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24)、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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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世緩緩搖頭道:「因為聽說這種參具有奇效,我才去得那地方,但當我深入探訪民眾說法,才意識到那是當地的人誇大其詞。許多人都說,人在服用那種參之後,會驟然增強氣力,五感敏銳,仿若通神。初時我覺得那是巫醫惑眾,準備走人,卻不料讓我碰上一株,便忍不住好奇停步。在當地住了一段時間後,我忽然又來了興致,想要一尋究竟,因為我覺得民眾所言的血參通神之能,很可能都是中毒的症狀。」

    廖世向來喜歡與毒物接觸、研究毒-藥性質,關於他的這點古怪嗜好,與他接觸得多了的人都知道。

    望着臉上浮現一陣欲言又止神情的陳酒,廖世在頓聲片刻後才繼續說道:「自然界許多藥材都是有毒的,需要找到與它們匹配的複方,才可適當中和毒性,保留有益藥性救助人之疾困。只是時間上不允許啊,我本來打算帶着收穫的赤岩血參找個僻靜地好好研究一番,卻不料剛下山就感覺到那小子的異常。」

    聽廖世把話說到這一步,陳酒心裏頭本來忍着沒說的話漸漸又消散了。

    廖世本來還想說,他感覺自己被林杉算計了,但這話才到嘴邊,他看着沉默不語的陳酒,忽然又斂了這份心思。

    徑自坐回飯桌旁,廖世執起筷子,望着桌上幾樣雖然回過鍋,但看相仍然生動的菜餚,忍不住感嘆了句:「多好的小炒,不知道今後還有幾次機會能吃到。」

    聽見廖世這隨口一言,陳酒卻是留了份心思,微微一笑說道:「藥師這說得是什麼話,如果你喜歡。小女子隨時恭候。」

    話說到這裏,她心思一動,又道:「其實三郎亦常在飯桌上提起你。說不知道你又窩到哪兒喝風去了。」

    廖世乾咳了一聲,又低聲嘀咕了一句:「臭小子。自己吃飯沒胃口,就知道把老朽拎出來開涮。」

    陳酒聞言不禁淺笑出聲。

    大嚼着咽下數片辣子牛肉丁,廖世瞟了一眼陳酒,忽然開口道:「渾小子一定還沒告訴你,他要離開這兒的事情吧?」

    陳酒的淺笑頓時有些僵在了臉上,怔然道:「剛才他跟你提這事了?」

    廖世沒有直接回應,只是淡然道:「原來你也已經知道了,還算那小子有點良心。」

    陳酒當即搖頭道:「不。他還沒有對我說過這事。」

    廖世一愣,轉瞬就推翻了自己剛才說的話,似乎有些惱火的道:「果真還是沒良心的渾小子!」

    「也許是他最近太忙了。」陳酒說話間微微低下頭。

    剛來北地時,她還很不適應廖世的行事風格。面對當時傷重虛弱的林杉,這怪老頭兒下手施藥仍似不知輕重。經他親自動手施為,每一次換藥都似林杉的劫。可偏偏那御醫說什麼都不遠插手換藥之事,她也只能在一旁咬牙干看。雖然她幫不上忙,但更不願意走遠,她總覺得廖世身披勾魂無常的黑衣。

    但相處過一段時間之後,真正了解到廖世的心性。這種不良臆測就又能自行消解了。廖世的很多做法,初步看來有些不可理喻,但一經時間考驗。又多能證明其依據的道理是存在可行的。

    至於廖世本人,除了擅使毒-藥,性格孤僻,外表在常人眼裏看來確也醜陋,但他的本心可並不壞。他基本上不接外診,只管林杉的需求,但他在三年前救了林杉這個別的醫者無力回天的瀕死之人,因為這份功勞,林杉一行數十人都敬他。…

    陳酒自然早已改變對廖世的態度。雖然她還不知道林杉總稱這個老頭為「叔」到底是存的一份什麼關係,但她能夠感覺到。在許多事情的細節處,廖世其實還是對林杉盡到了叔輩的關照。

    而在經過進一步的相處之後。她亦感覺到,廖世竟有撮合她與林杉的意思。這讓她隱隱欣喜,因為如果他真是林杉的某位親族長輩,從他那裏說出來的話一定很有份量。但同時她又覺着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事實如此,她應該在廖世面前如何自居呢?

