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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岑遲只是外出遊玩幾個月,這樣細緻的安排的確能讓他在生活上省心不少,以便他能全身心投入到對路途風景的欣賞領悟中去。但實際情況顯然不是如此。因而對於相府的細膩安排,漸漸就成了岑遲最為反感的地方。
時至今日,因為在路上偶遇了陳酒,這令岑遲心裏早就擱着的一個設想再次被翻出來,並且已然有了無法阻止的實施勢頭。
住店落宿,岑遲早早就進客房歇了,方無則在客棧大廳叫了壺新茶,慢慢品味了一番,再才回自己的那間客房。行至門口時,他剛要推門,忽然聽隔壁屋子裏傳來一聲喚:
「老道。」
方無遲疑了一瞬,然後就步履偏轉,進了隔壁客房。
房間裏,岑遲衣着齊整,端端正正坐在桌邊,正臉朝向門口,與剛剛走進來的方無視線相抵。
方無面露一絲訝然,說道:「我還以為你早就歇下了。」
岑遲沒有接他這個話題,只是平平攤手:「坐。」
方無在岑遲對面坐下,又盯着岑遲看了一會兒,然後才道:「你有事?」
「有。」岑遲點頭。
方無視線微垂,思索片刻後抬眼又道:「還是想喝酒?」
「不止啊。」岑遲終於結束了一開口只蹦一個字的說話節奏,頓聲片刻後,他才接着道:「跟你說個事兒,不知道你會不會惱火。」
聽得他這話,方無心裏忽然有了一絲覺悟,挑眉說道:「我總覺得,今天你的脾性有些古怪,但又說不出怪在哪裏。」
岑遲忽然笑了笑,然後說道:「你的感覺沒有錯。」
方無微微愣神。他完全沒料到岑遲會以這種方式回應他的話。
緊接着他就又聽岑遲說道:「今天的我,的確與往昔的我有些不一樣。」
「我決定做一件事情。」岑遲將一隻手掌覆在桌面上,屈起手指輕輕彈了彈,「方才。我還在顧慮你會不會因此動怒,但現在,我想我是顧不了你的感受了。」
「難道……」方無忽然自桌邊站起身,「茶棚里的事,還不算完?」
「那隻算一個玩笑。」岑遲臉上的微笑漸斂,「玩笑已經結束了。」
方無慢慢坐回椅上,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其實這一路上,你就已經開始籌劃下一步了,對麼?」
「對。」
「剛才在入縣城時。你說要喝酒,其實就已經定計了,對麼?」
「對。」
「這次你不會再只是撒麵粉了,對麼?」
「對。」
「也沒人勸得了你了?」
「是。」
「你真是有些瘋了。」中年道人方無說罷就嘆息一聲。
「老道,你用詞不當。瘋不瘋。只有是與不是,這不能用量詞劃分。」岑遲挑了挑唇角,「並且,我還沒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方無此時沒有半點心情與岑遲咬文嚼字,對此只是略顯涼薄地哼了一聲,語氣不太友好地道:「那在茶棚里時。你還故弄什麼玄虛,憑什麼天問?耍人很好玩麼?」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事到臨頭,其實我也會有些猶豫。」岑遲的視線從方無臉上挪開,落到自己覆在桌面的手上。緩言接着說道:「不過,關於此事,你其實也早就有預料了,所以這樣曲折一道,也不能全算我耍了你。」…
「看來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了。」方無再次站起身來。看樣子是準備走人。
而直到他快要走到門邊,正準備把門打開,他忽然聽見岑遲的聲音飄來,話語內容令他閃避不得。
「老道,別忘了你許給蕭曠的事。」
方無霍然轉身,眼中精芒凝聚,牢牢盯着端坐在桌旁椅子上的人,卻又一言不發。
