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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天說要帶一樣東西來給我看,是什麼?」
再次來到昨天為避雨而進過的店子,今天的莫葉已沒了昨天那種悠閒心緒,略施薄妝的素淨臉龐上明顯寫着「有事」二字。看見這一幕,石乙內心深處那份已經埋藏了許多年的職業習慣忽然受到撩撥,沒有與她多敘閒話,直接提及正事。
莫葉當然是有事而來,聽到石乙言語提及,她也沒有再猶豫,直接從袖中取出那東西,鋪開在桌上。
一張折了四道的紙鋪開,紙上佈滿了縱橫交錯卻行跡頗亂的線條。
石乙在看見紙上那些線條的第一眼時,下意識就想循着那些線的展開來看清它們的走向,但他只是看了一小會兒,很快就覺得腦中眩暈,意識像被亂風捲成棍子的錦旗,擰得難受,他連忙閉上了眼睛。
在決定拿這幅不能稱之為畫的畫軸給石乙看之前,莫葉還只是隱隱覺得,或許石乙能幫自己看出點什麼。此時旁觀石乙對這幅畫的態度,莫葉有些欣然地覺得,石乙待事與自己見過的其他人果然不同——這幅「畫」若是擱在別人面前,恐怕會在最短時間內被評定為廢紙吧?就別提誰會留心於它本身了。
但見石乙皺眉閉目的樣子,莫葉心裏又有些失望。很顯然,他是有心為之,卻又無力為之。
可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你發現了什麼?」
石乙搖搖頭,在睜開眼的前一刻,他憑自己對方向敏感的辨別能力,伸手極准地將桌上那張紙對摺,讓自己在睜開眼時不至於再接觸紙上那些錯綜複雜的線條。睜眼嘆息一聲,他才開口說道:「為什麼給我看這幅畫?」
……
莫葉在宋宅被匆匆而至的葉諾諾匆匆拽走時,她本以為葉諾諾所說的那位客友早已等候多時,所以一路上她半句話也沒多說,跟着葉諾諾匆匆的腳步 。也匆忙朝外頭趕。
待她隨葉諾諾登上一處茶樓的二樓,在臨近街道的一雅間裏坐下,莫葉才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對勁。
一壺茶喝完,添了第二道泉水,她也並未見到那位『久等的客人』。或者說。這一大清早的。從時間上推算,也不夠誰久等她們的。
除非那人是從天剛擦亮時就在這兒等——這顯然有些說不過去啊!
望着坐在對面,正不停剝着鹽水花生。吃相有些猴急的葉諾諾,莫葉思忖道:「你是不是還沒吃早飯啊?以你那賴床的習慣,估計是為了多睡一會兒,連早飯也不吃了。」
「知我者,莫姐姐是也。」葉諾諾並不爭辯,還順勢賣了個乖。她似乎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明顯是習慣使然。
莫葉啜了口茶,淡淡道:「但是你欺瞞我的事,我卻是猜不到了。」
伴隨着香脆花生仁嚼碎發出的聲響。葉諾諾咕嚕道:「我沒欺瞞你啊。」
莫葉敲了敲桌子,道:「那客人在哪呢?」
葉諾諾明白過來,她先悠閒喝了一大口茶,滿足的舒了口氣,然後慢慢說道:「沒有欺瞞那麼嚴重吧?我今天是要帶莫姐姐出來玩的,又不是出來辦事。沒有必要那麼急躁,咱們慢悠悠的玩啊。」
莫葉無奈地道:「你剛才拽着我走時,可比我現在急躁多了。」