    陳酒覺着廖世應該還有別的事要告訴自己,然而她微垂着眸等待了片刻,卻一直沒聽廖世再開口,不禁又疑惑的抬起頭來,但不巧又正好碰上怪老頭兒投目過來。

    如此對視了一眼,陳酒忽然又隱約有些不自信起來,掃了一眼桌上已經沒有什麼熱氣的菜餚,她斂下心中真正想問的事,只道:「菜涼了,我幫您拿到廚房再去熱一熱。」

    廖世也沒講什麼客套,還加了一條要求:「再熱一壺酒來就更好了。」

    「稍等。」陳酒含笑應下。

    廖世這會兒倒明白事了,微訝道:「還真有啊?你沒把渾小子的酒都藏起來?」

    陳酒正在收菜碟的手忽然一頓,臉上已收起了笑容,盯着廖世認真說道:「藥師,您別再總是叫他『渾小子』了,他可一點也不渾,自己滴酒不沾,還把他那幫好飲的屬下都趕得遠遠的,已經夠聽你的話了。」

    廖世只得乾笑了兩聲,低聲說道:「不說便不說,我還瞅着趁在你面前才損他幾句不妨事,不想今後在你這裏也不能馬虎。」

    陳酒沒有再接他的話,自顧端着托盤出去了,在轉身出門那一刻,她的眼底有一絲悅然浮過。

    菜很快熱好端了回來,熱氣騰騰,讓人觀之即覺胃口大開。桌上兩樣青菜沒動,回鍋的是三碟葷菜,反覆翻炒出油之後,葷菜更為入味了。

    「哎呀,酒兒這一把鍋鏟裏頭的功夫是越來越好了,連熱菜的活兒都極佳。」廖世吃了口菜,注意力很快落在剛剛端上桌的酒壺上,連飲兩盅才擱手,看向陳酒又道:「你也坐下吃點。」

    「我早就吃過了。」陳酒含笑搖頭,「原本三郎處理完女探子的事就該吃午飯了。只是他那會兒正不停反胃,他叫我先吃飯別等他,所以午飯才拖到現在……」

    意識到此時當着正在吃飯的廖世說這事實在有些失禮。陳酒連忙又轉言:「抱歉。」

    「酒丫頭,你可別學他。他現在還算是半個病人,但你不同,你要照顧好自己才能多出精神照顧好他。」廖世感慨了一聲,頓聲片刻後又道:「我總覺着,如果他沒胃口,你總會跟着發愁,不過如果你真的不想吃,就陪我坐一會兒吧。」

