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芷雪吃着飯,賭氣地道:「一個稱呼而已,有那麼重要嗎?上次我問她時,她不但黑着臉一問三不知,還說自己嫁過來未久,不認識村子裏的什麼人,偏這次就認識什麼朱大叔、劉奶奶了?哼,小心我回頭安她個知情不報之罪——」
夏雲嵐笑道:「無論怎麼說,人家總是在幫你,你倒好意思濫用職權害人家?」
「我也只說說而已嘛……」洛芷雪嘀咕了一句,又道:「她若真能幫我找到奶娘,我自然謝她還來不及。」
夏雲嵐知道,洛芷雪只是大小姐脾氣上來有口無心,是以也不去接她的話,任她在一旁自言自語。
過了好一會兒,二人吃完了飯,洗過了碗,又在院子裏來來回回踱了十幾趟,田三姐方帶着一個四十多歲的莊稼漢子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婆走了進來。
那二人在路上顯然已經聽田三姐說過洛芷雪的事,是以甫一踏入院門,都把眼光投在了洛芷雪臉上。
洛芷雪趕忙過去見了個禮:「朱大叔好,劉奶奶好。」
二人見是個衣着華貴的漂亮姑娘,略略有些拘謹地回了個禮,朱大叔更是憨厚地把臉轉了過去,好像唯恐冒犯了洛芷雪一般。
那被稱作劉奶奶的,向帶他們過來的田三姐道:「三貴家的,這就是你說的那位富家姑娘吧?」
「正是。」田三姐點了點頭,指着洛芷雪道:「我見這姑娘長得漂亮,心地又善良。咱們若能幫她一幫,也好成全了她對奶娘的一片孝心。」
言罷,又對洛芷雪道:「這位姑娘,你那奶娘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可向劉奶奶和朱大叔打聽一下,他們原是這魚腸村裏的老住戶,數年前搬到了後窖村,對魚腸村從前的人事或許還有印象。」
洛芷雪點了點頭,道:「我那奶娘——我記得爹爹和家裏別的下人都叫她吳娘。我十年前與她分開時,她三十歲上下的年紀,五官長得尚好,只是面孔有些黑瘦……對了,她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兒子,小名喚做狗兒……」
「狗兒?」劉奶奶突然打斷了洛芷雪的話,蒼老的眼睛裏泛起回憶的光:「你說的可是狗兒他娘?住在那裏的——」劉奶奶指了指適才夏雲嵐和洛芷雪走過的吳娘舊居的方向。
洛芷雪心中一動,眼神變得閃閃發亮:「你認得我那奶娘?」
劉奶奶嘆了口氣,道:「何止認得……當初狗兒他娘出外做工,是我幫她將狗兒拉扯到七八歲上。後來狗兒生了病,她在天武城裏一時抽不開身,也是我日日夜夜在幫她照料狗兒……唉,說起來狗兒他娘,實在是個可憐人……」
一旦開了個頭,劉奶奶便剎不住車地講了下去:「狗兒他娘原是北邊兒紀州城裏的人,十七歲上嫁到咱這裏,十八歲上生下頭一個孩子,不料剛出生七天便得了傷寒症死去。狗兒他娘哭得死去活來,好不容易等到二十多歲上又養下狗兒,原以為從此一家三口可以好好過日子,哪知丈夫秋哥出外做工,路上卻被歹人害了性命,頭一天好端端出去,第二天回來便成了一具屍體……」
聽到這裏,洛芷雪無法抑制地抽了下鼻子,仿佛無法接受奶娘如此悲慘的命運般,眼淚幾乎也要流了下來。
夏雲嵐抿緊了唇。她一直告訴自己,要離開血雨腥風的江湖,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可是今天她所聽到的,難道不是普通人的生活嗎?