吃飽喝足,葉諾諾終於肯坐好身形,她舒了口氣。忽然神秘一笑,然後湊近莫葉耳邊,覆掌於唇上,輕輕說了幾個字。…
莫葉聽完她的細聲耳語,頓時目色一變,兩個字直欲脫口而出,但見葉諾諾抿着唇長吁一聲,她才頓聲。
隔了片刻後,她斟酌着詫異道:「你不是說她前天才找過你麼?這麼快又出來,真的沒問題麼?」
「所以說,必須是我們等她,而不能讓她等我們。」葉諾諾沖莫葉眨了眨眼,「雖然她這兩次出來,中間隔的時間很近,但這不表示她想出來一趟就容易啊。」
莫葉沉靜想了想,覺着也對。她面色稍緩,話題轉入今天出來玩的主題上:「你還沒有告訴我,今天你準備去哪兒玩呢。」
葉諾諾微笑着道:「嗯……你昨天一整天都待在宋家,可能還不知道吧?明天就是春季海運的起航之日。」
「明天?」對於莫葉而言,這消息來得的確有些突然,不過她在乎這個消息的原因,不同於葉諾諾的玩心為大,而是她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海貿船隊的起航,即意味着伍書要走了。
「官榜上前天傍晚貼出的通告,因為這幾天我都被我爹管着,在家抄書練字,也才剛知道。」葉諾諾看着莫葉微怔的樣子,咧嘴一笑,「怎麼樣?吃驚吧?」
在葉諾諾的聲音中,莫葉回過神來,她有點走神的笑了笑。
收起心神回到葉諾諾說的事上,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微訝問道:「既然是明天的事,你怎麼今天就把……她約出來了?」
「你這就是暴露出你一次也沒看過京都海貿起航的壯觀場面啊。」葉諾諾認真地說道:「要想佔個好位置觀看那壯觀場面,最好就是要買海港碼頭的看票,否則明天我們就算去了那裏,也只能是看人山人海了 。」
莫葉疑惑道:「她還需要買碼頭的看票?」
葉諾諾愣神片刻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輕聲嘆道:「一直以來,她都是坐在車駕里,隔着一道素紗看海上船景,周圍還有一大圈侍衛守着。那哪算賞景啊,頂多屬於走走過場,所以今年她特別想站在海岸的看台上,真正的體驗一下,那種全身心投入熱鬧氣氛中的感覺!」
「一定是你慫恿的吧?」莫葉忽然失笑,「她快被你帶得也瘋野起來了。」
葉諾諾聽了她這句有隱含意味的話,頓時有些不樂意了,嘴角一撅,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野丫頭咯?我告訴你哦,如果必須扮淑女,我未必會差於女學裏的那些閨秀,只是在我沒那個玩心時。就懶得矯作了。」
「嗯嗯,我明白。」莫葉連忙點頭,含笑說道:「你昨天似乎正巧就有你今天沒有的那份心情啊。」
葉諾諾回想了一下昨天發生的事,很快明白了莫葉話里所指的是何事。她沒有回話,卻禁不住臉上起了臊意。頭一偏朝窗外看去。只讓莫葉看見她的側臉,因而看不清她臉上慢慢泛出的一抹緋意。
「奇怪,她怎麼還沒有來。這也着實讓人等得久了。」葉諾諾生硬的撇開話題,實則自顧自的在心裏想着昨天的事:奇怪,為什麼見到他時,自己就會變得有些『身不由己』?唉……那一套規矩不是我一直難以接受的麼?為什麼我要在他面前偽裝自己呢?我豈非成了騙子?