    陳酒少見廖世如此像一個尋常長輩一樣的說話。而且話意又的確存在一些能服人的道理,她一時心裏的觸動頗大,便順意在廖世身邊坐下,見他面前的酒盅空了,連忙又給他滿上。

    廖世端起酒盅又是一口飲干,擱下酒盅大舒一口氣,臉上頗有種直欲呼「過癮」二字的意頭,然而當陳酒準備再給他滿上,卻被他抬手示意不必。

    陳酒望着還剩一半的酒壺,疑惑了一聲:「不飲了麼?」

    廖世微微搖頭。說道:「等會兒我要抓緊時間回去配藥,飲酒必須酌量。」…

    即便廖世的行事作風有些異於常人,但在正事上他又擁有絕對的自控力。這是對他煉藥大業的絕對重視與敬意,陳酒對於他的這種品格也是心持敬意的。

    合上酒壺陶蓋,陳酒淺笑說道:「那等你下次來時,我再為你斟酒。廚房的熱飯早已蒸好,不能再擱置了,我去幫你盛來。」

    陳酒說着就要起身,卻又被廖世叫住。

    「酒丫頭,你難道真不想知道?」廖世擱下筷子,看向陳酒。「剛才渾小子還跟我談了離開這裏的事。」

    陳酒聞言一怔,剛剛站起身。又有些身姿僵硬的坐下,但她沒有開口。只是定神望着廖世。

    「顯然,你想知道。」廖世緩緩開口,「但我只能如實的說,他大約只會在這裏繼續住一個月,離開是必然的,可他似乎沒打算帶你同往。」

    只是如此簡短的一句話,但概括了一個重要事實,陳酒相信廖世沒有騙她,但她的心情也頓時變得頹然至極。

    「我知道…我就知道……」陳酒喃喃出聲,頭漸漸垂得快磕到桌沿。

    「其實他決定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他要去的地方,真的不適合帶上你。」廖世也不知道該怎麼勸人,開口說的每一個字,仍然都只言實情。很快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詞兒在此時明顯不夠用,於是乾脆閉上了嘴。

    屋內沉寂了片刻,陳酒又慢慢抬起頭來,忽然問道:「藥師,您是他秉持敬意的前輩,知不知道他與葉姑娘之間的事?」

    「葉姑娘?」廖世恍了下神,但很快也想起來了,然而他剛點了點頭,轉瞬又搖頭道:「我大致也只是聽說過一些消息而已,他們三個鬧騰來京都時,我還正在天牢裏蹲着呢。」

    陳酒眼中浮過一絲失望,輕聲如自言自語般說道:「我究竟是哪裏做得不如她呢?為何葉姑娘能令他念念不忘十多年,我無論怎麼努力,都始終與他隔着距離?」

    陳酒就坐在廖世身邊,她沒有對身邊的怪老頭設防,廖世也將她的話悉數聽入耳中,卻只能嘆息一聲了事。

    風捲殘雲般吃飽喝足以後,廖世也沒有多逗留,拎起自己的藥箱就準備走人。臨出門時,他還是遲疑了一步,看向陳酒問了句:「我還有些事要再去找他一趟,對於我剛才轉達你的消息,你有沒有什麼打算?要不要我再替你在他面前打聽打聽口風?」

    陳酒神情有些沮喪的搖搖頭:「不了,不需要。」

    廖世沒有再多說什麼,背着藥箱轉身離開了。

    陳酒獨自在桌旁繼續靜坐了一陣子,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收起繁雜心緒,起身離座開始收拾桌上的殘羹。林杉的飲食全都由她管着,關於這一點,其他侍從僕役都非常自覺的不加干預。

    然而沒人知道,她與林杉之間,始終有那一步邁不近。這本來是讓人難以自處的一步,也許她只要再邁開一些,這種為難就可以自行解除,但她不想離開。便漸漸使這種關係變得複雜,讓她揪心。

    陳酒心不在焉的收拾好餐盤,端着托盤正要出門。竟差一點就與一個人正面撞上,目光一定。就見廖世居然又回來了。

    「有什麼東西忘拿了麼?」陳酒下意識詢問了一句。

    廖世搖了搖頭,先斟酌了一下,然後才慢慢說道:「你剛才不是問我有關葉姑娘的事麼?」…

    陳酒如蒙塵了一樣的目光頓時又變得清亮起來,但她很快又想起廖世剛才已經回答過的話,當即狐疑了一聲:「你不是說那會兒你正被困於天牢,所以不知道麼?」

    「是,我剛才也沒有騙你,但關於葉姑娘。我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一些。」廖世捋了捋顎下一縷花白鬍鬚,先在心裏組織了一下言語,再才緩言開口道:「我只見過葉姑娘一面,想必你也能夠理解,我就是這麼個孤僻的人……嗯……她的確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子,對她的評價,除去家裏很有錢這一條可以不管,因為這是她祖上積累的東西,不能全算她的功勞。但除此之外,她仍可算一個奇女子。」

