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27)、以物易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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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路行來,他從未讓莫葉離開過他的視野。即便是在她方便的時候,他也就站在最多十步以外。雖然別過臉去,卻是會倒數時間的。

    頭幾次這樣的時候,莫葉曾經惡趣味的想到:站這麼近,尿了多久,或者說她拉了幾坨,他是不是也要心中有數啊?

    可這廝自己倒講究,輪到他方便的時候,多半像放牛的牧童一樣,將她當做牛綁在某棵樹旁動彈不得,然後他自己就鑽草叢去了。

    經過昨天那事兒,莫葉再看見此人,心裏就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你不是每逢方便必鑽草叢麼?我祝你也遇到蛇,最好是一擊命中的那種。然後數天過去,終於有一個或是為打柴而經過的人,在雜草地里看見了一具裸nan屍體,那該是多麼解意的場景啊!

    不過,這種事情最多也就是想想罷了。以這個殺手的職業素養,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這幾天露宿郊野,在休息之前,他都會將地點仔細檢查一遍。而且早在離京之前,他就準備好了極為純正的雄黃藥囊。

    除非他也運氣極「好」的一腳踩在某條路過的毒蛇身上……算了吧,那種「好運」只會砸她……

    莫葉盯着樹下那人,心中的念頭漸漸往比較齷齪的方向發展,其實這也怪不得她。她在這個殺手眼皮子底下根本無計可施,上上次她是借了伍書的幫忙,但這殺手忌憚的其實是伍書能使用的統領府力量;而上一次她從京都西大門逃脫,則是藉助了城防規則,個人武力再強也不是國家機器的對手。

    但現在,一對一沒有任何外力可以藉助的情況下,她根本拿不出半點可行使的逃走策略。

    這不能怪莫葉愚笨,一直以來她的生活理念就是強大自身,以及不要給別人造成負擔,這種意識模式跟她的成長經歷有着密切關聯。

    而職業殺手凌厲的生活態度、具體說來應該是生存態度。比莫葉更加嚴厲苛刻。強大自身、磨礪刺殺技巧不過是日常必行基本功,除此之外,年十七的他,已經有過數百次的刺殺演練和數次實際刺殺經驗。這是莫葉無論怎麼練習,也學不來的。

    ——如果不是宗門的傳信一直都在變,使凌厲出手有了遲疑,不知道已經讓莫葉死多少次了。

    在這樣強的對手面前,莫葉一時逃不掉,但自己又很愛惜生命,從未想過一死解千愁,同時也不想激怒這手上有人命的傢伙,給自己平添麻煩痛苦,於是就只能在心裏詛咒他幾句解恨。介於莫葉小時候被師父丟到文化底蘊極高的禮正書院待了幾年。以至於憑她的個人修養還不錯,罵人這種粗陋之事她不做,但其實吧,損人的功力一點不弱。

    但凌厲的眼力也不弱。

    對於他殺過的那幾個人,他還記得他們的眼神。各式各樣的都有。在他的宗門,除了有一種直來直去的殺手,還有一種以偽裝為特長的殺手,他大約屬於後者。而像他這樣的殺手,拿到的人命單子都比較貴,都是身份不俗的人。這樣的人必定前仆後從,除了是一種身份的顯現。與職能對應的馭人需求,也是因為這樣的人必定仇家也不少。

    像凌厲這樣做割首生意的殺手,要想拉高成功概率的同時又儘可能降低損耗風險——畢竟培養一名優秀殺手也是很耗錢的,還要時間,哪行哪業人才都是最貴的成本——於是,偽裝型殺手功勞甚巨。…

    上次在下河郡那單生意。凌厲就是中途悄然換掉了那個西席先生,才能藉助郡守大人對西席先生的信任,輕而易舉避開所有隨從,成功割首回宗門還交單子。只是那位郡守大人得罪的人有點多了,他自己剛死。家裏正亂着,就有仇人趁機殺上門來一窩全端了。

    扮演刺殺目標所熟悉的人,利用某種信任削弱目標的防範之心,這一招刺殺技巧說來簡單,實際操作卻頗為考驗人。拿下河郡那件事來說,雖然宗門提供了詳盡的資料以及一些易容的工具,這些資料來之不易,但在事情的實際進行中,會發生的變故不可預料,那時宗門的資料再細緻,可能都幫不上忙,這才是最難的地方。

