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她窘了須臾,隨即坦然啄了對方一口:「早安。又在裝睡?」
喬治也不否認:「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再那樣看着我,我就要忍不住……」
「忍不住?」
他翻身將她壓住:「我會按捺不住這麼做。」
埃莉諾雙手抵在他胸口往上推:「你不用給自己找藉口。鬧得太晚起來可不成體統……」話雖這麼說,她最後半句的詞句間已然夾雜着輕笑與不自然的頓促。
「那我就儘量快些。」他頓了頓,低聲問,「這裏酸不酸?」
她嘆息似地拖長了一口氣:「嗯……」
「抱歉。」喬治誠懇地道歉。
埃莉諾噗嗤笑了,默了片刻才低低道:「偶爾這樣也不錯。畢竟……不能總是你滿足我。」
喬治嘆氣,轉而柔聲說:「埃莉諾,我很高興。」
「嗯……我也是。」
深冬的白日漸漸攀上窗檐,埃莉諾坐在床邊整理完長裙衣袖,起身回頭,沖喬治睨了一眼:「幫我來。」
他瞭然地彎彎眼角,無言地替她抽緊背後的系帶,而後順手在她側腰一捋,將褶皺帶平後卻沒鬆手。
埃莉諾瞪他,下巴一抬:「需要我幫您更衣嗎,喬治爵士?」
喬治將頭髮往後一捋,從指縫間向她眨眨眼:「盛情難卻。」
這一個小動作着實迷人,她知道他是存心撩撥她,便若無其事地去夠床邊的男式圓領長外衣,一言不發地替喬治套上。而後,他按住她的肩膀,嘴唇在她鬢邊一擦而過,俯身穿好緊身長褲與皮靴,才將手臂一展:「麻煩你替我系腰帶了。」
埃莉諾笑笑地看他一眼。不出意料,喬治趁她扣搭扣時手臂一收,順勢又將她環住了。
她到底沒狠心斥責,只撓了撓他的下巴:「回到卡斯蒂利亞可不許這樣。」
「請您放心,」喬治自如地抽身欠身行禮,抬頭時笑得溫良無害,「我知道如何行事。」
埃莉諾不由也展露笑意:「那就好。」
克洛維今日一早便閉門不接受覲見,埃莉諾一行人便跟隨侍官離開了鷹堡。回到驛館,埃莉諾不免先要應付留守的諸位文官大人,就昨日和此後的諸事多加解釋部署。雖然失去了科林西亞公國的繼承權,但北洛林本就對此沒存太大希望,隨行的文官們更關注的卻是克洛維授予埃莉諾的出使任務。
「誰都知道派往艾斯納的使者大都生死難測,你只要一離開北洛林,因為我對你俯首帖耳的那些貴族大人們可就要動起歪腦筋了。」
車隊穿越梅茲郊外的丘陵,拉得嚴嚴實實的毛車簾中漏進一絲光,照得黑髮男人的眼睛如餘燼中透出的兩點紅。
埃莉諾向後一仰:「神殿會很樂意為我保存遺囑,之後的事……」她一勾唇角:「已經與我無關。」
「哪怕有了小騎士,你依然決心履行與我的契約?」阿默斯低笑着湊到她耳畔,字字含情,「真糟糕,我都有點捨不得吃掉你了……」
她眼都不抬:「是嗎?」
「成為魔女的提案依然有效,」惡魔甜美地蠱惑她,「只要你放棄去首都,我有的是讓你擺脫這個身份的方法。」
埃莉諾沒有如往常一樣斷然回絕:「成為魔女,我又要付出什麼代價?」
「嗯?你有興趣?」他的指尖在她的肩頭輕輕舞蹈,每一下都應和着話語的重音,「你使用我的力量越頻繁,就越趨近魔物,現在,嗯讓我聞一聞……你已經散發着同類的芳香了……」
他咯咯低笑起來:「等你真的成為魔女,那些桎梏着你的人類感情都會徹底消失……你就真正自由了。」
埃莉諾垂眸沒答話。
「你在顧慮馬歇爾?」阿默斯刻薄地哼了數聲,「愛情只是一時的衝動,只有才是永恆的。只要你成為魔女,比他更迷人更乖順的男人……只要你想要,我都能給你。」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讓我想想只有我例外。」
「阿默斯,」埃莉諾眯了眯眼,「你從來沒有向我解釋過你的身份和目的。即便是締結契約時,你也只告訴我你需要吞噬靈魂重獲力量,以便突破鏡子對你的封印。你究竟為什麼會被封印?神殿不會隨意懲戒魔物。」