    陳酒的眼中已有新奇神情流露。立即追問道:「如何奇?」

    廖世一邊回憶一邊慢慢說道:「她似乎知曉許多事情,不能說是通曉,但即便是她只知皮毛的科類。也都能說出一番見解,這與尋常女子是不同的。世間女子多矜持,葉姑娘自然也有,但她能將女子的矜持拿捏得很恰當。具體說來……這應該算是一種主動情懷。她亦有防人之心,但如果是她留意的人,定然會化己身為炭火,渲染融化阻力冰霜。」

    離開東風樓之後的陳酒只覺得自己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人、或者追求的目標終點就是林杉,所以當她聽完廖世的這番話,第一反應就是開口道:「你的意思是。仍是我不夠主動?」

    廖世撓了撓有些發癢的後腦勺,不知自己此時是該確定還是否定。思索片刻後只道:「葉姑娘的主動實是她的性格使然,性格是每個人特有之物。不易改變根本也就意味着不易學習模仿。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只是轉述我所知道的,你思之需慎,可別弄巧成拙了。」

    陳酒聞言,忽然神情恍惚了一下。

    廖世後頭說的這番話提醒了她,也使她剛剛意識到,自己竟差點走入一個誤區。


    如果她真的去學習廖世轉述的那種專屬於葉子青的主動性格,卻又錯誤的使用了她擅長的那一套與魅惑有染的職業方式,也許今後她不但不能如願走近離林杉的最後那一步,還會與他漸行漸遠。他的脾性,她大抵還是清楚明白的。

    廖世見陳酒又開始沉默,情緒低落下去,他心下有些不忍,想了想後又道:「人的性格與人的生活細節有着密切聯繫,葉姑娘的特別,多半還是跟她背後的龐大家世有關,但這不表示普通人就沒有個人優點。你不能總觀望於別人,也該多考慮考慮自己。」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可這話一旦提出來,頓時就讓陳酒想到自己的身世坎坷,對比於死去多年的葉子青,她仍覺得自己是那麼低渺。

    廖世不擅長勸人,也不會為了安慰人就編織漂亮的謊言,他只是按照自己心中所想,繼續說道:「『自信的人最耀眼、善良的人最美麗』這是葉姑娘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雖然乍一聽有些古怪,但仔細想想也不無道理。在我看來,你似乎就缺了一樣自信。如果渾小子繼續犯渾下去,你難道也要一直這麼沮喪的過?郁極則疾,可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廖世的這番話裏頭引用了葉子青說過的話,所以也引得陳酒格外留心,反覆將這番話在心裏逐字琢磨了一遍,她忍不住說道:「我該拿什麼去自信呢?」…

    「自信的意義在每個人的心裏解釋都是不一樣的。」廖世平靜而嚴肅地說道,「我只知道我對自信的看法,那便是接受了最壞的結果。如果能正面考慮事情的最壞結果,那麼事件過程里的重重挫折磨難就都不再過於重要。」

    「接受最壞的結果……」陳酒喃喃輕語,將廖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臉上漸現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過……」廖世忽然又開口說道,「你應該不必接受最壞的結果。」

    陳酒神情詫異地看了廖世一眼。

    廖世猶豫了一下,終是詳細解釋道:「林杉應該也沒有告訴過你。關於他的師門,有一項數百年未變過的規定。但凡成為門派繼承者,終生不能娶妻。獨身以專念謀事。」

    陳酒驚訝得輕呼一聲。她的確是頭一次聽到這種有關林杉的事,而廖世只是透露了一句話。即讓她內心無比震驚。

    原來……他那般珍愛葉姑娘,最後卻間接等於將其拱手讓人,竟是因為這種怪異的門派規定?只是……如果是連葉姑娘都無法突破的門派限制,自己又能奈何得了?廖世剛才又說自己不必接受最壞結果,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廖世將陳酒的神情表露盡數觀入眼中,不禁失笑道:「任誰第一次聽到這種古怪門規,都會感覺驚訝,但他所在的門派十分古老。也正是倚靠這種規定,才得以流傳到現在未被破壞根基。這箇中原因,我不便多言。我只是要再說一句,他還有個師弟,但是早年就離開了師門,所以繼承者的責任才會全壓在他身上。而如果能尋到此人,或許繼承者之選會發生改變。」