    凌厲自覺殺下河郡郡守那次還算是容易的,這與他的經驗增長有些關聯,而他最難忘記出道第一次殺的那個人。不知道是那個人太過狡詐,還是因為那時的他刺殺技巧過於生硬,總之在那次之後,即便有宗門提供的詳盡資料,以及宗門易容高手的改妝,他還是習慣性地更相信自己眼中所見。

    必須承認,他這種深埋在心裏的意念救過他很多次,也包括現在手中這個任務。

    在宗門提供的相關資料中,對這個女子的描述有着諸多失誤,凌厲很驚訝於宗門負責收集情報的那十幾個人是不是集體生病了?從未見過他們出這麼大的漏子。其中可能會造成恐怖後果的那一條,就是「此女不擅武」,可實際情況卻是,這個女子有着不俗的內家功。

    只是,她就像一把沒有開鋒的刀或劍,本身很強,但總差了一點什麼。

    鈍刀子割肉雖然頗為費勁,但只要力氣用得足,大不了把肉捶斷,把人的頭打破,骨頭打折……總之,鈍刀子也能殺人。凌厲每次仔細想這事兒,總有些後怕,如果這一次不是他早在霧山上見過此女的手段、不是此女還沒有殺過人、對殺生心存遲疑,在這次任務中死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

    而這一次自己躲過了,會不會有類似的下一次?宗門是出了什麼事,還是有意的想讓自己隕在這一次里?畢竟這次要殺的對象,身份「貴」得極為古怪。

    此時他看着被毒蛇咬傷後昏睡了大半夜的她醒來,看着她筆直注視過來的目光,除了有一點悲傷,大約還是跟毒發身亡的那個醜陋男人有關,剩下的就只有平靜。

    教他的師傅曾說過,一個人在大波折面前如果能保持鎮定,心平氣和。那只會有兩種可能。第一,此人對生命十分熱忱,並且這種熱忱多半傾向於自尊、自愛、自救。第二,此人對生命已經看淡。漠視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其他所有生命,有着玉石俱焚的決心,這種人當然無懼於任何的危險與要挾。

    對這兩類人,凌厲都心持敬意。他雖然是個殺手,他是個殺手卻不嗜殺。這世上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與人無爭,他尊重這些人過日子的權利。

    但是眼前這個年少女子,似乎處在那兩類人中間。

    她本可以過普通人的生活,如一粟流落到某地某村,而那將是平安的一生。宗門再能搜人,也是要根據某些個特徵行事的。而靜謐的村莊裏尋常百姓沒有那麼多獨特個性,普普通通卻是身份最嚴謹的掩護。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有那麼些名人總會在功成身退之際選擇回鄉。…

    她也可以高高在上無比風光,畢竟她的真實身份就擺在那裏,但她卻被一種另類的方式圈養在宮外。她這樣不高不低的待着。也難怪那個買她命的人時常掛心着她。

    就連他這個身在局外的殺手,也有些好奇做此安排的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果不是宗門的命令再一次的變了,這個少女就這麼簡單直接的死去,那麼做此安排的人罪可就大了。

    不過,這是別人的命運,與他無關。

    在揣度了對面那種眼神良久無果之後,凌厲站起身向對面走過去。同時淡淡開口說道:「你恢復的速度,比我想像中的快了不少。」話說完時,他已經在莫葉身邊蹲下,絲毫沒有猶豫地握起她的手腕,大拇指壓在脈門處。

    莫葉也感覺到,自己身體中毒的感覺已經消退大半。若在平時。對這樣的解毒速度她必然感到高興,但此時她卻忽然心緒微沉。

    在手腕脈門被扣的時候,她可能即將失去一個逃走的機會。

    ————

    一桌距離之外飄揚傳來那麼濃郁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飲一滴,卻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開席之前給他的那瓶藥。他當即服了一粒,才能撐着精神,否則他現在恐怕已經醉暈過去。

    陳酒剛剛拿出那酒壺時,林杉還有些高興,並非因為他也要來上一盅,而是他想讓廖世喝醉,便能再令這老頭兒耽擱一晚上。離別在即,下一次見面不知是三年後,還是又過一個五年,林杉望着廖世仿佛從十多年前就一直未變過的乾瘦模樣,忽然心生一種濃郁的愁緒。