車中佈下了結界,黑髮男人放聲大笑:「我親愛的埃莉諾,你不會忘了吧?惡魔的真名是個必須死守的秘密。」
「掌握了惡魔的真名,便獲得了奴役魔物的力量。」埃莉諾漫不經心地一撩頭髮,「我並不想打探你的身份,但假如你確實完成了我的心愿、將我吞噬,那之後……你要怎麼做?」
「剛剛你不還說身後事與你無關?」阿默斯的口氣危險起來。
她微微一笑:「的確與我無關。我只是心血來潮,對你好奇起來了。」
這答案顯然不足以令阿默斯信服。他挑起埃莉諾的下巴,半是威嚇半是哄騙地低語:「你被小騎士撩撥得動搖起來了?埃莉諾,不要妄想違背與我的契約,只要你有那麼一點這樣的想法……我勸你趁早放棄。」
他挑起她不離身的青金石念珠,在小指上轉了一圈:「普通的聖物和符咒,都不會對我起效……哪怕是克洛維身上的烏瑟珊瑚,也只是讓我無法不着痕跡地近身。」
埃莉諾面色沉靜:「我不會愚蠢到奢求這種事。」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阿默斯又笑起來,那凝視森冷如毒蛇,「如果你膽敢刺探我的真名,縱使我會被契約反噬,我也會將你、將馬歇爾都吃掉。」
他幾乎與她額角相抵,口吐的字句文雅如詩篇:「與那些被神官、被先知奴役的低等魔物不同,我是惡魔,我是最甜美的噩夢,我就是災禍。而你,我的主人,也會將身邊人不斷捲入毀滅的漩渦,最後連你自己也不例外。」
「不要忘了這一點,我親愛的埃莉諾。」
她看着他,最後只是微笑:「只要看着你,我就從不曾忘記這一點,也絕不會。」
埃莉諾時隔數月重回卡斯蒂利亞正逢午後。
極寒的北洛林已經斷續下了半個月的雪,纖巧的枯枝被寒冰包裹,矗立在山道兩旁,車隊所到之處便是一陣陣冰落的輕響。這是一年中白晝最短的日子,殘陽早墜,雲海已然升騰起來。橙紅光影穿過迷霧,在山脊線上時隱時現,走在前方清理道路的農奴也時而置身陰影中,片刻後再次身浴重光。
前方是抵達卡斯蒂利亞的最後一段陡坡,車隊先暫停休整。
埃莉諾早裹上了厚厚的毛斗篷,扶着喬治的手下車,還是被迎面撲來的冷風吹得一陣咳嗽。
「夫人,您還是上車等候為好。」
她搖搖頭,極目遠眺。來時走的那條山路是潔淨白色中唯一的一線黑,山下的村莊也只有依靠生火的煙氣勉強能分辨所在。
一群渡鴉穿過雲霧盤旋而過,刺耳的嘶叫聲久久迴蕩。
埃莉諾的目光追着漆黑的鴉翼遠去,不由想起了飛過賢者塔中那隨着驚飛鳥群從書頁中落下的那縷黑色捲髮。不過半年光景,那縷頭髮的主人在她心裏已經面貌模糊。她默然轉身,往馬車方向走去。
喬治與埃莉諾視線短暫相會。他與她顯然想到了同一件事,卻沒多話,只沉穩地伸出手容她搭着上車。他在鬆手前用力地一握,她彎彎唇角算是作答。
等前方僕役確認山路安全、一行人越過主城吊橋時,浮在霧海中的太陽已然沉到了山坳後。埃莉諾快步穿過沐浴在藍紫色餘光之中的中庭,抬頭看向石門楣上蒙塵的盧克索家徽,毫無徵兆地笑了笑。
她作為新嫁娘跨過這道門時同樣仰望過這徽章。
「夫人。」
「埃莉諾女士。」
常駐卡斯蒂利亞的貴族們候在生火的廳中,與埃莉諾見面後不免是一陣無用的寒暄。
「小艾德文呢?」埃莉諾適時發問。
早有準備的嬤嬤立即領着北洛林未來的小主人上前。
埃莉諾險些沒認出小艾德文。他長高了許多,愈發顯得瘦弱,身上厚重的衣裳似乎隨時會壓垮他。
「母、母親……」艾德文聲若蚊訥,頭垂得很低,「歡迎回家。」
埃莉諾向來不擅長應對孩子,只俯身摸摸男孩的頭,溫言問:「怎麼那麼瘦?有沒有好好吃飯?」
男孩因她的觸碰瑟縮了一下,抬頭飛快地瞥她,卻不答話。
嬤嬤忙不迭解釋:「入冬時艾德文少爺在床上病了小半個月,現在胃口依然不好,是我們照顧不周,夫人,請您原諒。」
城中的管家適時進言:「關於城中新任學士或是醫官的人選……」
小艾德文身體一僵。埃莉諾看在眼裏,便揮揮手:「這些事明日再談,先用晚餐。」