莫葉看了一眼葉諾諾的側臉,其實她倒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剛才的葉諾諾有些言不達意,所以調侃了她一句,同時也是調侃一下這靜坐乾等的無聊時間。…
既然她不願意就此問題多說什麼,莫葉自也不再多問。隨着她的目光,也向窗外看去。
兩女皆是側着身,手肘枕着窗框,頭微微傾出窗外,目光投下沒過多久,樓下忽然傳來一聲高呼:「大小姐——」
那聲音因為撩得極開。反因之變得尖細起來,但最後一個字聲音拖得老長,卻讓莫葉聽出這個聲音似乎是來自一個熟人——葉諾諾的貼身丫鬟小玉。
只是,倚在窗旁的葉諾諾自剛才那句話後,就變得一言不發。好像是在發呆,連樓下街旁傳來的那聲呼喚也是渾然不覺。
莫葉見狀,忍不住敲了敲窗台,提醒道:「諾諾,剛才我好像聽見小玉在樓下喊你。」
葉諾諾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尚還有些痴怔狀,道:「誰喊我?」
雖然葉諾諾這句話已然暴露出她剛才過於走神的舉動,但這會兒莫葉倒也答不上來了,因為那喊聲也就是一瞬間的事,便沒了後續,連莫葉也差點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再次一齊朝窗下看去。
很不巧的是,剛才還比較空曠的街道上,忽然來了一隊馬車,街面頓時因此變得有些擁堵。這隊馬車前後共有三輛,行得極慢,雖然車隊前後沒有其他侍從人員跟隨,但仍阻擋了街邊一些事物,使樓上把頭夠出窗外正在尋人的兩女有些着急。
在限馬令極嚴的京都內城,像這三輛馬車的緩行速度,應該算是中規中矩,然而茶樓上的葉諾諾看到這一幕,卻有些希望這三輛馬車能走快些。至少在茶樓門口的這一截街面上,快些過去,因為她雖然走神漏聽了那聲呼喚,卻在剛剛目光往茶樓下一掃時,於街對面看見了半截熟悉的人影。
之所以是半截人影,正是因為還有半截被馬車擋住了。
葉諾諾忽然心中念起,縮回探出窗外的脖子,然後離開茶案旁,一蹦老高。
果然,隨着她跳高寸許,讓她看見了被擋在馬車後面的小玉,但她同時還看見了另外三個人 。這三人葉諾諾也熟悉得很,但當這三人站在了一起,卻又讓葉諾諾心中察覺到一絲不妙。
她禁不住「咦」了一聲。
接下來,她就朝莫葉看去,卻發現莫葉不知從何時開始,亦不知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竟在發呆。
葉諾諾想起她看見的那另外三人里的那個少年人,她心裏忽然感到一絲緊迫,暗道:「她不會也看見了吧?」
葉諾諾會着急,是因為她看見的那幾個熟人,除了小玉之外,便是如約到來的公主和一名負責她出宮安全的女官,其實相當於女護衛了。
只是……王哲怎麼也在那隊列里?
在很早以前,葉諾諾就知道王哲實為三皇子的身份。她才只有四歲稚齡時,就隨父親去過皇宮後院,而後還不止一次去過那裏。那個時候王哲還是會比較頻繁的住在後宮皇子殿,她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跟王哲混熟了。
後來王哲漸漸多遊歷於宮外,葉諾諾也見識過一些王哲在宮外結交的朋友,那時王哲就對葉諾諾千叮萬囑了一件事:在未經他的意會首肯前,她不可在那些五湖四海的朋友面前表露他的身份。
從剛開始的不明所以,到近幾年裏漸漸能理解。無論如何,葉諾諾都堅定不移的維護着王哲交給她的這項叮囑。…
葉諾諾自認,在環境需要的時候,現在的自己已經能很熟練的配合王哲唱一出『雙簧戲』,但今天在看見王哲與公主一起出現在市井時。葉諾諾才第一次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公主知不知道這件事啊?
快速思索一番後。葉諾諾感覺自己拿不準這一點。王哲應該不會想到,他有需要當着公主的面介紹他的那些江湖朋友的時候吧?
公主私自出宮這種事畢竟是少的,而公主身邊的那名女官就更不熟悉這一點了。只要與莫葉一打照面,王哲的身份之秘,必然要露餡啊!
公主的身份,在那天她落水而被莫葉救了的時候,就已經揭開了,只是如果王哲的身份在莫葉面前揭開,又會如何呢?
