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民間以及知道蕭家藥廬性質的人群裏頭,對這處藥廬的傳言、以及對蕭淙本人的評價,其實倒有些接近於褒貶參半的藥鬼之說。
俗世民間對藥師廖世的稱謂前冠以一個「鬼」字,是因為流言所談,經廖世治療過的人雖然少,可那寥寥幾人竟還都難得以善終。又言廖世為人治療的目的本就是在拿活人試藥,經手之疾患普遍已化作冤魂野鬼,仿佛廖世本人也因此纏上一身難以驅除、來自死者的怨氣。
相比較而言,蕭淙的名聲反而要好些了,但也只是稍微比廖世好了一點點。
蕭淙擅使兩把刀,一把刀切膚刮毒,救過一些外傷嚴重的病人,但這一道風險極大,因這種治療方式而喪命的人也不在少數,是為屠人。除此之外,蕭淙的第二把刀即是較為純粹的屠宰之刀了。傳言他是從屠夫轉入醫道的,操屠刀救人,這在當今醫界,還真只有蕭淙做得來,且不避諱。
為此他也給自己惹了不少麻煩,畢竟此行醫救人一道尚算偏門,前輩積累的經驗非常匱乏。當今的正統醫道其實也是用無數人的生命驗證得來,但那些都是歷史積累,不像眼前蕭淙的所為,不論目的和結果如何,一旦出了絲毫問題,責任人都只能是他。
因為蕭淙操刀行醫的做法逆了常道,下刀見血,治療場面頗為殘忍,且治死率較高。這行醫之法總給旁觀者一種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加速病人死亡的感覺,醫界群體慣常不認同他有資格為「醫」。
至於他在民間的口碑,大致則是極淡的。蕭淙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堅持的行醫法則尚難受大眾接納,往往會給自己帶來無盡困擾,在蹲了幾次牢房,換了幾處居住地之後,他也看明白了一個與廖世觀點不謀而合的問題,做出了類似的選擇。
因而近幾年來,蕭淙的行蹤真有些如他的名字那般「蹤跡蕭蕭」了。
並且有趣的是。雖然他沒有當面見過廖世。與其高談闊論交流像他們這類「怪」人的處世心德,但今時今日他幹的事與廖世甚是接近——要麼不救人,一旦出手,必得賺個滿盆滿缽。緊接着就銷聲匿跡一段時間。
在這方面。與廖世專挑大戶人家剖銀袋子的做法略有不同的是。蕭淙接診的一般都是江湖豪客。這些人不怕流血忍痛,卻又惜命多金,不過他們擁有的豐厚金錢不少也是用命換來的。所以這類人裏頭也不乏亡命之徒。蕭淙沒有廖世那等使毒手段,自保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才會選擇賺一筆就換一個地方再開藥廬的做法。
要想自保平安,如果武力不濟,智力就一定不能再有缺失了。蕭淙多為遊俠武人、流寇大盜施刀治療,這麼些年過來,期間他也不是沒有失手的時候,然而他還能好好活着,即便說他不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絕對已煉成自己的一套行事慣例。
就在前幾天,當那個邋遢馬夫帶着一名中毒頗深的白衣男子找到藥廬里來時,蕭淙只看一眼這兩個生面孔,第一時間想的不是給人治病,而是暗道自己很快又要搬一次家了。
距離他上一次搬家,不過才一年光景,而事實上他還是蠻喜歡新京都湖陽這座大都城的。這裏很繁華,難得是座海濱大城,且有天子坐鎮,法制周全嚴明,真的很適合他這種不愁沒銀子花,又已經在四野數郡結有仇家的人選擇居住。因而在剛剛搬到此地時,他已在考慮,是否就此收刀,安心過平淡而平靜的生活?…
但這種考慮也不是絕對不變的。
例如那個邋遢馬夫開出的救人價格,實在太豐厚誘人了,足足一千兩白銀,夠他下半輩子什麼都不做的花銷了。而如果他從今以後不再施刀,以他那平凡的長相和低調的生活方式,就算這一次他開了特例,不在治人之後搬家,乾脆直接搬到京都內城住下,應該也不會有人認得出他來。