原以為,普通人的生活中沒有殺戮,沒有陰謀詭計,沒有刀光劍影中隨時可能降臨的危險。只需要一方小院,便可以只聞花香不問朝夕。
然而卻不知,當命運之神不肯眷顧時,普通人生活中的沉重與壓抑,一樣可以如刀致命。
後來的事情,不用劉奶奶說,夏雲嵐和洛芷雪也已經清楚。只是,關於吳娘瘋癲後的去向,劉奶奶回憶半晌,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朱大叔言道:「那吳娘瘋癲之後,仿佛成了個童稚小兒。有一天我見她可憐,拿了個烙餅給她吃。哪知她接過烙餅,竟突然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我,嘴裏一迭聲地連喊着『娘』……」
說到這裏,四十多歲的朱大叔紅了老臉:「這件事我本不想讓人知道,但既然姑娘們問起,又時隔這麼久,我也就不隱瞞了。」
夏雲嵐淡淡道:「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朱大叔滿面窘態,似乎又回憶起當年情景,低下了聲音道:「我其時怕被人瞧去,拼命掰開了她的手就走。她在後面邊追邊叫我娘……還問我為什麼不要她?我哪裏敢回答,直接回家關起了大門,叫我那婆娘堵着不許她進去。再後來……再後來她便不知去了哪裏……」
夏雲嵐知道,精神學上有一種疾病,某些人在遭受強烈的創傷與刺激之後,會有意無意地忘掉發生過的事,讓記憶停留在過去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里。
那吳娘自出嫁之後,大概就沒有過多少快樂的日子。先是經歷喪子之痛,而後失去唯一可以依靠的丈夫,最後又失去相依為命的兒子。這種悲痛,本就不是常人可以承受。潛意識裏她選擇忘記,讓記憶停留在無憂無慮的孩童時代,也並非難以理解之事。
根據這種疾病的發病情況,一般患者會沿着記憶的路線回到往日的地點,從而試圖讓歡樂的場景重現。
想到這些,夏雲嵐站起身,向劉奶奶和朱大叔拱了拱手道:「多謝兩位提供的線索,他日若找到吳娘,我這位朋友定有重謝。」
劉奶奶和朱大叔俱客氣地道:「沒幫上姑娘什麼忙,姑娘不必言謝。只望兩位早日找到狗兒他娘,也叫她半生悽苦之後,有幾天清福可享。」
夏雲嵐點點頭,和洛芷雪一起向三人道了別,出門牽馬向來路走去。
洛芷雪拉着小青馬,眼中淚意未乾,向夏雲嵐淒聲道:「想當年狗兒初生,她即遭逢喪夫之痛,然而為了狗兒,她卻不得不一個人撐起殘缺的家……雲嵐,為什麼當年的我那麼不懂事?我每月的零用錢都要比她的工錢多上好幾倍,如果當年我把自己的零用錢給她……」
「芷雪,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夏雲嵐打斷了洛芷雪的話。
當年當年,當年的一切早已發生,永遠不可逆轉,再提當年又有什麼意思?與其抱悔當年,不如為可以改變的當下和今後做點兒什麼。
然而,人是情緒的動物,明明知道悔恨和自責的無用,洛芷雪還是忍不住道:「奶娘原是善良之人,可狗兒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指望,當命運一次又一次把至愛之人從她身邊奪走,才使她在痛苦之中迷失了本性。如果當年我能夠明白她的苦衷……」
「咱們現在去紀州城還是回天武城?」夏雲嵐再次打斷了洛芷雪的話,聲音平靜地問。
「去紀州城?」洛芷雪好不容易從往事裏回過神來,訝然看着夏雲嵐道:「你覺得我那奶娘現在可能在紀州城?」
「我沒有覺得什麼。」夏雲嵐道:「只是按照方才朱大叔提供的信息,咱們應該去紀州城找找。」
「朱大叔提供的信息?」洛芷雪滿眼裏全是疑惑:「朱大叔提供了什麼信息嗎?」
夏雲嵐道:「吳娘瘋癲後的記憶停留在孩童時代,所以才會抱着朱大叔喊娘。一個人在失去理性的情況下,凡事只會依循感情而行。既然她的感情在兒時,咱們自然要到她度過兒時生活的地方去尋找。」
「可是,紀州城離此不下百里,她一個瘋瘋癲癲的人,能平平安安走過那麼遠的路嗎?」洛芷雪有些不敢相信。
「這個難說。」夏雲嵐道:「倘若她一路遇到的都是好人,像朱大叔和劉奶奶一樣,那麼只要方向不出錯,便總能到達。」
另一種可能,夏雲嵐沒有說,洛芷雪也沒有問。
洛芷雪捏了捏袖子裏的銀票道:「本當回天武城向祁王殿下和爹爹告知去紀州城之事,但我此時想起奶娘便心急如焚,若能早日找到她一天,也免她多受一天的苦。咱們直接到紀州城去吧,回頭我再向祁王殿下和爹爹說明。」
夏雲嵐點了點頭,她沒有告訴洛芷雪,其實完全不用擔心蕭玄胤和洛老爺不知道她們的去向。一路上暗衛相隨,她相信她們的每個動作都有人隨時向蕭玄胤回報。
二人出得魚腸村,重新跨上馬背,趕着時間向紀州城方向馳去。
路上,洛芷雪告訴夏雲嵐,奶娘的父母早已過世,紀州城裏止剩一個娘家哥哥,名字好像叫做吳義。據說他們兄妹原本關係甚好,但自從各自嫁娶後,便漸漸疏了往來。
紀州城在天武城西北,二人來到城下之時,城門正在落日的餘暉里緩緩關閉。
洛芷雪急忙趕上前去,袖子裏摸出一張數額不菲的銀票遞於城衛,請幾位「買壺酒喝,行個方便」,城衛這才停止了關門的動作,放二人進入城中。
入城之後,洛芷雪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頭,指着夏雲嵐道:「啊喲,我竟忘了,你身上不是帶着祁王殿下的牌子嗎?只需把牌子拿出來給他們瞧瞧,便可省了我的一百兩銀子。」
夏雲嵐笑道:「能夠用錢解決的事情,何必動用人情?」
反正洛芷雪家裏有的是錢,而祁王的牌子除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儘量少用的好,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
要知道,這塊牌子蕭玄胤隨時可能收回去,所以,還是別叫暗衛們告訴他,自己過個城門也要用着他的人情。
洛芷雪當然不明白夏雲嵐的心思,不過一百兩銀子她也沒怎麼放在心上,懊喪片刻之後,便忘記了這回事,一心一意引着夏雲嵐向洛府資料上記錄的奶娘舊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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