岑遲依然穩坐椅上,表情一片平靜,連覆在桌上的手也沒有絲毫顫移,他只是隨後又補充說了一句:「你可以不幫忙,我只希望你不要阻攔。如果你不想看見某個場景,可以先我一步喝醉了事。」
他的這番話剛說完,屋外恰好就響起一陣腳步聲,來的人不止一個。而聽那有些沉重的步履聲,來者應該是身負重物,故而邁步有些吃力。
「客官,您要的二十斤竹葉青酒,小的給您送來了。」
怕送錯了客房,搬酒過來的客棧夥計在門外就直接把話亮名了,也算是最後一次憑貨驗主。
「有勞小哥,送進來吧。」岑遲招呼了一聲。
十個陶壇,每壇裝兩斤的量,一共二十斤酒。竹葉青,入口清洌,微有刺喉感,如果不飲醉,實屬閒暇之餘手邊常備酒水中的佳品。但如果嗜飲這種酒至爛醉,後勁上頭,人則會感覺頗為難受。
這種酒不太容易在宴席上推飲,但卻賣得還不便宜,所以在那些一心求醉的酒鬼群體裏也不易推廣,卻成了文人墨客的最愛。淺酌一杯,即叫人心曠神怡。
這酒本來與岑遲的氣質頗為融洽,但看他這召酒的總量,卻又有些與尋常酒鬼無異了。
在送酒夥計遞來的賬冊上簽了字,等那夥計出去了,岑遲看向要走又沒真走的方無,慢慢又道:「要醉嗎?」
「醉了好。」方無返回到桌邊,剛剛拍開一壇酒的封泥,他忽然又道:「說到喝酒,高潛一定比我更反對你這樣不加節制,你覺得他會接受你敬給他的酒麼?」
「不選擇敬酒這一途,難道選擇敬他幾個女人?」岑遲這話說罷,也已經拍開了一壇封泥,也不用杯盞,手掌抓在壇底就開始往喉嚨里灌。
岑遲自從西行以來,幾個月里近乎滴酒不沾,除了因為他自己並非是嗜酒如命之徒,也因為高潛在一旁的勸止。
不過,一路同行這三年來。岑遲不是沒與另兩位同伴對飲過……但,像今天這樣牛飲的方式,方無還是第一次得見,如果是高潛在場。沒準已經揮臂奪酒了。
方無怔怔看着岑遲一口氣吞飲了半壇酒水,再才垂手擱下酒罈,長出一口氣說道:「可惜了好酒。」
就在方無對岑遲酒後說的這句話頗為不解的時候,他就見岑遲拎着那半壇酒,去了房間裏側一面屏風後頭。
一聲脆瓷響動過後,就是「嘩啦」流水聲音。
很快岑遲就拎着空酒罈回來了,隨手丟在桌角,然後他又拍開了一壇酒的封泥,但不再是拎着罈子去屏風後往夜壺裏傾倒,而是彈指在房間裏潑灑。又用了半罈子酒澆了地。剩下的半罈子酒,他開始向自己身上灑。
很快,這間原本收拾得整齊乾淨的客房,就變成了兩個酒鬼昏天黑地沉醉酒鄉的爛窩,酒氣熏鼻。過於濃郁。
岑遲放下第二個空酒罈,又拖了第三個酒罈到手邊,在拍開封泥的前一刻,他看向愣神看着他的方無說道:「你可以喝醉,我卻只能玩酒。」…
方無雙眼微睜說道:「你這到底是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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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潛在客棧一樓辦理好入住手續,再去客棧後面的馬棚檢查了一下槽中豆料,然後回到客棧一樓大廳用了些飯菜。這才回到二樓客房。
高潛的房間就在岑遲房間的隔壁,他還未走近自己的房間,在走道里就聞到了強烈的酒氣,濃郁到已經不能稱之為醇香了。
高潛也已經快三個月滴酒未沾,其實也已忍得辛苦,但為了丞相的囑託任命。毫無疑問他會選擇繼續隱忍下去,但這卻使他對於酒的氣味十分敏感。
意識到某種情況,高潛沒有探問什麼,直接推開了岑遲房間的門,然後他就看見了趴在桌上已然爛醉如泥的兩個人。地上滾倒幾隻酒罈子,酒水殘灑得到處都是。