這個想法在蕭淙給那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治療時就已經盤旋於他的腦海里了,而在昨天送走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的那位白衣男子,並獲得陪同他到來的那個邋遢車夫兌現的一千兩雪色銀錠之後,只待準備一兩日,將要帶走的行裝收拾齊備,蕭淙心裏的這個收刀定居的念頭便也落了實地。
然而今天突然造訪的兩個人讓蕭淙覺得怪異又忐忑的同時,他在觀察這兩位不速之客、特別是其中年長些的那個男人之後,蕭淙心裏那個收刀定居的計劃隱約又起了動搖之念。
改屠宰之刀為切膚療疾之刀,真的僅是初時的一時起意、而後的謀生手段麼?當然不排除這兩項原因,但同時又不可忽略,蕭淙甘冒這麼大的風險麻煩,走上這麼一條醫道「歧」途,必然也是存在一份他對此業的喜愛。
蕭淙行醫多年,雖然他慣用的治療手法不受醫界認同,但既然是治病救人的技藝,無論呈現出來的方式怎麼變,有一部分知識點是基石。蕭淙會用刀治病,不代表他只會如此,其它的醫道四訣、以及藥材組方是必學必會的,而如今的他已在這些方面積累了不少經驗,自此收刀,安分做個地方上的鄉醫,絕對沒問題。
但他沒有如此選擇。
在他看來,要麼就讓他跟着收刀一起,將藥箱醫典也盡數棄了,徹底離開行醫這條路,要麼就執刀到底,哪怕這種堅持會令他必須終日躲躲藏藏。
這是一種執着的愛。
也因這種執着,所以這種熱愛不容易熄滅,即便強行收束這種情緒,也極容易被一點滴的外物影響而再度爆發。拾起已經丟下的東西。
在今天突然來訪的那兩個人裏頭,雖然來者意為給那個麵皮白淨的少年診斷,可在蕭淙看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個——那個左右兩邊臉龐膚色迥異的男人。
蕭淙憑刀行醫,行療疾之事,不管過程如何,目的必然都是為了救人性命,當然不會只管切割不管縫合,也是因為他全心全意鑽研此道多年,又有過幾手成功經驗。所以他只看了那個男人的臉一眼。就起了疑心。
——那半邊臉,似乎是縫上去的!
平時能有機會與伍書交流接觸的人群里,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對他的臉上膚色有異這一表象作如此猜想。大家大致會不需過問的很自然在心裏覺得,那就是一塊面積過大的胎記。只是有些不幸的長在了臉上。可惜了這個身形健碩有力的男人一直要過着躲躲閃閃的日子。
蕭淙恐怕是這世上少有的能旁觀一眼、就思及皮肉縫補之術的人。
只因為他深愛着這項醫技。只看一眼即留了心眼,再看第二眼,果然有些微新的發現。那青年人膚色有異的半邊臉邊沿。真的隱有線縫的痕跡,只是可能因為時間稍久的緣故,那些痕跡現在看來比較容易被人誤認為是些微的皮膚皺紋。
但蕭淙不會這麼認為,只仔細留意了幾眼,他就能有理由確定他的猜想。雖然他在人的皮膚上行針走線的經驗只有幾十例,但他借用豬皮、羊皮以及許多禽獸肉皮進行的縫補嘗試早已超過千次——他行醫治療的手段雖然看着有些血腥殘忍,但這不表示他不懂重視人命。…
怎麼說他也是一位以治病救人為最高宗旨的醫者。
而在今天突然來訪的那個臉孔詭怪的男人,讓蕭淙對執刀救人之醫道有些開始心灰意冷的心態再次回生。
原來自己的選擇並不孤獨,這世上還有別的人選擇執刀行醫一途,並且手法似乎更為精妙。
這一發現令蕭淙頗為興奮,雖然他足夠大膽,但能在人的頭部動刀,卻是他還沒想過的事,而那個未曾謀面的同行卻老早就做下了,並且還能做得如此精妙。
看來自己的「醫技」還有很大的不足,以及精益求精的上升空間啊!