葉諾諾忽然心生一個想法,對自己答應了王哲的那個承諾,也是第一次產生了質疑。
思緒中的矛盾處一時還無法找到能說服自己的解釋。葉諾諾輕輕擺了擺頭,心念最後歸伏於她又敬又愛的哲哥哥那邊,決定在找機會親自問他之前,仍先保持着繼續幫他擋身份的約定之責。
湊近莫葉身邊,葉諾諾隨着她的視線所指看去,卻發現以莫葉所佔的這個角度。不說看清站在街對面被馬車擋住的三人,就是他們的一片衣角也是夠不着的。
葉諾諾暗暗緩了口氣,又忍不住問道:「莫姐姐,你在看什麼?」
「馬車。」莫葉隨意的語氣,顯露出她此時的注意力全傾向樓下的馬車上。
可與其說她看的是馬車。準確來說,她看的應該是馬車中的一張紙。
剛才忽然一陣風起,撩動了馬車側面的車窗布簾,正在那時,三輛緩緩行過街面的馬車中間那輛,行到了與茶樓上窗口的同一個角度,讓莫葉『有幸』看見了車中鋪開在一張矮案上的一張紙。
那張紙上的圖形,莫葉感覺有些眼熟,她暗暗琢磨了一下,目色倏地微變。然而等她再想多看幾眼,卻只見風過而簾垂。
莫葉並不就此放棄,於是目光就緊緊盯在那垂下的布簾上,等待和期盼着下一陣風能及時到來 。
似乎是心念所至,自有神助,在中間那輛馬車還未完全錯離開茶樓前,忽然又來一陣風,成功的撩開了那道布簾。
莫葉雙眼微微睜大,凝聚了全部的精神,想要再度看清車中矮案上展開的那張紙。
可在布簾掀開的那一瞬間,莫葉的雙瞳禁不住又是微微一縮。
她沒有再看見那張紙,倒是看見了車中的人。那張紙已經被隨意捲成一個細筒,被握在了那個人的手裏。
那個人似乎十分警惕,也很在乎那張紙,儘管馬車窗上的布簾第一次被驟然而起的風撩起,讓他沒有防備,所以當風再起、簾再飛時,車中那人已提前將那張紙收了起來,並且目光遠遠投出窗外,警覺的掃視着從他所坐的那個角度可以看到的車外所有角度。
這種行為有一個詞形容,叫做反偵察。
莫葉不知這個詞,但她看得出那車中男子眼中的警惕、防備與銳利。
其實之前那一眼,莫葉也是無意而為,但在此刻,當她的目光與車中那個男子筆直遞來的目光碰上時,她卻有些覺得,仿佛是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被事主發現了一般。
她卻來不及想,也許那個男子的目光雖然凌厲,卻可能未必是看向自己呢?茶樓面向街道打開的雅間窗口,可不止她所在的這獨一處。…
正當莫葉微微一怔時,她忽然感覺背後傳來一股力道,猛地將她拽進茶樓里側。
注意力正專注於別處的莫葉忽然被這樣一拽,差點跌下椅去!
她一側頭,就看見了這間茶樓的一個夥計。看來他拽的還不止自己一人,莫葉的眼角餘光里,葉諾諾也正倒跌在椅子上。
茶樓夥計鬆開拽着兩人衣服的手後,立即又施禮賠罪,解釋了幾句。原來是這夥計聽到樓上發出巨響——其實是葉諾諾剛才一蹦老高發出的那一聲——茶樓夥計不放心,就上樓來看看。卻見兩個姑娘把頭夠出窗外,伸得老長,神情忘我。
猛然看見這一幕,這夥計怕出事,先不敢出聲。待輕步走近後。果斷一伸手就將她倆拉了回來。
小小摩擦,說清楚也就罷了,這茶樓夥計雖然行為急躁粗魯了些。但用意是好的。葉諾諾和莫葉靜下心神後,就明白了這一點,不但沒有因此事表露不悅,還向這夥計道了聲謝。
見這兩位客人都挺通情達理,又是小姑娘,剛才那好奇過度的行為也屬正常,茶樓夥計興致一起,打開了話匣子,微笑着說道:「看兩位小姐剛才看得那般出神。莫非也是覺得那三輛馬車十分氣派?」
葉諾諾是全然不這麼認為的,所以她第一個想要表示反對,但她還沒有開口,就被莫葉搶了先。