看中年道人方無從椅子上滑到了桌子下面,抱着桌腳鼾聲漸起的樣子,顯然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還能倚在桌面上坐穩的岑遲似乎醉得輕些,臉朝里側趴在桌上,喉嚨里似乎正低聲錯亂的哼唱着什麼曲調,一隻手長伸向前,指端還勾着一隻酒罈子的繫繩。
「先生這是怎麼了?如此暴飲,有損身體。」高潛步入屋內,下一步就準備挪開岑遲手邊的酒罈子。
不料他的手才剛碰到酒罈邊沿,趴在桌上臉朝里側的岑遲忽然轉過頭來,與此同時,他原本只是摸着酒罈繫繩的手屈起五指,將罈子更牢固的抓在手裏。他凝視着高潛,一字一頓,似醉非醉地道:「老道已經不行了,你來陪我喝!」
「這不行,在下的責任是保護先生,而非陪先生酗酒傷身。」高潛言辭拒絕,並試圖再次奪走岑遲手中的酒罈子。
這一次,他輕而易舉就得手了。
因為岑遲忽然主動鬆開了手。
高潛抱着半罈子酒微微愣神,緊接着他就看見岑遲又拍開了一壇新酒的封泥。
「如果沒有人陪,其實自斟自飲或可更暢快些。」話音剛落,岑遲就掀起酒罈,「咕咚」一通猛灌,很快一罈子酒就空了一半。
旁觀這一幕,高潛只覺得有些心驚,同時他也隱隱意識到,此時他若想從岑遲這兒問出點什麼,比如問岑遲為什麼忽然這麼猛地酗酒,岑遲極有可能不願多說。
——其實他本該還能意識到一個問題,但因為他眼見岑遲的灌酒速度過於激烈,催得他必須先想辦法勸酒,所以才會忽略了此間藏於濃郁酒氣中的些許異樣氛圍。
視線稍移,高潛重新投目向桌底,挪開一把椅子,蹲在桌邊掰開方無抱着桌腿的手指,將他從桌子下面拉起來,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略作遲疑,高潛就拎起剛剛從岑遲手裏奪過來的半壇酒,但不是要往自己喉嚨里灌,而是手腕一轉,翻着酒罈子將酒水盡數潑在了方無臉上。
酒水依然醇香,但如果不是飲入肚腸,而是潑在臉上,那冰涼的親膚感受就跟清水差不多了。
方無果然清醒過來一些,半睜着眼。還沒待他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誰,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方先生,你們這都是怎麼了?為何忽然酗酒?」
方無搖晃着腦袋說道:「好酒不可浪費。」話剛說罷,他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掛着的幾滴酒水。那是剛剛高潛朝他潑酒醒腦時沾上的。
高潛嘆了口氣,正要開口再問,忽然就聽背後傳來酒罈摔碎的聲響。…
緊接着就是岑遲的咳嗽聲傳來。
「咳……咳咳……」
岑遲手裏的酒罈子已經摔成碎渣,他原本抓着酒罈的手此時緊緊按在肋下,一聲咳咳一口血,唇邊一片殷紅,被酒水打濕的前襟很快又糊了一片刺眼赤色。
饒是高潛手底有過數條人命,此時看見眼前這一幕,仍是頓覺莫名驚恐。
只因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讓你陪我喝一場。你……咳……你不肯……」岑遲的臉龐因為身體裏爆發的痛苦而漸漸扭曲,略顯猙獰,他咳了一陣,極為艱難地斂下一些咳意,便望着愣神站在對面的高潛。喘息着說道:「沒機會了……你現在就是想……也沒機會了……」
「沒有機會」這四個字,在高潛的印象中,具有兩重意思。
一種普通的意思,只是一個事機的錯失;另有一種特別的意思,渲染着危機感。
但此時高潛看眼前的事況,從岑遲喉中嘶啞出的「沒有機會」這四個字,既像是在指喝酒這件事。又仿佛隱約透露着另一重意味。然而,僅憑屋中這兩個沉醉在酒夢中的兩個人,能如何動得了他高潛?