所以蕭淙改變了前幾天才做出的決定,拾起了他昨天還準備拋下的東西。
他決定在這條執刀行醫的「歧途」上再走一段,即便他可能會不幸的因為某些麻煩而無法在此路上走得長遠,但至少要堅持到能與那位同行「神人」碰面之時,他手裏的刀還未生疏於勾劃,才可有資格與那位同行「神人」交流一番。
如果選擇繼續行醫,即意味着幾天後遷家入京都定居的計劃要改成搬離京郊,一如往常那樣繼續過着四處躲藏的日子。
為了避免麻煩纏身,在以往蕭淙與病患接觸之前都會有一個中間人事先打招呼,尋常百姓即便聽說過他的名頭,一般也是找不到他具體在哪裏的。今天來的這兩人當然不是尋常之輩,此二人能不經過中間人介紹就找到藥廬所在地,已是很讓蕭淙心生警惕的了,而很快他又認出那匹馬的來路,這讓他漸漸意識到一件事。
大約在半個月之前,就在離京都以西不到百里地的下河郡郡府發生一起命案,郡守大人遇刺,但死的只有他一人,其家屬和部下全都毫髮無傷。也正是因為此命案呈現出的這古怪案情,讓人很容易將其與人頭買賣聯繫起來。
不同於兇殺慣例的禍及一片、甚至是滿門被害,在人頭買賣的過程里,人頭成了貨品,每一顆都明碼實價,被雇的殺手不會浪費自己的力氣去殺與僱主需求無關的人。而下河郡郡府命案不僅符合此人頭交易的表象,而且過程做得非常乾淨,也可以說是絕對專業級的殺手做下的事。
不難看出,下河郡郡守大人的命被某個人花錢「買」去了,而世間仍存在以殺人為謀生之技的殺手,並且行動很守章程,手段異常高明。可明知道有這樣的組織存在,並且就發生在京都地界邊上,這讓作為在十多年前第一個決意要肅清這種違法之事,如今也已取得明顯良好整治效果。秩序井然民生和諧的帝京頗為震驚。
官方肯定是要將兇徒繩之以法的,並且很可能要憑此事順藤摸瓜的徹底端掉一窩殺手團體,可真當官方將此事劃上日程時,又不得不承認此事頗為棘手,甚至還透着絲詭異。
現在官方派出的查案人員已經全都斷定此事是殺手所為,並且還能確定此人的身份,正是下河郡郡守大人生前非常信任和尊敬的一位白衣客卿。
此白衣客卿在郡守府為客多年,平時除了與郡守大人以知交好友的身份客居,還被郡守大人邀請為其兩個兒子的西席先生,主教音律。但在郡守大人遇刺的轉瞬。那位白衣客卿即身蹤渺然了。
從慣常角度來看。客卿在這個時候走人,無疑會給自己帶來無窮嫌疑。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思考,此事又實屬正常。客卿身為殺手,刺殺任務完成後立即走人實為明智的選擇。作為一名專業殺手。應當早就束起了過正常人生活的想法。客卿的身份本就是一種偽裝。在正事達成之後,當然沒有必要為了保護自己的身份清白而留下做什麼辯解。…
估計這位白衣客卿的臉孔已經被許多人認熟了,但不可排除這是其偽裝之一。即便眾人之中的確有人能眼力卓然的認出他來,他若今後不在世間出現,認得他的人也沒有機會再行指認之事了。
或許到了若干年以後,此殺手還會在進行下一次刺殺任務中,以另一種身份出現在茫茫人海,但到時還有誰能準確認出他來呢?