    廖世花了將近十年時間,療好了那孩子從母胎中帶出來的極惡劇毒,毒素散失後,她還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體質。他卻因為一直在懷疑廖世與那孩子母親的中毒原因脫不開干係,對這位長輩還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傷情最危急的時候,冒着被京中隱敵圍剿的危險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來到他的面前。會診、研討醫策、配藥塗藥……乾瘦老頭兒每天只睡兩個時辰,還是拆成了四次只是略微瞌眼靠坐一會兒,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對此心裏很感激,但那種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飄忽,只停駐在口頭上。

    飄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說要怎麼來報償這脊背佝僂、面目也有些醜陋的老頭兒,但他一直以來卻什麼都未做成。這除了是因為廖世不戀權勢,也不缺錢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歡、也是對別的女人來說可以逼得她們選擇上吊來抗拒的事情,還因為他實在是太熱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夠熱忱籌備報償廖世的事,終究還是緣於廖世這個人對他而言,還不夠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時候,他那種一直只是掛在口頭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實處,心裏湧出深沉的離別惆悵。

    他陡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似乎對別人的索取總是大於回報。藥鬼老頭兒幫他做了許多事,他不但沒有實際的償報什麼,臨到老頭兒要離去遠行的最後時刻,他還要索取老頭兒有些倉促的出發時間,只為緩一緩自己心頭的惆悵。

    林杉……林安遠……其實你的心腸,並非你給人看到的那麼溫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當值的珍惜的人還在身邊時,你從不知道多愛惜一分;只有等到失去的時候,你才又懊喪……這就是典型的自釀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這一點作惡於人、作罪於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變過!

    坐在對面的廖世目光從陳酒那兒回來,才片刻沒看這邊,老頭兒忽然發現,與自己對坐的這個面龐雖然還比較年輕、但肩後長發間已隱現銀色的男子,剛才還只是輕輕覆在茶盞邊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緊,修長的手指繃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脈微突。

    「唉……」廖世忽然嘆了口氣,悠然說道:「老頭兒還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丟的是命。」

    循着廖世的話音,林杉收回了漸染愧疚感的思緒,微微定神後。他忽然說道:「在這裏,誰敢動你?」

    廖世微愣。

    「不論叔父剛才說的,是否只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戲言,愚侄都先把話擺在這兒。」林杉抓起手中茶盞仰脖一飲而盡,入喉雖然是苦澀的老茶湯,他卻飲出了烈酒之興。將茶盞拍在桌上,他說道:「誰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屬。我讓他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別的人,我定然派下屬去綁了他來,押其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話中提到的那種旋木車,具體運作起來是個什麼玩意兒,廖世只覺得腦中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這種林杉用來練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過。那群無聊到心生惡趣味的兵娃子實在可恨,遞他上去就不放他下來,讓他在上面一直轉了三個時辰……

    然後林杉得知了此事,將那一小隊惡趣味的小兵從幾千人的軍隊裏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雖然看上去不殘酷、但實際上極為可怖的懲罰很快發令下來。

    那一天北三路軍十九分隊五千兵卒都沒有操練課業。而是領受了另一種有關操練心性的軍令。在寬敞的練兵場上,全體兵卒站出整齊但很薄的方陣,儘可能讓每一個兵卒都能觀看到那幾個小兵在旋木車上轉啊轉。

    平時眾兵卒每天只用練一個時辰的旋木車,那天那幾個小兵則在上頭轉了一整天,立即從可恨的小兵變成了可憐的小兵,當天回去嘔吐了好幾天。此後那幾個小兵看見廖世就像看見急速旋轉的鐵蒺藜,一個個只是目光觸及就逃得老遠,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剮掉一層皮。


    「你的下屬是轉三天,別人的下屬是多轉兩天,還是有些區別的啊。」

    廖世本來想說,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議與請求,回京給王家那個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後不慎治死了那個可憐孩子,那孩子的皇帝親爹召人砍他時,林杉還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氣的救他。

    但這個念頭在小老頭兒的腦海里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擱下了,只挑了句無足輕重的話說出口。

    不能再將話題扯遠了,要儘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擱時間了,眼看外頭天色,已經到了必須立即啟行的時辰。

    林杉面色稍緩地解釋道:「也不能罰得太重,連轉五天可能會傷人病臥半年的。自己的下屬還要馭用,別人的下屬就管不着了。」

    話剛說完,他就看見廖世站起身來。意識到老頭兒真不再留滯了,他當然也跟着站起身,卻不自禁地肩頭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邊的陳酒也已經隨着廖世的離席而站起身來,見此一幕,她當即放下手中一直攥着的灰色酒壺,腳步輕快走到林杉身邊,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卻微微抖手,使其鬆開。