    陳酒眼中神情略生波瀾,如今的她經歷頗多,已經不是一個容易被衝動影響思緒的人了,思索一番後。她先問了一句:「他的師弟因為何故要早早離開師門,藥師可知?」

    「一個誤會。」廖世沉吟着說道,「這些年裏。他自己也一直在找他的那位師弟,所以看起來問題應該不大,可有迴旋的餘地。我曾探問過他的口風,如果師弟尋回,置換繼承者的事至少有七分能成。」

    陳酒思索着問道:「那還有三分不可成,可能是什麼緣故?」

    「在他的師門裏,繼承者是需要進行比試的,而他早年就能成為繼承者待選人,已然可證明一個問題。」廖世說到這裏頓了頓聲。片刻後又調轉話頭道:「但今時不同往日,師門比試雖然大部分是文試。不過他的身體狀況劣化嚴重,即便他不考慮自己。僅為師門大計,也不能再勉強為之。」

    廖世話中透露出來的幾條消息在令陳酒倍感驚訝的同時,也的確給她帶去一份很有說服里的希望。只是在欣喜之餘,她又忽然很想問廖世一個問題,但考慮到三年來廖世從未提過與自己親人朋友有關的任何消息,她不禁又猶豫了。

    然而廖世卻能從陳酒此時的臉上表情看出一些什麼,事實上不管是與他相處得久了的人,還是只聽說了他的一些傳聞的人,都很想知道一個問題:流言中所講的那位用童子合藥煉成人傀的妖醫,到底是不是藥鬼廖世的同門師兄弟?亦或者應該說,廖世真的與那個臭名昭著的妖醫是同流麼?

    這是一個對於廖世而言應該非常敏感的問題。旁閒陌生人如果敢當着廖世的面問這個問題,沒準會因為激怒了他而直接被一把劇毒藥粉放倒,而若是他的朋友這麼問,或許會為此賭上難得凝聚的交情。…

    陳酒真正想問的,只是單一指廖世的真正身份,隱約有把他與林杉的身份來頭捆綁在一起的意味,倒不如何在意他究竟與那妖醫有沒有關係。然而如果她真的問出口,這個問題又必然會牽連到妖醫傳聞,問題本身自然而然就會變得複雜起來。

    但陳酒沒有考慮到一個問題,剛才廖世既然能對她說了那番話,已然有不拿她當外人看的意思,而邁過了這層關係的阻隔,自己人之間談點私事私話,又有何不可呢?

    所以,當陳酒還在猶豫時,忽然聽到廖世主動開口,語氣似乎很隨意地問了句:「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究竟是什麼人?」

    他說的這句話乍一聽來有些自相矛盾,陳酒當然知道他是誰,他是藥術精湛、堪稱南昭第一人的藥師,他又是南昭民間名聲極惡、傳言嗜好用活人試藥的藥鬼,但他卻是南昭君主義弟林杉極為信任尊敬的人。

    但這些都是陳酒已經了解到的,而她現在真正想知道的,是廖世的另一重身份。

    此刻廖世主動開口,給她開了一扇門,示意她可以直接問。

    陳酒怔了怔。她望着廖世滿是皺紋但神情十分平靜的臉龐,良久不發一言,最後只是點了點頭。

    廖世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絲微笑。隨後慢慢說道:「在這世上,能使我當面閒談身世的。只有林杉一人。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去問他吧!或許要他開口說這事,並不比要我開口來得容易,但如果有一天他願意開口告訴你這些事,無論結果如何,都應該是你最期盼的那種結果了。」