下河郡命案的案底已經很清楚了,可官方負責查辦此事的官員卻感覺很頭疼,兇手似乎就在眼前,但又仿佛隔着一堵透明的牆,找不到突破的門窗穿過去揪住他。
而此兇徒逃脫律法制裁的依託,似乎正就是時間。
此案如果不抓緊時間儘早破除,待那殺手回到了他來的地方,很可能就真如針落大海,要鎖了他伏法就更是難比登天了。
此殺手似乎也很自信自己能掌握這一點,所以在殺了郡守大人之後,割下頭就走了,連屍體和割頭的刀都沒有處理掉。當有人發現兇案現場時,就看見還穿着官服的一具無頭屍體和一把刀就在府衙後堂地上血泊中,殺手的行動精簡隨意卻又無懈可擊。
但當此事從下河郡漸漸傳到京都,雖然關於白衣客卿的描述經眾口相傳而變得模糊,到了京都時已只剩「白衣人」這一描述,可蕭淙在聽聞此事的第一時間,隱約已經猜到了這殺手的來路。
早幾年他在給一個江湖人治傷時,聽那江湖人說起過一個隱秘的殺手組織。如今南昭大地被王氏新君漸漸治理得法制清明,前朝遺留的人頭買賣這一惡劣問題已經得到很大程度的肅清,殺手組織被官方剿滅的、以及為求自保而自行解散的有很多,但在如此嚴明地法規治理下,還能保存下來的殺手組織,必定是極為厲害的存在。
那江湖人在蕭淙的藥廬養傷期間,為排解無聊時日,就偶爾聊了此事,蕭淙隨意的聽了,即便他不關心這些事,但還是留意了那江湖人的幾句話,只因為那幾句話里提及的殺手組織,是為殺手中最強悍的一撥。
這個殺手組織很神秘低調,可但凡知曉了它的人,輕易都難以忽略這段認識,因為這是個在如今已極少存在的敢接單刺殺朝廷命官的組織。
自改朝換代之後,當今新君為穩定國家大腦,最嚴令禁止的就是新舊兩撥官員之間的互相謀殺。而當今皇帝的確有在這類事情上掌舵的本事,早些年買兇殺官的事絕大部分被皇帝使人查出真相,這間接使殺官這種事在殺手組織看來成為最高風險的人頭生意。很自然的,官頭也成了最昂貴的貨品,而總有人想做一本萬利的事。
那江湖人所言的那個殺手組織已經存在了很久,而且久歷江湖的人大多能數得清,近年來幾個懸而未清、讓皇帝異常憤怒的官員被殺案,就是那個組織里的殺手乾的,但與現今正在為下河郡命案發愁的官差心情一樣,即便是知道那個殺手組織的江湖人也不清楚,這組織的駐地究竟在哪裏。
然而蕭淙卻在數天前。見到了那個殺手組織里的殺手,並且在巨額酬勞的交換條件前,救了那個殺手的性命。
蕭淙的行醫方式雖然不受醫界認同,他自己也有些挑剔,為了避免麻煩纏身,他不會輕易出手為別人治療,但只要是能通過中間人找到他的病人,他亦不會睜眼見死不救。無論如何,作為醫者的義務和底線他是有的。…
所以在幾天前,當那個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被一個衣着打扮無比邋遢的車夫帶到藥廬來時。蕭淙立即對其展開治療手段。並且是毫無保留的全力施救,只為挽留住一條性命。而在那個時候,蕭淙其實已經開始有些懷疑那白衣男子的身份,是不是在下河郡郡守府作案的那位。
即便那兩人到達藥廬時身無利器。並且需要醫治的那位是中了蛇毒。而並非刀劍類的創傷。可或許是因為經常跟來路複雜的江湖人打交道來賺取治病療傷的豐厚報酬,自然練就了蕭淙的觀察力和警惕心,他在看見白衣男子的第一眼。就仿佛心生女人的那種敏感直覺,便就這麼想了。
而這個念頭只要甫一打開,隨後腦中通路忽然就變得異常順暢。
回想了一下幾天前藥廬里發生的事,忽略那邋遢車夫不看,只觀察那個白衣男子,蕭淙記得,那人雖然因為中毒而體質異常虛弱,即便後來在自己的治療後保住性命,卻常常間歇陷入昏迷,可似乎正是因此影響了他的一部分對自身的控制力,讓他自然流露出「客卿」的某種氣質。
蕭淙記得下河郡傳過來的說法,那位「客卿」可是跟郡守大人做了幾年的知交,雖然現在大家再旁觀此事,大多數人能確定那只是殺手的偽裝,為了獲取郡守大人的信任,麻痹郡守府護衛的警惕,以獲得最佳時機割下郡守大人頭顱帶走領酬,且能悄無聲息全身而退,但這偽裝持續了幾年時間,多多少少還是會反向影響人的一部分行事風格吧!