    陳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擔心,又有些微惱意。

    廖世看見了這一幕,又無視了這一幕,他是有一雙妙手,配製了類別紛繁的藥劑,許多毒物到了他手裏變成救人的靈藥……但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來牽線搭緣,他自己都還是一個老光棍。

    無視掉眼前這對總也邁不近最後那一步的男女剛才相顧流露出的那絲小情緒,廖世默然片刻後,臉上舒展開笑容,乾瘦到皺紋都擠成一團的臉上皮膚。那由風霜刀刻就的溝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說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國大地十多年前連綿戰事,催得這種極品所存極少。在這種酒氣面前,你還能一直保持清醒,看來我給你配的那瓶藥成功了。」

    林杉忽然說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後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臉上的笑容立即灰飛煙滅,不停搖頭說道:「這是克制之藥,只是暫時麻痹了你的某種只覺,並沒有多少治療效果。你敢喝酒,還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對你的身體損害極大。」

    林杉似乎並不太重視藥鬼老頭兒危言聳聽的叮囑,依然眼含笑意,又說道:「好吧……可是叔父只留了一瓶給我,好像有些不夠吃。」

    「你以為這藥可以當飯吃吶?」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頭兒早年雖然與你聚少離多。卻一點也沒大意你的脾氣。倘若多給你留幾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

    話說到這裏,廖世就又蹙起了眉頭,眼皮稍稍下壓,使雙眼變得有些狹長起來。以這種極為凝聚因而也給人一些刺傷感的目光盯着林杉,再才接着說道:「我可警告你,藥鬼之名並非全是他人的詛咒貶低,我的藥確實都是有毒的,大多數人消受不起,沒有我看着,你也別亂來。」

    話語微頓。藥鬼老頭兒目光微偏,看向了林杉身邊的陳酒。當他的目光落在這個不着絲毫粉黛、素麵朝天卻仍掩不了那眉睫鼻唇柔美弧線的女子臉上,他眼中那種凝聚的銳利就自然如微波散在湖面,眼皮仍然下壓着,卻是因為滿臉的笑意所致。

    老頭兒笑着說道:「酒丫頭,你把那壺酒送給叔。叔等會兒就告訴你,這個瘋子最可能把那瓶藥藏在哪四個地方。」

    「他不是瘋子,你也還不是我叔。」陳酒覺得,當廖世望着她說出那番話時,他臉上的眉開眼笑頓時變得充滿了不懷好意。所以她雖然臉上掛着淡淡笑意,還給這佝僂老頭兒的話里拒絕的意思十分明確,「再者,我不擅長偷東西,我要的東西只會親自去找、或是當着人的面去求。」

    廖世撇了撇有些失去了皮膚彈力而下耷的嘴唇,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語裏好像有得罪這女子的詞彙,所以一向性情柔和的她才會忽然變成了帶刺的薔薇,這麼不親善。

    既然林杉不要人扶,陳酒也就不管他了,徑自走回茶案旁,伸出雙手,重新將那灰色酒壺攥起,掌指微微用力的樣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那隻看起來並不美觀的酒壺。

    在陳酒去取壺的時候,林杉朝門口一名侍衛拋了個簡短命令,那侍衛立即退走,去隔壁書房請嚴家小公子了。

    攥着酒壺的陳酒轉回身來,注視着廖世慢慢說道:「不是小酒吝嗇。廖叔叔能一嗅就品出這酒的年份,想必不難看出這酒壺上的陳舊歲月痕跡。當年的陳家酒莊,所有置酒器物都是自己設計燒制的,而這隻壺就正是我祖父的作品。雖然它與進步到現在的陶器製作工藝相比,丑得似乎只能當小兒尿壺,但如今這世間卻僅剩此一壺了。…

    說僅此一壺,不是因為酒莊裏的藏品都毀了,實際上還有一處秘密的深窖保存完好。這也是陳家的酒勾兌技術最大的秘訣,陳年原漿一直都保持在十、二十、三十這三個年份。但說起來這壺六十年的老酒原漿雖然只有一壺,也不是最珍貴的。」

    「貴只在這醜陋的壺上。」輕輕嘆了一口氣後,陳酒才繼續說道:「這是陳家酒莊奠基時的藏品,早些年酒窖里的原漿都是買的,而從這一壺開始,由陳家自釀儲備。為了紀念這個日子,祖父把大拇指的指印摁在壺底,父親出生時,也將拇指印摁在上頭,最後是我,雖然身為女子,亦將大拇指印摁在上面,視為成年後仍能以女子之身繼承酒莊延續於世。