「氣派倒不覺得。」莫葉淡淡一笑,「只是在京都限馬令如此嚴格的情況下,誰人家出行還要三車同行。未免有些鋪張。」
「這個嘛……鋪張和氣派常常都是一家親吶。」茶樓夥計暗暗琢磨着莫葉臉上的神情,心中說道:你剛才不也看得近乎入了迷麼?此時倒滿不在乎起來。但他口頭上卻是說道:「夠氣派啦,咱這整座茶樓上的人都在議論呢!」
莫葉隨口一問:「議論什麼?」
「這位小姐青春年少,可能涉世稍淺,才會不知道。」茶樓夥計斟酌了一下。繼續道:「看這種馬車的制式,很可能是丞相府派出來的。不過剛才也有別的茶客說了,這樣的出行,好像不是為了公幹,一個隨從都沒帶呢!」
「丞相……」莫葉輕輕遲疑了一聲,心神略過了茶樓夥計後頭說的話,聚攏起自己的思緒來 。
曾經在禮正書院讀書時,她每天最常做的,就是在藏書館看『閒』書。柴夫子所管的藏書館確切來說,不包括書院最高學階的書冊。正書院那群書生會閱讀涉及的書冊里,才算包含了一些功名政統類的學識,在正書院以下的少學和幼學都是看不到的。
儘管如此,莫葉還是能從所有閱讀過的書冊里,濾出一些對『丞相』這種官階的印象。因為這個位置是君主以下眾臣工當中至高所在,很有幾本『閒書』中都提到過:相權,是除皇權外,所有官爵中最高權力的代表。
莫葉剛想到這裏,就聽那夥計又重複了一遍前話:「小姐年輕身貴,或許理解不了吧。」
夥計說罷就告辭下樓去了,沒有再繼續閒話。
莫葉只好看向雅間裏的另一人。
在這方面,因為葉諾諾是從小長在京都,街坊四鄰間耳濡目染,又常有機會跟着父親到公卿大臣府里走動,了解的稍微比莫葉多一些,也屬自然。
看着莫葉的目光投向自己,葉諾諾隨即思酌着開口道:「聽說丞相老爺府上留有不少客卿,就是那種身負才華卻不戀名爵的人。近段時間朝中連連發生幾件大事,致使建朝十年來,第二次發動官員自審事件,在此期間,如無指令,丞相老爺是不能離京的,為了避嫌。倒是他家裏的那些客卿,並不受爵位束縛,相對會比較自由一些。」…
聽了她的這番解釋,莫葉算是明白過來一些。
葉諾諾又補充道:「剛才那夥計一直在說『氣派』二字,就是因為倘若此次出行的人,真的只是丞相府里的某位客卿,那這排場也着實大方。那夥計說得沒錯,氣派與鋪張,有時就是這麼愛成群結伍。」
她的這番話說到一半時,雅間外走廊一端的樓梯口忽然響起急促腳步聲,由遠及近。待她的話音剛落,就見一個人步入了這間雅舍,兩女一齊側頭看去,就見來的人是小玉。
葉諾諾剛才還看見小玉跟公主她們在一起,這會兒卻只見她一人上樓來,因為王哲的忽然出現,使葉諾諾意識到一個不太好的問題。
顯然是事先就已經約好了在此聚面,小玉上了樓來就直奔葉諾諾所在的房間,進門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小姐,公主殿下已經走了。」
「吁……」葉諾諾聞言,先作了個『不要聲張』的舉動。
雖說此朝皇族禮教與規矩都沒有前朝那麼嚴格死板。偶有皇族或者妃嬪改扮成尋常百姓模樣,在市井間閒逛,這類事已經不是傳說了,但嫡系皇族遊玩於市井的消息,還是低調點好。
葉諾諾怕她把王哲的事說出來。急忙又補充說了句:「我知道了。」
小玉見葉諾諾的目光閃爍。四下掃動,有些不安和特意指示,頓時會了意。沒有就此事再多言其它。
倒是莫葉看着這主僕二人你一言來我一言去,並很快結束,她一時頗為費解,當即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唉,還能有什麼事,被人發現,帶回去了唄!」葉諾諾輕嘆一聲,將此事揭過,「看來這種事她一個人還是做不來啊!」