除此之外,那白衣男子在接受治療的過程里,還體現出極為縝密的防範心。在藥廬住了幾天,他清醒的時候極少言語,絕對沒有提及有關自己身份的半個字,幾近拿藥廬以及這裏的主人蕭淙當做工具死物,不予交流。但此人眼中的神采卻又明晰異常,拿盯着針尖的眼神掃視身周一切,那是狩獵的眼神。
蕭淙還記得那人自昏迷中第一次醒來時的目光,就仿佛他未曾昏迷過,睜開眼皮的第一刻,瞳中即射出微顯凌厲的光,並且視線的着點也與尋常人不同,儘是眉心、鼻樑、脖頸等等在人的頭部最致命的部位。
若說此人在藥廬住的這幾天,大多數時候流露出的氣質還算是一種透着淡漠的安寧禮敬,比較接近一個高府客卿的良好形象,那麼在他剛醒來的那一刻,則明顯有些流露出了一個職業殺手的本色。
將這二者重合,間接就等於指認此人的身份,但蕭淙可沒有去官府報案的打算,一來他還不能完全確定此事,二來這麼做對他來說絕對是弊大於利的。
人類社會有各種法則規律,當然也存在無私無畏無視這些約束力的英雄俠客,但蕭淙顯然不是這類人。
所以即便他有很大把握覺得那白衣男子就是在下河郡作案的殺手,是一個極為危險的人,可他仍只是將其視作一個需要獲得治療的傷者,盡力施治,然後收取酬勞,僅此而已。
而在今天,藥廬門口突然來了兩人一馬,這兩個不速之客能不通過中間人的介紹就找到這裏,着實令蕭淙心生一種不善的警惕,且因為他們帶來的那匹黑馬,讓蕭淙在再次確定那白衣男子身份的同時,又思考起另一個問題。
或許是為了一種抒發民意譴責的目的,與郡守大人遇刺的消息一併傳開的,還有一些郡守府花邊消息。郡守大人生前如何欣賞重視那位白衣客卿的一些事跡傳開了,其中最諷刺也是最令普通百姓反覆言傳的一條,即是郡守大人送給白衣客卿一匹黑馬的事。…
這匹黑馬屬南方名馬行列,身姿和腳力其實不如西北馬匹。但卻是文人最愛,因為這種馬會認人,一旦認定主人便非常忠誠。郡守大人花重金買了此馬送給府上那位白衣客卿,可謂寓意深重,但郡守大人絕對想不到,他如此信任器重的人會在數年後割下他的頭騎着這匹馬大步而走。
人識人,大多都是識臉或者聲音,但這種識別力絕對比不上對氣味非常敏感的牲口,因而殺了郡守大人的殺手應該毫不猶豫的殺死這匹黑馬,否則這匹馬很可能會成為泄露他行蹤的最強威脅。也正是因為這一考量。蕭淙在識出這黑馬的那一刻心緒十分怪異。
這馬居然還活着。並且還是由別的兩個人帶來了藥廬。
但它終究必須儘快消失,所以還是由自己來操刀屠宰吧!