    這裏的酒,我並不會吝嗇於敬獻給廖叔叔享用,或者今後廖叔叔有空暇回到京都,陳家秘藏酒窖里的那些陳年原漿都可以敬獻給廖叔叔享用。但這壺不能給你。酒可以再造,壺卻不能,這隻壺定格了我陳家三代人的記憶,但只要它存在。我陳家行走於世上的痕跡就能一直存在。」

    廖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神情漸漸變得鄭重,認真地說道:「難怪三年前那麼緊要的事頭上,你還不放心把這易碎物放在那處極隱秘的深窖,一定要帶在身邊一路顛簸千里。」

    陳酒剛才解釋了很多,此時聽廖世認同了她對這隻酒壺的態度,她卻不再說一個字了。

    這時廖世忽然又抬起一隻手來,臉上情態也是陡然逆轉,一邊急速擺動着枯枝般的手,一邊語氣有些含着耍賴前兆意味地說道:「不、不。我說陳家丫頭,你不想把它給我,也不能這麼噁心我啊!比擬什麼不好,你偏說它像個尿壺,壺口留得這么小。能尿得進去嗎?」

    就站在一旁的林杉聞言不禁莞爾。

    「既然您都已經看出它不能作那種壺,那您就當小輩剛才說的那個詞兒只是一時口誤好了。」因為剛才話語間勾起一段家族不幸史,陳酒眼中泛起一股潮濕,此時那潮意還未退去,她卻又被廖世的話逗樂了。

    沖廖世有些頑態地眨了眨眼,陳酒眼角掛着兩滴極細瑩澤,微笑着又道:「只有壺口夠小。才好封泥窖藏,這是早年老陳家酒莊的一大特點。還有一小秘密可以告訴您,陳家的酒全都是串在架子上,瓶口朝下倒着放的,這樣一旦有溢液,就說明窖藏失敗。會被挑揀出來。所以如果廖叔叔今後在哪家陌生的酒肆買到號稱老陳家倖存的老酒原液時,一定要用比看壺口封泥更仔細的眼神,看看壺底有沒有刮痕……」

    「哎……」不等陳酒把話說完,廖世忽然哀嘆一聲,喃喃說道:「能別再提壺的事情嗎?」

    陳酒依言不再說話了。但在廖世看來,她微笑着的臉龐似乎寫滿了句子,並就展開在他眼前,他無法做到避之不見。

    「我忽然發現……」沉默了片刻後的廖世忽然說道,「……只用了不到三年時間,你就跟着這小子學壞了。」

    陳酒甫聽此言,柔順的目光微凝,她偏頭看了看林杉,然後又迴轉目光看向廖世,雖然沒有說話,可眼神里已經寫滿了「否」字。

    此時無聲勝有聲。

    廖世望着陳酒滿眼的不信神色,當然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不可能摧毀這痴女心中痴迷了十多年卻不得的那個光輝身影。短暫頓聲之後,廖世換轉話題,又說道:「你身在局中,當然不能自察,老頭兒我可是看得清楚,你比三年前剛來這裏時變了許多。」…

    陳酒沒有問廖世,她變在哪裏,而只是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進行了自我承認以及褒獎:「不再行使奉迎歡客的那一套諂媚手段,並重新振作起老陳家的釀酒坊,我比以前變強了許多。」

    聽了她這話,該輪到廖世怔住了。

    片刻過後,他終於甩出了他的壓軸狠招,故意寒着聲說道:「你就不怕,你把自己練成了男人婆,這瘋子卻反而不要你了?」

    陳酒聽得此話,果然臉色微微一僵,她沒有再出言還應廖世,而是偏過頭看向林杉,目色略深邃,似乎在無聲地問:你會不要我嗎?

