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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一轉,石乙又朝審台上的燕鈺看了一眼,果然不難發現,他的衣着,所用的布料雖然名貴,但衣裝制式跟易文那身樸素得幾近寒酸的藍衫十分接近。 眼見着這一幕,對比之下,石乙更確信了心中那個觀念。
而當他回頭再看易文時,忽然發現了易文右手衣袖在接近於胳膊肘的位置,實際上打了一個不小的補丁,因為他那藍衫顏色斂光,所以初時竟然沒有發現。
直至此時,石乙對易文的看法,也暗自發生了改變。
如果燕家看重易文,不可能連幾身可以擺上枱面的衣裳都支援不了,除非燕家還未真的重視他,或者是他自己主動拒絕。但看他之前言語上或明或暗的表達,不像是如此孤傲冷硬的人。
或者說,是易文既在嘗試隨波逐流,又無法完全斷絕心中那份傲?
不論如何,在這樣較為正式的場合,易文雖然衣着補丁,面容上卻是絲毫不改鎮定神色,這不是裝的,他也沒有必要不裝富貴裝清寒。而對於這樣身世飄零卻不願行飄萍之事,仍不肯撒手心中那絲底線的人,石乙向來都是心存一絲敬意的。
或許這樣的人是呆板的,是偏執的,但石乙能看見這樣的人性格中的閃亮處。即便這種閃亮在別人眼裏可以輕蔑的隨意掃過,但此時此刻,在小高台上,只要石乙尊重這一點就夠了。
——更何況易文所有的,不止是他性格里可能存在的孤高,還有他的『拂蘭指』。
見石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良久,易文也有些覺得不自在了。本來之前那燕家隨從已經提醒過時間了,他不必再多此一舉,但被那樣一雙眼睛一直盯着,他還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聲:「石學友。開始了。」
石乙聞言,這才盡收心中雜念,依然是習慣性致謝,而在着手翻開桌上擱着的賬冊時,他還在心裏默念了一句:倒還磊落。
賽事規矩,在剛才開場預備時就已由那燕家隨從介紹清楚了。為競技提供的材料,來自燕家賬房,擇出的幾本賬冊被復抄出兩份,原賬冊作為備份,重抄的兩份則擺在石乙與易文各自的桌案上。
競技的章程很直白。甚至是簡單的,也就是在固定的時間核算賬目總和。在結算數必須準確的前提下,速度是考據勝負的標準。而如果結算數與原賬本上已有的答案有異。也就是運算結果錯誤,那麼參賽一方即便速度再快,也只能獲得敗局的判定。
計算事業中,自然是准為前提,速度次之。這不像文科考試,如果文章韻意驚艷,可以允許少量字詞上的失誤。面對燕家規定的這種遊戲法則,石乙沒有絲毫異議,並反而還有些覺得,燕家在籌劃他們家本色工作的精神較為先進。
石乙回想自己曾經生活的那個時代。即便是最先進的計算工具,在用於商務事業時,大多都是保持着為求穩定可以稍微削弱運行速度的精神。辦公室的那些『老爺機』。比起自己家的那些『網遊機』,簡直弱爆了,但老爺機們總是老而彌堅的。
在翻開燕家提供的賬簿之後,石乙又體會到了這個時代最大商家內部的管賬特點,雖為手記。卻無比的工整、清晰,仿佛機器印刷得出。他不禁暗嘆一聲:果然,先進的行業,無論在何時何地何項,他們的內部都是有精神共通處的。這就是為什麼前世的那些企業文化可以在不同的企業之中運行,完全不受『隔行如隔山』這一說法所影響的緣故。…
一念至此,石乙下意識側目看了一眼,就見易文已經算到至少第三頁了,並且他還未使用剛才活動手指時的八指齊動,石乙頓時心緒一沉,不再思考其它,將賬簿攤開在左手邊,開始彈指演算。
似乎是特別為了賽事準備,復抄賬冊用的是『無緣冊』。也就是不用線來封裝冊側,而改為紙糊封裝,攤開在桌面上可以呈現180度展開面,不會造成一絲視覺障礙。石乙在學廬求學時就已見過這種冊子,沒想到在這一世還能看見跟前世十分接近的東西,當時他還忍不住欣喜了一段時間,但現在他無瑕考慮這些了。
石乙不會多指法,但他自學了一套心算的本事,也就是先將賬本上的兩組數字在心裏合一遍,再在算盤上展示。這就好比爬樓梯,別人一步一級,他可以兩階一邁。
當然,這個計算法不能全然適用於賬目計算中,因為根據事實而生的數字組,不會顯現相對的一致性。例如小學口算試卷,所有算題都是相對固定的模式,所有題目都局限在百位以內,但賬本上的數字可不是這樣,有的數字組簡短在個位,有的可能逾千數。