蕭淙很是質疑,那牽馬到來的兩個人能不通過藥廬中間人的聯繫就找到這裏,很有可能是官方來者。他早有耳聞。當今皇帝手底下有幾支行事特別的小組。大統初定時。皇帝就是用這幾組人作為暗處的利刃,查出並斬滅了好幾個想要謀逆的劣臣。後來為強力遏制官員之間的互相暗殺,這幾組人也發揮出強大的作用。
總之。傳言中皇帝手底下的那幾組人雖然行事極為低調,但絕對是訪人查案的一把好手,是皇帝藏在袖子裏從不露柄的一把利劍。
這些人雖然直到如今都還未在吏治中公開建制,但不排除他們可以奉照皇帝口諭,臨時參與進查案的隊伍中。
如果是這類人盯上了下河郡郡守大人被殺的案子,只要有一絲線索,便極有可能行剝雲見月之事。而倘若此刻的蕭淙還心持昨天的打算,準備棄刀收手定居京都,他在看到黑馬後很快想透了一些事的時候,完全可以不必沾手此事。
但誰叫他此時突然改變主意了呢?
若他今後還想繼續做江湖郎中,就必須與此事撇開關係。若他被此事纏上,即便最後能擺脫官府的究查,今後很可能不會再有人願意給他做中間人了,此事太毀江湖名聲。
所以現下他必須做一件事情,不幫任何一方,也不是使自己保持中立,而是將自己與此事完全隔絕開來。
這事似乎很簡單,蕭淙以前也不是沒做過,但考慮到今天他要面對的兩方人都不好惹,一個是江湖中絕頂強悍的殺手組織,一個是當今皇帝收藏在袖裏的殺手鐧,他磨刀的手不禁也開始有些發抖,不知是害怕,還是因為這刀很久沒用,磨得有些吃力。
呲拉的磨刀聲持續了很久,一尺多長的斬骨刀已經完全磨去刀身上的斑斑鏽跡,光潔如鏡,顯露出優質鐵材的本色。蕭淙看了一眼刀身,覺得滿意了,便換了一塊磨刀石,開始重點磨那刀鋒。
一般來說,一個屠夫行屠宰之事,應該會身攜一套齊全的刀具,放血刮毛切割斬骨各有不同。蕭淙行醫之前是個手藝不錯的屠夫,當然明白這些常識,但也正是因為他熟練此道,才會不滿足於現狀,想到開闢創新,有了他現在的手藝。現在他屠宰牲口只需一把刀,即能將一匹馬宰殺料理成一堆分不清是什麼牲口的肉塊,倒是給活人切膚治療的那一套刀具極為齊全精細。
療傷用到的那套刀具類別繁多且打造得精緻,是他身為醫者,要為他施治的病人負責,不能褻瀆這項工作,已經嘗試並確定了的施治要點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而輕易改變。而屠宰之刀現在已經精簡成獨一把,則既是他不喜麻煩,又是他對自己屠宰手藝的自信。…
只是今天面臨的這個事情工作量有些大,他必須做好準備,精器攻事,以免可能會有卷刃的失誤發生。
由於他磨刀搗騰的時間過長,習慣在晌午午睡的兩個女兒終於被吵得睡不下去了,一同走出臥房,循着那種粗糙如細沙磨礪在耳鼓的聲音來到了蕭淙身邊。
一高一矮、從臉孔上來看也沒什麼相像處的兩個小女孩齊齊盯着父親,小女兒目露一絲茫然,大女兒則在看了一眼父親手中的刀之後,將目光移向了院子裏的那匹沒有系住韁繩卻乖乖站定的黑馬。
蕭淙名義上有兩個女兒,實際上大女兒並非親生。當妻子在生下小女兒時。蕭淙還在郡府大牢裏服刑,因為他在為一個傷者治療時治出了人命。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蕭淙心裡冷硬了一處地方。極少出刀,但出一次絕對保管賺一年的酬勞。除了在身處治療事項中時的他能流露出一些作為醫者的救死扶傷氣質,其餘時候的他只有視財如命且貪得無厭的形象。
