還活着,一切就都不用言遲字。」
厲蓋低了一下頭,然後又抬起來,慢慢說道:「如果我能早來一刻,你就可以不必多受這些痛苦。」
聽摯友話語中言及痛苦二字,王熾頓時想起他剛才在掌力催發後不久,莫名奇妙在胸腹間膨脹開來的那股劇痛。若非這突然爆發的難耐痛楚,他怎麼會一失神被坍塌的瓦礫掩埋?
經由此事,他立即記起來,那兩個近衛之所以會突然倒地。怕也是遭了同樣的罪。
——雖然他還是不太明白,這痛楚的來源是什麼。
此時他心中也已做出了決斷,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可以暫且不管,但該救的人,該撲殺的餘孽,才是眼下首當處理的事。
他單手撐出,身旁的摯友立即會了意,儘管有些擔心此刻他的體力狀況,但還是平出了一掌,勁氣暗吐。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視線四下快速掃了一圈。王熾眼中神采漸復,他很快注意到幾步外那個影衛懷抱之人,並認出了他就是阮洛那兩個侍從之一的阿平。望着阿平血跡模糊的後背,他仿佛明白了一件事。不需詢問。便直接對那影衛下達命令:「有功義士。直送太醫局救治!」
影衛領命,抱着阿平向皇宮方向掠步而去。
王熾緊接着將視線射向那七名站得更遠些的提短刀侍衛,他知道這七個人都是厲蓋培養出來的精英。石坪上被翻開成兩堆的廢墟就是他們雷厲風行的作品。
仰頭看了一眼已經被燒得變形、二層閣樓已經完全被燒塌的「雨梧閣」,大致琢磨了一下方位,然後就抬手伸出一根手指,點向廢樓一處沉聲說道:「掘開!」
厲蓋見狀忽然想到一事,疑慮了一聲:「是十三、十四?」
「他們剛才也是突然倒下去的。」王熾將落到廢墟上的視線收回,在他偏頭看向厲蓋時,眼神里明顯浮起了疑問,「你是否感覺得到,我剛才究竟怎麼了?」
厲蓋嘴唇微動,但又沒有立即作答,他只是在看了一眼房頂已經被燒得穿透了的「雨梧閣」後,對王熾建議道:「這房舍快要散了,我們先站去一旁。」
王熾頷首,由他扶着離開那堆廢墟。
厲蓋既然都到達了此處,恆泰館街區的衛兵們再不到,那就真是問題出大了。在王熾離開那堆廢墟,從十片盾牌組構的「屏風」後走出來時,他就看見了禁宮衛隊那兩百餘人,還有恆泰館街區的衛兵趕來了大約五百人。…
這片街區的分管官員來了一位,是兼領禮部侍郎之職的邊抒鶴,但對於今天這件事而言,他來不來這裏,起到的作用幾乎可以忽略掉。
為什麼街區裏的茶舍二樓會藏那麼多的刺客?這些刺客什麼時候把閣樓的木地板鋸開那麼多方孔,居然也沒人發現?還有街區衛兵是都瞎了還是死了,房子都開始在燒了,竟沒有一個人過來看看?
在視線掃過邊抒鶴那張因為過度震驚而肥肉寸寸顫抖的臉龐時,王熾面容上沒有什麼表示,心裏則是冷冷發笑:應該為今天的事情擔上些責任的,應該是另兩位恆泰館街區主事官員,一個兵部侍郎,一個工部侍郎,此時卻沒有看見他們的人影。
王熾的目光最後落在邊抒鶴身旁一個約摸五十歲的綢衫商人臉上,由這個代理經營恆泰館街區商事的商人請進了臨時搭起的一個繡頂紅邊懸金色流蘇的帳篷里。
雙耳扶手圓椅上已經鋪了柔軟的錦墊,椅旁擺了一張小桌案,只是尋常的松木刨制,桌案上也沒有什麼雕花刻獸,這木器的風格異常的簡單。然而在此時這種混亂將歇的環境裏,這桌上居然有一壺沏好的熱茶。
有這沏茶的速度,剛才卻為何不見救火的速度?
待王熾坐穩於椅上,厲蓋並沒有繼續作陪,而是跨步出了帳篷,招呼他那十名盾衛撤了屏風陣,分了四名到帳篷附近待命,還有六名則去了正在繼續翻刨廢墟救那兩名近衛的短刀衛身旁。
茶舍一樓的牆壁被裏頭的火焰燒得快要散架,並且石磚牆體都被燒得滾燙,幾乎不能直接觸摸。六名盾衛便去到短刀衛前面一步,以盾牌做壘,朝滾燙的牆壁推擠起來。
既然這茶舍已被燒毀,無法挽救這一損失,不如讓它在可以控制的範疇內儘早坍塌,免得等到未防備的時候造成二次人員傷害。
就在厲蓋的下屬開始拆房子的時候,王熾坐在帳篷下還算舒適的圓背椅上,儘管他此時的確覺得口乾舌燥,但他並沒有動手邊的熱茶。
他現在很想聽一聽,對於街區內建築起火,卻遲遲不見衛兵趕赴營救的事情,負責這片街區守衛工作分配的主管官員如何解釋。但這個官員此時不在,所以他也沒打算問那個只擅長虛面禮式的禮部侍郎。
他的視線最後落在了對面石坪上趴着的那個女子身上,他心裏很清楚那女子是被什麼手段捆成木樁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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