即便酒勁能壯慫人膽,能增莽夫力,但他高潛可是相府十家將之首,禦敵防身憑的是武技。莫說兩個酒後瘋漢,就是再來二十個醉酒瘋漢,都不是他的對手。
何況此時本就不會武功的岑遲又有了毒發的狀態,已然是個廢人。
所以高潛在短暫的怔神之後,就轉身又看向了醉癱在椅子上的方無。根據高潛的了解。方無是有武藝藏身的,只是近乎從不顯露,故而在此時客棧房間裏這個有些古怪的環境中,高潛對方無的警惕會更高一些。
還有一點就是,倘若岑遲真的毒發了,那麼要讓他保命,唯有想辦法使方無出手行針。
然而當他回首看向方無,就見道人絲毫沒有清醒的樣子。
道人此時似乎也看見了正在不停咳血的岑遲,然而在他醉酒迷濛的雙眼看來,岑遲那不是在咳血,而是在吐酒,所以他只是胡亂拍打着椅子扶手,斷斷續續叫道:「剛喝就吐,糟蹋!糟蹋……」
「岑先生是毒發了,方先生,你快醒醒,有沒有什麼辦法將毒先壓下去?」高潛沒有理會方無醉酒後的胡言亂語,只是一邊喚他,一邊用手拍他的臉。
此時此刻,高潛的情緒還是比較冷靜的。
然而坐在高潛身後兩步距離外,正不停咳血的岑遲看着眼前一幕,卻是皺了皺眉。他的精神還很清醒,情緒卻有些浮動,不是因為身體裏的痛苦難熬,而是有些焦慮於一件事。
猶豫只在瞬息間,岑遲身形向左偏了偏,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聽見背後傳來「咚」一聲悶響,高潛目光迴轉,就看見岑遲摔到了桌下,情況不明。
高潛只得又暫時放開方無這邊,朝桌下跑去。
「先生!」高潛在桌旁蹲下,像剛才拽方無時那樣,抓住了岑遲的一邊手臂,要將他從桌子底下拽起來。
而就在高潛抓住岑遲的小臂往上一拎的同時,他忽然感覺到,手下這個本該因為毒發昏迷使不上勁而變得非常沉重的身體忽然輕如飛羽……向他飛來!
摔下椅子,本來就是岑遲控制自己的身體而行動,並非因為昏厥脫力。
所以他在身體撞地後,壓在一側身下的那隻手其實已經聚力撐住了地面。只待高潛在桌邊蹲下,再拉他一把,他就將一躍而起。…
如果高潛沒有蹲下來,岑遲或許還會有些猶豫。
但高潛果然如預料中那樣蹲下來,岑遲便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嘭!」
岑遲用盡全身力氣一躍而起,像一隻八爪魚一樣,掛在了高潛身上,將他往地上摁去。
習武之人最初練下盤。通常都是站着練,至於在蹲着的時候,下盤還穩不穩,這個是與否之間的比率就有些懸了。岑遲只有賭一把。根據他所知曉,面對外力攻擊,大部分習武之人蹲着時都不如站着時那麼穩,只是不知道這條慣例在高潛身上能準確幾分。
可除了這點機會,他再也沒法在高潛身上找到別的襲擊機會了。
所以他只能賭!
「老道!」
在如惡狼一般撲向高潛的同時,岑遲嘶吼了一聲。
在岑遲猛然反撲的時候,高潛心裏有一瞬間的吃驚,但他身為相府十家將之首,受過諸多訓練,曾經也在隨丞相出行的時候見過多種突發狀況。所以面對今天客棧房間裏的突發狀況,他能很快恢復冷靜頭腦,並清晰的嗅到一絲危險氣息。
一個不會武功的廢人,能對自己造成什麼威脅?
如果不是因為丞相的命令在那裏,要殺這個突然發難的書生。只用一掌還嫌多餘。
至於那個中年道人,也許他會些陰招,但只憑一雙肉掌,絕難避過自己十招。
高潛嘴角浮現一絲冷笑,從蹲身到站起,他的身形的確趔趄不穩,但還不至於被毫無武功底子的岑遲一撲即倒。他不僅沒倒。也沒有鬆開抓着岑遲的手,而是五指如一把生鐵鉗,驟然收緊三分,箍得岑遲右臂手骨「格格」輕響,不斷也得裂。
而就在岑遲的右手小臂快要被高潛折斷的時候,天空忽然膨開一片白色粉末!