    林杉也正看過來,神色有些游離,陳酒並不能從中讀出隻字片語,她心中微生落寞。

    如此對視了片刻後,陳酒將自己的視線從那一雙

    她找不到絲毫希冀的烏潭中挪開,待她剛剛將視線挪到廖世那如暴曬後的葡萄一樣擠皺的臉龐上,她就聽這忽然嘴毒起來的老頭兒又說道:「要不然就跟着廖叔叔走吧,離開這裏,快些找個安居小戶的良家男人嫁了。若等到明珠失澤,就沒人要了。」

    如果這兩人的年紀再回拉個二十年,廖世說這話的前半段就很有一種猥瑣大叔誘拐呆萌小妹妹的氛圍。

    可此時實際的情況是,大叔已經上升到乾瘦老頭的階面,呆萌小妹妹一點也不小了,再聽到這類話時,做出的反應也一點都不呆萌。

    「我忽然發現,像你這樣的長輩,其實不值得我用老陳家六十年的酒漿原液禮敬伺候。並且,我忽然很想收回了……」陳酒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音節故意在喉間拉長。隱有威脅的意味。

    只遲疑了片刻,她就鬆開一隻攥着老舊酒壺的手,伸出一根食指隔着三步距離指向廖世的上腹。指尖的穩定證明她這一指並非隨意,而是果真瞄準了什麼位置。她悠然開口說道:「中脘、或是建里。選一個吧。你這麼瘦,要你將喝下去的吐出來,只需要一拳,費不了多少勁。」

    「賊女子,你不會是準備來真的吧?」廖世雙瞳微縮,神情訝然地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又輕鬆笑了起來,覺得陳酒是在唬她,便又微微搖着頭說道:「你也就會口頭上那一套,哪能真正動手起來呢?」

    「不會啊。我學了快一年了,常在林大哥身上試觸,捉穴已經很準了。」陳酒說這話的同時,又偏頭看了一眼身側的林杉,就見他眼中剛才流露的那種游離神色已經消失。被一絲淺笑取代。

    睜大雙眼望着身側之人,眷戀了一會兒他臉上的微笑,終於才再將視線挪到那毒舌乾瘦老頭兒臉上,陳酒就接着說道:「不過,雖然我捉穴已經很準了,但吳御醫也說過,捉穴是個大學問。如果換一個體格與林大哥迥異的人來,再讓我捉穴,我就又不會准了。就比如說像廖叔叔這樣的體格,明明是一個成年人,身形卻如小孩子,對捉穴初學者應該是一個極大的考驗。真想立即試試啊!」

    廖世連忙環臂於腹前,擋住被陳酒的視線牢牢鎖定的那兩處催吐穴位,他微耷的唇角動了動,終於沒有當着陳酒的面說什麼,而是徑自轉身朝外走。

    走出門外。才聽見他如喃喃自語一樣重複着的兩個字傳了進來:「瘋了、瘋了、瘋了……」

    陳酒揚了揚嘴角,笑道:「其實廖叔叔是一個很好的人,可為什麼我所聽過的對他的傳言都是貶低,或者詆毀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我一樣,不爭他的口無遮攔。有的人不怕刀劍割膚之痛,但卻非常計較言語上的創傷。口無遮攔有時候比做事沒能力更能害得自己失大過得。」林杉感慨了一聲,又道:「不過,廖叔叔似乎兩面都佔全了。除了容易出口傷人,他擅使毒藥,早年也傷過不少人。同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藥道,對於救死扶傷之事,人們普遍只重視結果,治好了就是醫術高明,反之則是庸醫歹毒。不過,普通人實在沒有研究醫技藥理的需求,這也算人之常情吧!」

    陳酒挑了挑淡而細的眉毛,忽然說道:「看來廖叔叔的選擇是對的。如果我是一位醫者,可不論我治活過多少人,哪怕只失手一次,就要推翻全部的功德,還要頭頂惡名,我也會厭倦。」

    「醫學要進步,總需要有人為之犧牲一些利益。」林杉微微搖頭,緩聲說道:「這世上幾乎沒有能坐享其成的事,哪怕一個富家子弟繼承了家族產業,若不繼續努力創造一些新的東西,再大的家業也會走退路。只是若選擇了醫道,事涉人命安危,便變得複雜起來。作為一名醫者,許多時候都會身處不能選擇的環境裏做出選擇。」

    「你是又想起了十多年前,廖叔叔被嚴大爺領到宮中,然後治死前朝太后那件事?」陳酒望着身側之人,慢慢說道:「聽你提過一次這事後,我也常想,如果沒有前朝太后那件事,憑廖叔叔的本事,可能早已享譽京都了。前朝那個老禍害,潑人髒水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

    「乍一看是這樣,其實也不盡然。」林杉淡然一笑,接着說道:「前朝太后的事雖然給廖叔叔扣了一頂污跡帽子,但人心何貌、歷史如何改寫,還得看當世之人。你只是聽我提過幾句,卻是不知道詳盡的。如果沒有前朝太后給廖世試手,第一個死在他手裏的,可能就是二皇子王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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