    廖世的話說到最後一句時已有了兩重意思,他這是給陳酒留了一道衡量某事進展的標尺。明白此意的陳酒眼眸中漸現感激之情,注視了廖世片刻後。她深深一鞠。

    廖世姿態泰然的領受了陳酒的這一拜,似乎在那一刻,他佝僂的脊背挺直了一分,真正像一個德望頗豐的長輩一樣站在一個後輩面前,因為許諾了某件事而領受後輩的拜敬。

    待陳酒站直起身,廖世思酌片刻後又道:「剛才我對你提到林杉的師弟,只是提示你某種轉機,但在他面前你最好不要問此事半句,也不要試圖自己去尋他的那位師弟以求促成此事,因為這極有可能觸怒他。你記住了麼?」

    陳酒聞言,眸中本來微含笑意的眼色頓時冷卻下來,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廖世像是自肩膀上卸下了一副重擔。長長舒了口氣,不知用意為何地擺擺手,便轉身離開了。

    陳酒則是還站在原地,目送廖世一步步走遠。經過今天的這番交談,廖世在她心中的地位發生了一個轉折性的提升,同時也影響到了她的情緒,因為顯然隨着林杉離開這裏,廖世也該走了。

    一個是她心之嚮往依戀的人,一個此刻已等同是她的親人長輩。這兩個人都走了,這種離別情緒讓她頓時感覺無所適從。極為不舍,但自己又無力去做些什麼來改變此事。

    而當她見那佝僂背影走遠模糊。終於收回目光,眼中漸起濕意的時候,她忽然又視線朦朧的看到,那個模糊的身影似乎又在往回跑。

    抬手快速擦了擦眼,抹去了眼角剛剛溢現的水花,她果真看見廖世又回來了,而且還是跑着過來的。

    「藥師,你……」望着微微喘氣跑近的廖世,陳酒心下訝然。…

    廖世站定後作了一個深長呼吸,接着才慢慢說道:「聽說你擅長釀酒,有一種酒不知道你能不能製作?」

    陳酒聽出了廖世所言的後半句話改了一個詞,前面還言「釀酒」,到了後面就成「製作」了,意識到此事恐怕不太簡單,連忙凝起心神,問道:「藥師需要什麼酒?儘管吩咐。」

    廖世一邊思索一邊描述道:「具體來說,它應該不算是酒,而只是一種聞起來有酒味的清水。」

    「有酒味的清水?」陳酒將廖世說的話喃喃重複了一遍,臉上已現出疑惑神情。

    「如果你能在半個月之內製作出這種酒,可算是幫了林杉一個大忙,也許他還會因此把你帶上一起走。」廖世說這番話時微笑着捋了捋鬍鬚,但隨後他的神情又漸漸嚴肅起來,溫和落在陳酒眸中的目光一定,又道:「但這種酒一定不能喝着有酒味,否則會害他傷身。你製作時多找幾個孩子嘗一嘗,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勉強,記得了麼?」

    「記得了。」陳酒認真點了點頭。雖然她還沒問廖世,要這特別的酒究竟作何用途,但她心中記掛的全是與林杉有關的事,因而在聽廖世提及「半個月」這三字時,她很快思及一事,便大致明白過來,眼中漸漸現出亮光。

    ……

    之前在林杉陪廖世吃飯時忽然到來的那位信使居然是自京都而來,這與平時常在西北兩地來回跑的秘蹤信使意義上截然不同。帶着信使來到書房,知道這位風塵僕僕的信使真正由來,林杉還以為他帶來的是皇帝密旨,正要行見君大禮,卻被信使提前攔住。

    「林大人不必如此。」見林杉雖為皇帝義弟,也極受皇帝倚重,但他隔着千里之遙,依然對京中那位皇帝義兄恪守君臣禮式。信使的心裏不禁有些觸動。

    即便他帶來的信物真是出自陛下之手,但這屬於密件,秘事秘辦也無可厚非。但他今次帶來的真不是陛下手書。林杉卻根本沒有質疑詢問,可見他對陛下之禮敬忠義全然發自本心。自然流露。