高潛下意識閉上眼睛。緊箍岑遲手臂的五指力道略微一緩,然後他就嗅到了淡淡的麵粉香氣……
居然是麵粉!
高潛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在睜開眼之前,抓着岑遲小臂的五指已提前發力。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在他眼裏類同廢物的書生實則極為陰險狡詐,他有些後悔。剛才他下手應該更狠一些,直接一掌先廢了此人,而非只是較勁於一隻手臂。
但他的這點察覺終究是滿了半拍。
就在身邊傳來岑遲吃痛悶哼的同時,高潛也感覺到了脖子上的那點涼意。
這絲涼意比刀鋒更薄,所以也令高潛更為不安。
他恍惚記得這是什麼器物才能給人的感受,但又記得不太清楚……
——這是因為,他以前只是旁觀這種器物纏死別人,而今天他是第一次親自感受,這種器物纏到自己脖子上的滋味。
「死吧!」
身旁一聲暴吼!
聲音仍是來自那個平時看着謙和、斯文、單薄、病弱的書生……岑遲!
「你!」高潛在麵粉白霧中睜開眼的那一刻,他亦怒吼出聲,如掉進捕獸器中的猛獸。
但他只來得及吼出這一聲。
纏在高潛脖子上的,是一根如絲般細、但卻比鐵絲還堅韌的絲弦,若非弦上已經染血,肉眼或許還不亦看清。
但不論如何,這樣看似細弱的線一旦纏上了高潛的脖子,勒在具有一定彈性的肌膚里,縱使高潛袖子裏藏有一把利可斷金的匕首,他也不可能揮匕割頸斷弦。
何況,岑遲顯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右臂骨折的劇痛、肋下毒發的絞痛一齊轟擊着精神,幾欲令岑遲昏厥,但他知道事情此時才到了勝敗瞬息翻轉的最關鍵處,他不能鬆懈分毫,所以他毫不猶豫啟齒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尖,滿口腥咸只為以這第三種最接近大腦神經的劇痛來提神!
在以痛抵痛的同時,他還算完好的左手衣袖狂舞,點點如閃過縫隙的白光飛掠,只憑一次機會,就成功纏上了高潛的脖子。
他就如一個從未套過馬的生手,卻只以一次出手,就將一匹正憤怒癲狂的烈馬套了個正着。
這一次,他亦在賭!
如果沒有投准,緊接着他將面對的會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懸崖,他再無機會出手。
也許是距離太近,也許這可算另一種天意所驅,助他那平時只會執筆舞墨書寫的手,忽然有了神擊之能!
「喀…」
岑遲左手大拇指屈起,狠狠按在手中那隻小盒子邊沿一處突,直接將其摁陷下去。然後他就鬆開了手。
小盒子脫離了岑遲手掌的控制,卻並未變成死物,在一聲輕微的異響過後,它開始自動收緊從盒體裏「吐」出的那道細絲。但由於細絲的另一端纏在了一個人的脖子上。盒體的重量顯然拽不動一個青壯男子,所以它只能倒飛出去,貼在了他的脖子上。
儘管如此,盒體內的絲線仍沒有停止繼續收緊,絲弦張扯到極限,盒子裏便又發出了一種機簧互相打磨的金屬聲音。
絲弦的另一端已經在高潛肌膚柔軟的脖子上勒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喉結被鎖,無法說話,脖子上最大的血管和呼吸氣管被勒緊,高潛的腦海里已經出現了寂滅空白。
然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岑遲就要真正得手的前一刻,小盒子內部機簧金屬片摩擦發出的聲音近在耳畔。給了高潛一種提示……
這應該算是岑遲在「絞殺高潛」全程計劃中最大的疏漏了。
但這一處失策也不能盡算作是岑遲的疏漏。
因為即便是主持製作這個盒子的工部官員,恐怕都無法料到,只是丞相府里的一名家將,居然能知曉掌握破壞這器物的竅門!