餐桌之上,埃莉諾特意留心觀察小艾德文。如嬤嬤所言,他吃得很少,神情怏怏,時不時凝視着廳中火爐出神。
飯後埃莉諾立即被文官們纏住,她向喬治望去。
「我送艾德文少爺回房間。」喬治欠身行禮,轉而半蹲着和男孩低聲說了幾句。半年前他就頗受艾德文喜愛,現在也不例外只是片刻,男孩便露出了今日埃莉諾歸來後的第一個笑容。雖然這笑小心翼翼且轉瞬即逝,埃莉諾遠遠瞧見,不由稍鬆了口氣。
如果艾德文對她的敵意太過明顯,也是個麻煩。
剛才有那麼一瞬,她甚至質疑過自己半年前的決定。明知這孩子只會疏遠她、憎惡她,她為何不斬草除根?痛苦地活下來與利落地與母親一樣死去,難道前者對小艾德文而言就一定更幸運?她是否在一念之間推這個孩子走上了與她一樣的道路?……
將不必要的思緒撇開,埃莉諾被簇擁着向書房走去。
餐廳中轉眼便只餘下寥寥數人。
「艾德文少爺?」喬治向小主人伸出手。
男孩跳下椅子,裹緊了毛斗篷,猶豫須臾還是將手交給騎士。他乖順地垂頭走了一會兒才問:「你是……母親的騎士?」
「母親」的讀音依然有些生硬。
「是,我效忠於埃莉諾女士。」
「那麼……你會殺死我嗎?」男孩怯生生地問。
喬治一怔:「怎麼可能?您是夫人的繼承人,我當然會保護您。這話是誰告訴您的?」
艾德文咬住了嘴唇:「我不能說。」
「埃莉諾女士無意傷害您,我也一樣。」喬治再次蹲下身,視線與男孩齊平。
「但是……」艾德文似乎繼承了父親的好勝心,爭辯起來,「但是他們都說……大學士再也不會回來了,母親也……死了……這都是因為她!」
喬治輕輕嘆息:「事實並非如此。如果您對此心存疑惑,可以直接問埃莉諾女士。」
「我不敢……」
「您可不能只相信別人的說法,他們有可能再欺騙您,」喬治苦笑了一下,「當然,我也不例外。」
艾德文半信半疑,眨着眼努力思索了片刻,才嘀咕:「我知道她對我不差,但……但我知道她不喜歡我。」
喬治懇切地解釋:「埃莉諾女士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您相處。她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又在兒時失去了父母……」
艾德文沉默片刻,點點頭,注意力卻被喬治腰間的佩劍吸引:「這就是騎士劍嗎?」
「是。」
「能不能給我摸一摸?」
喬治笑了:「這劍對您而言還太沉重了,」他說着解下佩劍,「您來掂掂分量。」
艾德文雙手托住長劍,瞪大了眼睛:「太沉了!」
「那您必須好好吃東西、變得更強壯才行。」
「那樣我就能變強、成為你一樣的騎士?」
喬治露齒一笑:「在那之前,您還必須接受許多許多的訓練。」
男孩心生艷羨:「那麼我要快些長大!」
「在那之前,您得先好好睡一覺。」
艾德文點點頭,一進房門就一本正經地向嬤嬤宣佈:「我今天要早點睡覺。」
嬤嬤訝然而笑:「小少爺,您今天怎麼那麼聽話?」
喬治若有所思地看了這婦人片刻,溫文有禮地欠身:「那麼我先告退了。」
他繞回主廳時,恰好碰見埃莉諾議事歸來。掃了一眼巡邏的衛兵,他不動聲色地向她走近數步,維持着適當的距離向她複述了剛才與小艾德文的對話。
「您也許應該考慮再換一批僕人了。」
埃莉諾聞言一笑:「我不可能將艾德文留下的人除乾淨。就讓他們說吧。」她登上一級石階梯,聲音低下去:「如果小艾德文真的來問我,我未必知道如何應付。」
「請交給我就好。」
她語氣有些奧妙:「我該感謝你替我對孩子撒謊。」
喬治在階下抬眸而笑:「為了您,這不算什麼。」
埃莉諾與他無言對視片刻:「晚安,喬治爵士。」
「祝您晚安,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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