    並雙手托舉小方匣遞出,信使微微躬身,恭敬說道:「此物實為宋家阮公子所託,並攜阮公子一句叮囑,盒中物品必須輕動。」

    聽信使提及阮公子,林杉心中很快浮現一個故人的身影,他只是在聽信使言及小方盒並非來自皇宮之時神情一緩,很快就又凝重起來。

    ……

    ……

    出了老鴉嶺。眼前的景象漸漸就顯得開闊了許多,腳下的路不再似老鴉嶺那般灌木叢深,遠處的山巒之間,也隱約能看見村莊屋舍的影子。時辰已近黃昏,村落間幾處房頂的煙囪里已經開始升起炊煙,鄉村原野,動中有靜。

    莫葉緊握着手中的韁繩,牽着馬走在前頭。還算精神的馬兒馱着臉上已現倦意的岑遲,那隻個頭不大,長喙如勾的黑鳥則安靜乖巧的臥在莫葉的一邊肩頭。

    按照鳥類的作息習慣。天色暗下來時,它們也該歸巢了,但是陌路重逢的黑鳥顯然已經把莫葉的肩膀當成了樹杈。供它落腳。儘管這樹杈並不是固定的,渾身一片漆黑、羽毛無一絲雜色的黑鳥卻依舊牢牢抓着莫葉肩頭的衣服布料,隨着她一步步走動的起伏,而略微彈動着收束起來的羽翅。

    四蹄的馬走在狹窄的田埂上,行速上自然快不起來,不過,以此時莫葉的心情,倒也不準備像之前那麼急着趕路。靜謐的村莊就在前方,今晚的住宿點已經有了指望。走在這樣的道路上,不禁有了種歸家的感覺。…

    莫葉的整個童年都是在邢家村度過。也難怪她對鄉野村莊有種特殊的情懷。

    只是,她心懷着這種微溫的念頭。才走過了一道田埂,臥在她肩頭的那隻黑鳥,不知是怎麼了,忽然振翅而起!一隻鳥爪在肩頭撐了一下,另一隻鳥爪則趁勢踩上莫葉的頭頂,撐了這兩下之後,那黑鳥就如被弓弦彈射出去的箭矢,朝着村莊上空飛去。

    這突發的異狀,驚得那跟在莫葉背後也是一身純黑的馬兒揚了揚脖子,豎耳輕顫,同時馬鼻中還噴出了些許涎沫。

    「咕嚕!」

    以極快速度飛到村莊上空的那隻黑鳥,開始沿着固定的軌跡震翅旋轉,同時,嘴裏再一次發出那種難聽的鳥叫聲。

    從黑鳥飛出去那會兒起,莫葉就已經下意識地頓足觀望。

    時近黃昏,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旋飛黑鳥下方的那座村莊連同着幾縷炊煙一起模糊起來。儘管看不清詳盡,莫葉心頭還是突然升起一絲不安的感覺,這隻半路上莫名其妙就馴服了的黑鳥,雖然一路的表現都顯得很通人性,似乎是一種靈鳥,但與此同時,一路行來的幾番經歷,又沒有一件事是值得歡喜的。

    側身伸手摸了摸馬首,算是一種安撫,然後莫葉就看向岑遲,有些突兀地問了一句:「師叔,那黑鳥真的不是烏鴉?」

    岑遲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看了莫葉一眼,然後抬眼遙遙向那暮色中有些模糊了的村莊看去,過了片刻後,他才慢慢說道:「烏鴉報喪這種事並非定數,何況就算是烏鴉,也不可能這麼敏感。」

    莫葉真正想問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直到得了這個答覆,她才再一次想起來,眼前這位師叔的思路之特別,自己要與之交流,需要注意方式,否則很容易步入誤區。

    暗暗在心裏吁了口氣,莫葉再次開口,這一次她問得非常直白:「師叔,你看我們現在是直接走過去,還是繞路?」

    「你會這麼問,說明你心存畏懼。」岑遲將投遠的目光收回來,溫和的落在莫葉的臉上,「畏懼什麼呢?」

    面對這樣的詢問,配合着岑遲那微溫的目光,莫葉差一點就要說出半年前邢家村整個被屠盡的遭遇。她真的不想這樣的事情再來一次,這就是她所畏懼的源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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