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虛台前雲煙繚繞,灰色的夜霧和白色的晨霧糾纏在一處,在山風的挾裹之下,宛如翻滾的海浪,又似動盪的人心。
夏雲嵐心事難平,發泄一般一連練了十數遍飛雪流雲劍,待氣喘吁吁、筋疲力盡時方才頹然坐下,逼着自己慢慢收定心神,而後又將師父教過的筋脈逆轉之法從頭到尾練了幾遍。
身體的疲累和筋脈逆轉的疼痛,使夏雲嵐幾乎忘記了心裏的愧疚和難過。只是,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想到師父已經帶着血幽出發去往天武城的路上,這段日子再不能為她指點武功,她的心便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從昨晚到現在,一夜未眠,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但她竟並不覺得飢餓。
拖着疲憊的腳步往甘婆婆的院子裏走,只因為她若不吃點兒東西,甘婆婆便要擔心得上來找她。
這一刻,從來不願哭泣的她,鼻子突然有些微酸,不知她夏雲嵐這樣自私冷漠的一個人,何以也會有人關心?
甘婆婆還是一如既往地待她,絲毫沒有因為她不小心犯下的錯對她橫加指責。
低頭扒拉着碗裏的飯,夏雲嵐自來到繇山後,從未有過如今日這般的沉默。
「丫頭……」仿佛不忍見她難過,甘婆婆在旁邊嘆了口氣,道:「生死有命,你也不必太過自責。常言道刀劍無眼,切磋中誤傷,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原來師父是這樣對甘婆婆解釋的……
可是她知道,若非她爭強好勝,若非她一向把人命看得太輕……甚至,若非她功夫不到家,無法以絕對的實力致勝……血幽不會陷入這生死未卜的境地,師父也無需耗損內力,如今還要到天武城去向蘇青求救。
「婆婆……」夏雲嵐抬了一下頭,又把頭低了下去。她沒有勇氣告訴甘婆婆,這件事其實可以避免。
甘婆婆又好心地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婆婆從前也於無意間害死過別人,所以婆婆知道你心裏的愧疚……」
「婆婆你……」夏雲嵐訝然地瞪着甘婆婆,不可置信地叫道:「你這麼善良,怎麼可能會害人?」
「世事險惡,人心難測。」甘婆婆搖頭道:「並不是你不想要害人,就不會害人。」
這個道理,夏雲嵐焉能不知?然而,看着甘婆婆平和慈祥的面容,她還是不能相信地道:「婆婆,你可以把那件事講給我聽嗎?」
甘婆婆遲疑了一下,似乎不願再提起揪心的前塵往事,但經不過夏雲嵐迫不及待的、等待救贖般的眼神,還是勉強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婆婆在一個大戶人家做下人,侍候的是第……第十七位夫人……」
「第十七位夫人?」夏雲嵐瞪大了眼睛插嘴道:「那大戶人家娶這麼多的夫人,夫人和夫人之間能夠相安無事麼?」
「自然不能。」甘婆婆道:「每日裏勾心鬥角、你死我活,那是家常便飯。死了的隔上幾年,便有人重新填補位置,也沒有什麼稀奇。」
如此殘忍的事被甘婆婆平平道來,連一向自認冷血的夏雲嵐也不由得心中微寒。
還好,在那樣殘酷的環境下,甘婆婆沒有學會同樣的殘忍,反而學會了對世人心存憐惜。
甘婆婆接着道:「那位十七夫人長得極美,倘若不是她長居深宅大院,容貌不為外人所知,當年,只怕她才真正當得起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
「哦……」夏雲嵐其實很想問,長得那樣美,為何要做大戶人家的姬妾?但見沉浸在回憶里的甘婆婆神色悽然,若不勝悲,便也沒敢開口去問。
甘婆婆繼續道:「因那十七夫人年輕貌美,是以頗得夫君寵愛,沒過多久便懷了身孕。可孕期一直都好好的,分娩之前,卻不知怎地突然日日神思恍惚,似睡非睡,看得我這做下人的甚是憂心。」
夏雲嵐道:「想必她是被人陷害……你可曾檢查過她的飲食用度、房內薰香等?」
甘婆婆道:「自十七夫人懷孕之後,便不曾用過薰香。至於其他的東西,每樣皆細細查過。」
「那便有些奇怪了,」夏雲嵐以手支頤沉吟道:「或者是分娩之前正常的反應也未可知……」
對於婦人分娩之事,夏雲嵐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知道有些女子在產前確有嗜睡的跡像。