她所說的。是公主偷溜出宮的事,莫葉也是剛剛才知道,但對她的判斷表示認同。
小玉忍不住問道:「大小姐,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這個時候當然是不可能再跑去把她拽回來了。」葉諾諾搖了搖頭,忽然轉眼看向小玉,眼中一亮。說道:「小玉,買票的事,要有勞你了。」
……
城北安康路,丞相府 。
在大門口,目送載着岑遲的馬車走遠後。丞相史靖與他的三兒子便也轉身一同回府內去了。
園子裏已經處處可見新綠,但那些清新嫩綠的葉子映入史靖眼中,卻仿佛被他沉靜的目光渲染出枯冬之色。
綴步於父親身邊的史信,也沒有心情去觀賞路邊的那些新綠,不過他是因為心中還留着些剛才與岑遲告別時,說的那些彼此珍重的話所帶的淡淡離愁別緒。
對於岑遲這個府中客卿,史信有時也拿不準自己對他是利用多一些,還是真有友人之誼。
父親的告誡提示,時時響於耳旁,心念至此,史信目光稍偏,他雖然沒有看清父親眼中的神色,但能清楚覺察到他臉上的深沉,這使得史信頓時也冷靜下來。
快進客廳時,史靖忽然感嘆了一聲:「本月,京中生病的人物似乎不少,有點本事的醫師都有事纏身了。」
史信聞言後沉思了一下,在步入廳中後,輕聲說道:「如果嚴醫正不是家裏遭賊,或許……」
「偷東西能偷到他家去的,也是個人物。」史靖揚了一下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語,他暗自屏了口氣,又道:「別的不偷,專扒他的藥箱,這賊還得是個不小的人物。」…
廳中侍立的僕人見史老爺招手,連忙躬身應聲,快步出廳準備茶水去了。
而聽父親把話說到這一步,史信目色一滯,轉瞬間又流露出訝異神情:「難道說……」
到了這時,他仍是難以置信,嚴廣身為嚴家資格最厚重的長者、太醫局最權威的醫師代表,居然拿自己最重視的東西扯謊?
這種行為與他的形象相差太遠了!
史信雖然年輕,但也是在官場混了幾年的人了,再加上他在入仕之前,在家時就能得到父親地教誨,自然熟知官場上的一些規則,人心不可面相可算是最基礎的常識。
但嚴廣這個人不同,似乎不能用這類規則去衡量他的品性。
嚴廣官任太醫局醫正,並且與許多當下朝中的臣工類似,他是前朝遺臣。雖說嚴廣做了幾十年的醫正,官運經受住了改朝換代的顛覆性洗禮,資歷頗為厚重,但他始終是入不了公卿譽位的。
太醫局的一應御醫、生職,皆絕不許涉政、議政,這是前朝就延續了大半朝的恪令。現在到了王姓皇帝掌權國朝運轉,這一項恪令仍一絲未改的保留下來。
而京官中的格局,也因為這項延續了逾百年的恪令,自然形成了一個劃分。如果說官場中人是混得越久,越是八面玲瓏,甚至面佛心鬼,那太醫局裏的一班子醫官則是任職時間越久,越安分守己。
不是因為太醫局是善堂,而是因為太醫局升遷路的特別,是以德行為本。
在這個有些特殊的職務部門裏,醫術精湛絕世的醫師未必能憑本事青雲直上。而如果一個醫官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上一步一步踏實了,即便相對其他人而言醫術中庸,此人的地位也可見得慢慢往上行。
大約是在十四年前的時候,前朝靈帝的母后病重,剛剛被提升為太醫局首官的嚴廣偏偏有些束手無策了。秉承救人為上的醫者之心。嚴廣向靈帝請稟。推薦他的好友廖世來為太后診治。