高潛終於記起來,纏在自己脖子上的是什麼東西。以及它的弱點在哪裏。
他不再遲疑,飛起一腳將身側的岑遲踹出老遠,與此同時,他的一隻手已經探入袖中,抽出了那把貼膚綁在小臂上的鋒利匕首。
他的另一隻手胡亂抓向自己的脖頸,握住了那隻吐出絲弦的盒子本體,一旦確定所握無誤。另一隻手抓着的短匕當即橫向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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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等得太久,端着一隻碗的前任御醫吳擇就回來了。
「我問了江潮,那流寇的箭鏽污太重,便想着煮了這碗藥,防着傷口惡變。」吳擇一邊走近,一邊解釋了一句。
林杉含笑說道:「有勞醫師費心了。」
「費心也就這一兩天。」吳擇淡然一笑。「進屋坐下再喝。」
兩人進了屋,在桌邊坐下,林杉接過藥碗吹了吹熱氣,然後就一口飲干見底。
吳擇摸了摸下顎鬍鬚,斟酌片刻後說道:「你覺得飲下這碗藥。像是在飲什麼?」
林杉略作思酌後便道:「像飲茶,略為苦澀,但於口舌間並不為難。」
吳擇又道:「那你飲茶是什麼感受?」
「茶還是茶。」林杉平靜說道,「我想它是茶。」…
吳擇嘆了口氣,說道:「看來唯有清水無色無味,不會改變本質。」
林杉想了想後說道:「用失去味覺的代價,換取聽覺和嗅覺的敏銳增強,其實我應該還算是賺了。」
吳擇微微搖頭道:「這是病態的,不等於交換,你還是當心點兒好。」
林杉面露微笑,沒有再說什麼。
吳擇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但他又只是欲言又止了片刻,並沒有真的說什麼。
「我能做的事也就這麼多了。」吳擇不再逗留,收了藥碗起身便出去了,只丟了句不具什麼意義的話,「你安生點,別再跑去外面折騰,不打擾你休息,我先走了。」
他本來是想提那血鴆的事,但最後作罷,因為他恍惚覺得,這件事如果連廖世都沒有向林杉提過,那麼自己也該守口如瓶,才最和宜。
但是,為了什麼理由向林杉隱瞞血鴆的事?吳擇其實也還不確定,自己這麼決定的憑據是什麼,
林杉起身送吳擇出屋,站在屋檐下看着吳擇走遠的背影,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虧欠了這個人許多。
如果沒有三年前的事情,吳擇應該還舒舒服服待在京都,不至於被逐出太醫局,名聲還被敗落得如此破落。
這種情緒沒有在林杉心裏盤踞多久,因為很快又有兩個人進了這處院落,將他的精神引向另一件事。
江潮與山良一起走進來,看着江潮手裏拿着的一疊紙,字跡較為潦草,可見書寫速度之倉促,應該是對那兩個流寇的審問結果出來了。
「流寇的寨所已經審出來了,請大人過目。」江潮在回稟的同時。將手中的審訊供狀遞給林杉,然後候立一旁。
等待了一會兒,見他差不多看完了,一旁的山良忍不住說道:「大人或許太高看那些流寇了。只是一碗油辣椒灌下去,刑具還沒輪上,他們就都招了。」
林杉比了比兩份手印籤押明顯不同的口供筆錄,就見上面的內容卻大致一樣,他語氣里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事情似乎確如你所說,這兩份供狀上沒有耍一點花招。」
略微頓聲後,他就又道:「不過,留個心眼也不多餘,也許那流寇也知道我們會對口供才放棄反抗。如果剛才我們只留一個活口,沒準便會寧死不說。」
山良聞言。這才意識到自己思慮不夠的地方,連忙點頭,臉上一片誠服表情。
江潮沒有參與這番對話,他只等林杉看完兩份供狀,然後就詢問了一聲:「那兩個招供了的流寇。大人決定如何處理?」