甘婆婆道:「但十七夫人身體向來極好,在此之前又無甚異樣……然而此事終不可查。因我當時極是憂心,與十七夫人向來交好的十三夫人便告訴了我一個方子,說以雞肉、鯉魚同燉,再以菊花、甘草為飲,可治孕婦產前嗜睡之症。」
「雞肉、鯉魚……菊花、甘草……」夏雲嵐的手突然在桌子上輕輕一拍,叫道:「婆婆,萬萬使不得,雞肉與菊花相剋,鯉魚與甘草相剋,雞肉與鯉魚又忌同食……若將這四種東西同時給一個人服用,便是身強力壯的男子也保不定要一命歸西。你……」
夏雲嵐沒有再說下去,甘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老淚縱橫。
「丫頭……」甘婆婆抹了一下眼淚道:「難得你小小年紀倒懂得這些。當年婆婆若是知道,十七夫人她也就不會……」
「你……你把那東西給她服用了?」夏雲嵐只覺心底一陣涼意。
甘婆婆努力壓抑着聲音中的悲傷,卻掩不住眼裏的恨意,道:「十三夫人與十七夫人情同姐妹,她的話我又怎會懷疑?為了十七夫人的身子,我還特地尋了最好的土雞、最新鮮的鯉魚、最上等的菊花和甘草,哪裏料到……唉……我不但害死了十七夫人,還害死了瑞紅……」
「瑞紅?」夏雲嵐道:「瑞紅又是誰?」
甘婆婆道:「瑞紅同我一樣,是十七夫人身邊最受信任的婢女。其時我找齊材料後,適逢十三夫人的侍女找我去幫忙,我便交待了瑞紅,叫她將四種東西做好後給十七夫人送去……」
夏雲嵐明白了,道:「瑞紅將這些東西給十七夫人送去後,十七夫人暴斃而亡,於是瑞紅被當作兇手處死……婆婆你雖然知道事情的真相,卻害怕受到連累,不敢將之說出……」
「不!」甘婆婆搖了搖頭,打斷了夏雲嵐的話道:「婆婆不是那樣的人,若是知曉真相,婆婆當年寧可自己死,也會說出來為十七夫人報仇,且不叫瑞紅枉死。」
「哦……」夏雲嵐不由有些慚愧,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甘婆婆悲聲道:「只是我其時並不知道那四種東西就是十七夫人的死因,據調查稱,是瑞紅受人指使,暗自往十七夫人所用食物中下毒。瑞紅百口莫辯,又不肯胡亂咬出背後之人,受盡酷刑後在一個夜裏自盡而亡……」
「那婆婆你是何時發現十七夫人死亡真相的呢?」夏雲嵐心中感嘆了一句瑞紅的剛烈,問道。
甘婆婆黯然道:「直到二十年後,偶然與一名醫者談話,談到懷孕婦人的飲食禁忌,我問起雞肉、鯉魚、菊花、甘草是否能治懷孕婦人嗜睡之症時,方才得知這四種東西同食有大毒……然而其時十三夫人亦已死去,我既沒有了說出真相的必要,也沒有了說出真相的勇氣。」
言及此處,甘婆婆長長地嘆了口氣,嘆息中仿佛藏着無盡的遺憾和悲傷。
「婆婆……你不是有意的……」夏雲嵐試圖安慰甘婆婆,可是,她卻無法欺騙自己。在命運面前,所有的錯誤都要受到懲罰,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
為甘婆婆開脫,只不過是為自己開脫罷了。她不喜歡犯了錯誤還要想方設法開脫的人,為了避免成為自己討厭的人,她閉上了嘴。
甘婆婆看出了夏雲嵐的勉強,道:「丫頭,你不必安慰婆婆。在知道真相之後,婆婆心裏的那種煎熬,和你現在是一樣的。婆婆只是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會犯錯,如果能有機會去彌補,就儘量去彌補。如果沒有機會,就儘量把對那個人的虧欠還給他的親人,或者還給天下人。」
「可是……血幽早已沒有了親人……」夏雲嵐猶豫道。
她沒有說出口的半句話是:她不可能把對一個人的虧欠還給天下人。在她心中,天下大多都不是什麼好人,她也不欠他們的。
何況,那樣對於她所虧欠的人就算公平了嗎?
甘婆婆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你師父已經帶小幽去天武城尋訪名醫,興許那孩子福大命大,終究會平安無事呢。」
夏雲嵐不能釋懷地道:「繇山到天武城至少要七八日方可到達,這七八日裏,恐怕每日都要消耗師父大量內力……」
「事已至此,就別想那些了……」甘婆婆輕輕摸了摸夏雲嵐的頭,道:「你們來日方長,將來總有彌補他的機會。」
「嗯……」夏雲嵐點了點頭,如果她將來留在繇山上做個導師,那可不就是來日方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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