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串冰糖葫蘆,方圓百里這家冰糖葫蘆的滋味可是獨一家。」
墨錚接過冰糖葫蘆,不由提醒道:「這已經是第八串了,我不想年紀輕輕就掉光了牙。」
道妄言啃着自己的糖葫蘆,垂下頭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道:「那你就努力入道啊,在掉牙之前修成無漏寶體啊。」
墨錚有一瞬間想把整根冰糖葫蘆糊在他這個昔日摯友的臉上。無漏寶體修成之後無缺無漏,不但能像化氣境修士般辟穀,更能迅速分解體內雜質,所以無漏寶體別名無垢之體,吃根冰糖葫蘆自然不再話下。
然無漏寶體必須在修士前三境凝血,煉骨,開魂境中都達到大圓滿之數,而真界中能達到這等要求的屈指可數。
的確,以他的資質是不難達到,但掉牙只需要一瞬間……
只是細思之後墨錚嘆了口氣,還是接過了,不得不說,這家冰糖葫蘆的確做得不錯,圓潤鮮艷的山楂裹上一層薄薄的金色糖衣,一口咬下,甜中帶酸,脆中帶糯。
然而他剛咬下一個山楂,手中的冰糖葫蘆便被道妄言搶了去,他抬眼望他,有些不解。
&看了看,還是你的那串比較好吃,反正你都嘗過了,下面的就由我來消滅吧,小孩吃太多糖容易長蛀牙。」道妄言面不改色道。
墨錚一怔,卻是莞爾,輕聲道:「世人皆傳魔尊心狠手辣,厚顏無恥,然而這麼多天的相處,我卻覺得……」
&傳言好得多對嗎?我知道的,這你就不用多說了。」道妄言擺擺手,告誡道:「坊間傳聞信不得,真界中許多修道者就是被這些小道消息所誤,遇上扮豬吃老虎之輩,小命難保。」
&玄這倒是誤會了」,墨錚依舊保持着標準的弧度,縱然好看,但看久了就會發覺那只是皮笑肉不笑。
&只是覺得坊間傳聞還是矜持了些。」
道妄言:「……」
至於嗎?不就一根冰糖葫蘆。
街道兩旁店肆林立,新生的朝陽跳躍在紅磚綠瓦間,仿若燕子戲水般點過樓閣飛檐,為嘈雜的鬧市增添了幾分朦朧和詩意。行走着,身前身後是一張張或清新,或蒼邁,或風雅,或世故的臉。
車馬粼粼,人流如織,不遠處隱隱傳來商販頗具穿透力的吆喝聲,偶爾還有一聲馬嘶長鳴,一派盛世之景。
墨錚忽的想起昔日王城的風景也如這般,甚至猶有過之,而這番風景雖不能全部歸結於景帝一人,卻也差不了多少。景帝這一生對得起天下,對得起髮妻,對得起他,唯獨對不起的就是他自己。
而一月之後便是花燈節,屆時會發生一件改變整個景朝命運的事。整個王朝覆滅,景帝陷落在那場劫數之下。那時他一覺醒來,一切都結束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但輪迴倒轉,他既然又回到這裏,又有何種理由獨善其身?
就當是最後以景國太子的身份為這大景王朝做最後一件事吧。
想到此,他垂下眼,輕笑道:「我們一月後去王城看看花燈吧,畢竟也算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幾個字輕不可聞,似要散在風中,繚繞着莫名的悲哀。
&事萬千,時生時死,在天道面前不過是滄海一粟,指尖蜉蝣,無人可以改變,就連修道者也不過是高級一點螻蟻罷了,你又何必着相?」道妄言笑意吟吟,金色的瞳仁中浮光婉轉,卻透着莫名的殘忍和詭異,讓人背後發涼。
墨錚頓了一下,啟唇笑道,似是嘲諷:「只可惜我這人天生傲骨,最恨被人輕視,怕是只能着相了。」
道妄言垂眼望他,將吃剩的冰糖葫蘆再次塞回他的手裏,語調輕快:「那就以天地為芻狗吧。」
然後望着他,用鋒如刀刃的視線一寸寸描繪他的五官,重複道:「既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麼着相的你也只能以天地為芻狗了。」
說罷,他哼着輕軟的揚州小調,緩步朝人群走去,沒入人流中。
被留在原地的墨錚望着手裏那顆缺了一半的糖葫蘆,緩緩重複道:「以天地為芻狗嗎?」