賬本上的數字組,每一組都是不一樣的,即便石乙能熟用一腳踏二級梯的心算法,在這樣數字崎嶇的道路上,也保不准某一腳直接踩空。而運算之事,只要過程里有一級錯漏,後面的可就全是依着錯了。
所以,易文才會在進行三局競技里較為簡單的第一局時,沒有使用他那已經練得無比熟絡的『拂蘭指』,而是十分穩定的用單手二指的所謂『無名指法』吧?石乙在心中如此想道,手指下卻是一滑,拂亂了兩位數字,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不禁也是一愣。
耳畔聽到身旁本來還算規律的撥鍵聲忽然亂了一瞬,接着便停了下來,易文的手指也是一滯,但十分穩定,未碰亂算盤上的一隻珠子。而待他側目看了一眼,不禁也是一愣,就見石乙手指下的算珠亂了不止一組,混得較為嚴重了。
易文猶豫了一下,先抬頭看了兩桌中間立着的那炷計時香棒一眼,隨後再看向石乙,遲疑道:「石學友或許是剛才活動手指的準備事宜沒做足,賽事初始,在下看時間還算充足,不然咱們一起重來?」
石乙聞言,心中頓生感激,但他還是很快就拒絕了,微笑說道:「多謝易學友的體諒,然而這是我自己造成的失誤,跟賽事本身無關,若縱容了我便是侮辱了賽事的尊嚴,也是輕視了所有參與此賽事的人,小弟可不敢擔當。易學友請自繼續,如果在下因此敗績,也當甘心領受。」
易文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堅持他剛才的想法,輕輕嘆了口氣後,他收回看向石乙桌案的目光,回凝於自己手下方寸地間,又開始了他的運算。
小高台周圍的觀看席位里,那出於某種自覺心,而絕對分成了男女兩撥各聚一處的人們,雖然視線所及,因為距離原因失了些清晰度,但此時大致也知道台上發生了什麼。
石乙居然手滑了!
看着石乙揮手將算珠全部拂向一邊,每珠歸位,兀自長嘆一聲,東風樓里的那群女子雖然不是珠算高手,卻不是一點皮毛都不知。沒有親身當過賬房先生,也沒少看樓里管事撥算盤。賬目算至中途,忽然全珠歸位,顯然是弄出了無法回珠還原數字的大錯漏。…
眾女子這邊,石乙的親姨母紫蘇看見這一幕,不禁也是皺了皺眉。
正一邊信守承諾幫三娘剝松子仁,一邊時不時往台上看兩眼的二娘已然停下手中動作。屈起手肘輕輕頂了頂身邊雖然神情一變,但仍然一言不發的紫蘇,二娘忍不住說道:「老七,小乙這狀態不佳啊,要不把老三叫下來吧?她早就進了老五的房間,談了也有一會兒了,想必她那邊的事已經弄妥了吧?」
紫蘇聞言側目看了二娘一眼,她雖然有些心急小乙,卻也有些不明白二娘話里的意思,訝異了一聲:「叫三姐作甚?」
不等二娘回話,坐得稍偏一些的十娘嘆息道:「二姐,你且省省吧,你還真拿三姐剛才丟的話當真吶?小乙現在做的事可是很傷腦子的,要讓三姐下來,時不時沖他吼幾嗓子,還不得驚得他直接把算盤砸了?三姐那脾氣嗓子,若發作起來,還是更適合給現在正在迷茫困擾的五姐提神。」
十娘身畔的六娘忽然一笑,一邊輕輕撫着垂至胸前半泄春光上的一攏青絲,一邊嬌笑着道:「咯咯……要我看,三姐下樓來,可有妙用……」
不料她的話音剛落,紫蘇忽然神情一肅,回頭盯了她一眼,壓抑着聲說道:「六姐,你快息聲吧,此事可不同尋常,你那點小算計,能逃得過枱面上那位燕家的人物的眼睛?」
眾女子聞言,即時已有幾人明白過來——既明白了六娘言語中蘊含的那個沒有道破的念頭,又明白了紫蘇話里的意思。
而將這二者合於一處,只消稍一思量,即能領會到其中的險處。這也正是紫蘇眼現一絲嚴厲,出言告誡六娘的原因。
在三年前,九娘離開東風樓時,最終決定將樓里事務全部交給紫蘇打理,並不是沒有認真考慮過。除了紫蘇的個性,的確不適合用來奉迎客人尋歡,還因為她的智慧,要特別於其她樓中女子。她看事總是比較開闊,而且越是在大事面前,她的視角便越清晰,原則越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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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石乙手滑的原因,在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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