靈帝雖然耽於享樂,但對他的親生母親,確有十分的孝義。因為心系親母的安危。靈帝也不管廖世那名不見經傳、近乎忽然從地里鑽出來的身份,允他入宮,為太后把脈 。
沒想到廖世果然如嚴廣推薦的那樣,拿出隨身帶着的一種藥粉作為藥引,配出了一付藥,就把昏迷不醒的太后給治醒了。因為這事,廖世受靈帝親賜『藥師』美譽。
然而,廖世僅僅只是把太后救『醒』了,卻沒有救活。
從首次服藥後醒來。太后活了才不到一個月,就突然病故了!而這一次的病況急轉直下,比之前次更為突然,而且人命說沒就沒了。
太后的突然病故,令靈帝勃然大怒,與此同時。廖世也受到一眾太醫局醫官唇槍舌劍的攻擊。
因為在廖世為太后治病期間,雖說他堅持要用自己帶的一種藥劑作為藥引,但除此之外,其它的複方和煮藥器具都是太醫局提供的。太后的死,太醫局眾醫官因此也擔有責任。
但是。面對暴怒中的皇帝,那一大群醫官可不想因為一個從未聞名的土郎中錯手拖累,而去給那貪玩皇帝家的死老太婆陪葬,只有將責任全部推卸出去。
起初,因為舉薦人嚴廣的極力保人,靈帝還對是否嚴罰廖世,有些猶豫不決。嚴廣為廖世申辯所列出的道理,那時靈帝還能聽進腦子裏一些。…
但可悲的是,因為廖世不但沒有一絲流傳世間的名聲,其人還長得極丑。並且有時候他笑得張狂時,目中還會流露出些許佞厲神采。太醫局的某幾個醫官注意到這一點,密謀之後,將毒醫傳人的惡名蓋在了他身上,偏偏這話還讓靈帝相信了。
事情發展到最後,如果不是嚴廣以命護友,而皇帝確也如嚴廣申辯的那樣,找不到廖世與毒醫傳人之間有關係的力證,廖世可能真要就此身首異處。
廖世最後得到的處罰是永久監禁,『住』進了天牢。
原本冷眼旁觀此事的人們估摸着以廖世外貌看上去的年紀,在天牢裏住不了幾年就得老死,也就沒有再沖他落井下石。
但未曾想,廖世無比命硬,在終日不見陽光、鼠蟲橫行的天牢裏,他不但活了將近五年,還幸運的活到了周朝滅亡,新國朝天子大赦天下的鈞令。
但廖世獲釋出獄時,臉上無喜無怒,只寒氣森然地道:「廖某殘生,不會再醫治任何人。」
如今看來,這些都是旁的閒話,但廖世遭遇的事,卻讓太醫局裏某種風氣愈發堅固。不會再有誰敢輕易在眾人面前出頭了,在對太醫局來說,較為重大的事情面前,必定是眾醫官相互商議出了結果,再才由其中一人代為上稟。
不求有過大家一起擔,但最好做到功勞均分。謹慎精準不止是醫道要則之一,某種謹小慎微的情懷,如今也感染和改變了太醫局裏的每一個人。
太醫局裏的人未必全都是德厚仁愛的聖人,但絕對得做到不犯一絲錯漏。即便犯了,至少也別將這些錯失顯露於表。
嚴廣跨越兩朝,擔任太醫局醫正,一直也做到了如此。不知是太醫局的環境所塑,還是嚴廣本身心性溫平所致。
不過,只要是一個正常人,精神上保持一種姿態久達十數年,就算起初是扮演了一部分這種形象,在這麼多年月的累積下來,也會影響到本心的。
如果說嚴廣立身太醫局位首十幾年,年逾花甲還未退休,皇帝那邊也還沒有擬定候選人的動作,這一切皆是因為他一絲不苟的作風,使人無可挑剔,那這一次他的藥箱被盜的事,可算太醫局有心謀升的某些人可以把握的機會了。
儘管嚴廣丟了藥箱,目前看起來沒有對他的工作造成致命打擊,但他下屬的那些醫官能找到的也就是這個牽強條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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