大女兒是蕭淙在化身「財奴」的第二年,匿跡隱居於楠山等待新的生意上門時,在山上採藥時撿回來的孩子。大女兒是父母早亡的流浪兒,在走山路時被蛇咬傷,幸好那天她遇到了蕭淙。而得救後的她懇求留下來,願意給蕭淙做奴僕。只求白天有兩餐飯吃。晚上有處有頂遮天的屋子睡覺。
蕭淙本不想收留她,但在允許她暫住幾天養傷的過程中,他發現這丫頭雖然還只是個孩子,卻能把當時他那才兩歲的小女兒照顧得很好。便一時動了念。同意了她的請求。
必須承認他這個撿來的大女兒很會察言觀色。腦子非常靈活,這也許跟她年幼就失去家園、一直過着流浪顛沛生活的成長經歷有關。失去了一切依靠,要活下來除了什麼都要自己去爭去謀。還需要格外小心身邊的危險。三年前才剛剛六歲的大女兒已經那般心思敏銳,三年後的她已能憑九歲年紀摸索思考成年人的事了。
好在這姑娘對蕭淙秉持的是非常純粹的忠誠敬重,否則她這小大人的心境細細思來還真是有些可怕因素存在。
兩年前,為免麻煩的蕭淙乾脆認了這撿來的丫頭做養女,只要這養女不給他惹麻煩,他不是拿不出多養一個孩子的閒錢。
不然那把屠刀也不會已經蒙上了那麼厚的一層鏽跡。
但比起訝然見到義父突然拿起屠刀,大女兒更吃驚的是,義父蕭淙這一次似乎是要宰馬。
蕭淙宰過雞羊豬牛,宰馬卻是頭一次。馬是養來給人代步的,蕭淙自己沒有馬,而來藥廬的陌生人即便有騎馬的,離開時肯定也是會騎走的,可像今天這樣將馬留在藥廬待宰,馬的主人卻不知所蹤,也是大女兒頭一次見到的事。
「爹……」九歲的大女兒看了一眼蕭淙手裏磨得光潔如鏡的砍刀,眼神流露出一絲遲疑,「您要做什麼?」
她問的話里少了「磨刀」二字,意思其實已經變得大不一樣了,但這少掉的兩個字,怕是只有她的義父蕭淙聽得出來。
手上的活兒稍緩了緩,蕭淙看了緊挨在大女兒身邊的親生小女兒一眼,然後目光略偏,只道:「大丫,帶妹妹去一邊玩兒,你們兩個呆會兒只等着吃肉就行了。」
大女兒正要開口,身邊忽然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爹爹,牛肉不好吃,是臭的!」…
說這話的自然是蕭淙那今年才將滿五歲的小女兒。
長期跟着父親東奔西走,過着大致等於躲藏的日子,小女兒的認知面也因此匱乏得還停留在三歲孩子左右,牛馬不分,腥臭難辨。
在小女兒看來,院子裏那頭體格健壯的牲口雖然跟牛長得有點不同,好像少了點什麼,但拴着它的繩子也是綁在它的嘴上,其實就是牛吧?還有什麼動物能長這麼大呢?
而對於牛肉的滋味,小女兒一想起來就直撇嘴。蕭淙的醫術還算不錯,但廚藝並不精細,至少他定然不擅長照顧小孩子的口味。
大約在一年前,蕭淙給一流寇頭子治傷,這流寇頭子傷愈後,拿不出現銀支付酬勞,就把搶來的幾頭牛支付給蕭淙了。此舉致使這一家三口吃了將近半年的牛肉牛雜,連最開始吃得滿嘴流油、津津有味的蕭淙最後也快吃吐了,何況他的兩個小孩會如何跟着難受了。
而在他那小女兒的認知觀念里,那種比豬瘦肉腥膻幾倍的老牛肉,就是「臭」的!而她會在看見院子裏的那匹馬後,立即拿着稚嫩的口吻做出評價,在蕭淙聽來,顯然是厭憎大於對味道的感覺。
「小小,爹爹沒說要殺牛啊。」蕭淙趕時間,懶得在這會兒跟女兒講解牛與馬的不同,以及膻與臭的區別,眼珠轉了半圈,他順勢又扯了個謊,「爹爹宰雞,給小小做炸雞腿吃,好不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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