「剛才見他們的出手,兇殘且毫無商量餘地,想必各個都是罪案累累,滿手鮮血。」林杉微垂着眸,視線在兩份供狀中幾行數據上重複掃視兩遍,然後接着說道:「這等流寇,欺壓良善。劫掠鄉里,惡習已成慣例,便留不得了。」
江潮拱手道:「領命。」
林杉徐徐說道:「寨子那邊也交給你們了,流寇要盡數剿盡,但婦孺不殺,做得乾淨些。」
一旁的山良聞言思索了片刻。忍不住道:「剿滅匪寨,若有婦孺恐怕也活不得了,她們的夫家作惡,一旦少了寨子庇佑,即便不餓死也得被尋仇的人折磨。不如一併殺了。免得她們生來痛苦。」
林杉微微搖頭說道:「這些婦孺,吃用皆為劫掠所得,用生來受苦作為償還算得了什麼。讓她們看清自己的過錯,也讓受過山寨侵害的普通百姓看一看,作惡的結局,這比直接殺了這些婦孺要有價值得多。世人心中皆有惡念,如果善勸無效,那就要改用強行震懾。」…
山良微微愣神,一時之間,他有些分辨不清,自己剛才建議的殺儘是不是錯,此時林杉主張的留活是不是對。
林杉掏出隨身攜帶的印鑑,分別在兩張供狀上落印,然後交還到江潮手中,接着又吩咐道:「處理完匪寨里的事,就將這兩份口供遞去關北府,物資收繳的事會由關北郡府兵處理。」
江潮接下供狀,質疑了一句:「此事不應該是通知沙口縣縣衙擔管麼?」
「五十三人的匪寨,恐怕沙口縣衙早已被反震懾了,有些心憂他們扛不住。」林杉將剛才用過的印鑑收起,徐徐又道:「郡守府兵我還是使得動的,再者也是防着一縣衙司口風不嚴。如果不是明天就要離開了,這事也許還有另一種辦法……也罷。」
江潮再沒有異議,但也沒有立即領命告辭,而是將蓋了林杉印鑑的供狀轉手交給了身旁的山良,事情也轉交下去。
看着山良走遠了,江潮折回目光,看着林杉說到:「大人,我們進屋詳談。」
兩人步入室內,看着林杉先在躺椅上坐下,江潮隨後才落座一旁的凳子上,梳理了一下腦中思路,接着緩緩開口道:「大哥,你之前吩咐的事情,我也着空審出來了。那幾個流寇雖然秉性兇悍,不過他們會猛然襲擊你,除了本身的劣性,如你所料,的確還存在一條別的理由。」
稍微頓聲之後,江潮便將他對那兩個流寇的第二重訊問結果一字不漏的轉述給林杉。
之所以江潮會對那兩個已經招供的流寇重複審問,這其實是依從了林杉的吩咐。然而關於這件事,參與第一次審訊的兩個侍衛卻絲毫未知。
這是因為,重複審訊關係到林杉尋找師弟的事,對於此事,目前居所里除了陳酒以外,就只有江潮知悉了。
聽完江潮的回覆,林杉陷入了沉默。
江潮等待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或許……岑先生是去了沙口縣,估摸着時辰,現在趕去探個究竟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林杉嘆了口氣,放緩雙肩,整個人有些萎頓地倚在躺椅上,慢慢說道:「我會吩咐你去審,其實也只是想確認此事,但除此以外不會再有別的動作。如果要追,早在離開客棧那會兒,我就會讓你們追去。實在是時間太趕了,即便追上了他,我也沒有時間帶他回師門學派,就讓他在外頭多逗留一年吧!決然不能因此耽誤了我們這邊的大事。」
對於林杉尋找師弟的事,江潮雖然是後來得知,這卻不妨礙他體會林杉的艱難用心。
找了十多年,一朝有了比較確切的行蹤結果,卻又要生生放過……江潮看着躺椅上似在走神的林杉,內心有些不忍。
斟酌了一會兒,江潮又道:「大哥,你可以寫一封信,與岑先生做好約定。我帶着這封信去一趟沙口縣,不論有沒有結果,一個來回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不必了。」林杉搖搖頭,「除了直接帶他回去,我不想與他約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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