語畢他輕嘆一口氣,似是無奈地嘆道:「也就只有魔尊會說出這般話了吧,非天縱驕狂,而是我自驕狂。」
然後咬下那顆殘缺的糖葫蘆,墨色的瞳仁中混着的幽藍盪開,愈發深邃,波瀾不驚下蘊釀着驚世風暴,低聲笑道。
&阿玄,既然你敢為先,我又怎敢謙讓一步?」
隨即,快走兩步,沒入人群,化作芸芸眾生的一部分。
……
一月的時間不過眨眼,一壇造化酒也只剩下明日最後一杯,附近戲劇大家也看了大半,話本也被道妄言收集的差不多,花燈節也不過是明日的事。
今夜月色十分圓滿,月如銀盤,將靈犀塢的桃花勾勒的纖毫畢現,並為其鍍上一層銀霜,恍若夢中仙境。桃花圍住的八角亭中,一人端坐在石桌上,一人斜倚在紅柱上,一人溫雅,一人豪放。
&夜月色正好,正和之前有個傢伙說的舉杯邀明月,對飲成……」站着的那人提着手中的酒罈,將酒罈對着坐着的那人,本想邀人對飲,卻發現忘了詞,「等等,對飲成幾人來着?二四五六七八?」
坐着的那人只得放下酒杯,無奈地提醒道:「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
道妄言擺擺手,毫不在意道:「我們兩個就夠了。」
墨錚搖搖頭,也不再糾結這個話題,翻手為自已倒了一杯酒,道:「今夜月色雖好,我卻更愛殘月如勾。」
&道妄言嗤之以鼻,眯眼嘲諷道:「你就是還沒殘夠。」然後又瞥了一眼他的腿,又看了一眼仍然纏着玉帶的雙眼,頗為不滿,「既然腿好了,就多走動走動。」
&於阿玄站着喝酒的豪放姿態,我實在學不來,有人偏愛清風明月,有人偏愛大江懸刃,阿玄何必強求?」墨錚我行我素,神態淡然。
這些天不知是造化酒的滋養還是天妒被慢慢治癒,他的身體愈發好起來,前些日子他的腿已然能如常人一般走動,身高也向上長了一些。
道妄言仰面倒酒,酒水順着喉管滾入腹內,濃烈的桃香蓋住了酒的醇烈,卻依舊將喉間燒的一片火熱,眼中的銳利似乎也被融化。
他踉踉蹌蹌走到石桌前,一手撐着桌面,一手挑起墨錚的下頜,輕佻的像個登徒子,然後大聲笑道:「來,喝!磨磨嘰嘰的算什麼男人!」
說罷,也不顧墨錚的意願,便像最開始來時緩解造化酒帶來的疼痛般灌他酒。道妄言眼中幽深,勾起的笑容仿若戲謔,卻又帶着種異樣的愉悅。
誰知酒沒灌到一半,他便突的被人拽住衣領,摁倒在地,脊背地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道妄言睜大雙眼,有些不敢相信,他這是被那個知禮守節的小太子給按地上了?
沒等他反應過來,酒液便自上方傾瀉而下,給他好好的洗了個臉,然後視野一片漆黑——一根玉帶縛住了他的雙眼。
好像,有些不妙啊。
道妄言恍惚一下,剛想說些什麼,他的下頜被一人抬起,和他之前抬人下頜的動作分毫不差。
墨錚冷冽而清明的聲音自他的耳畔響起,語調溫吞,吐字卻又異常清晰:「阿玄,以彼之道還彼之身的感覺如何?」
道妄言:「……」
說好的君子禮儀呢?
墨錚似乎明白了他未盡的話語,淡然一笑,七分冷冽三分戲謔:「對君子自用君子所為,但對阿玄,我卻想不出什麼君子之禮。」
&這種行為是不對的。」道妄言義正言辭地譴責道,「作為一個真正的君子就應該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君子和小人,權貴和乞丐說到底都是人。」
墨錚冷笑,倒是放開了他,似乎有了些許鬆懈。
道妄言暗自抹了把汗,就喜歡撩貓逗狗,玩弄人心的他從來不知道這項日常活動居然會有危險。他仰面剛想爬起來,迎面便又飛來半壇酒,正是他灌剩的半壇。
道妄言淡定地抹了把臉,表示已經無話可說。
熟悉的聲音又再一次響起。
&着來時你灌我的那壇酒,我們算是扯平了。」
道妄言扯開眼前的玉帶,這次到沒有受到什麼阻攔,雖然他可以以神識視物,但這些年在人間輾轉,卻習慣了像凡人般依靠眼睛看世界。黑暗散去,眼前正對的就是那張讓他不由自主為美色所迷的臉。眼前玉帶已經被扯開,露出緊閉的雙眼,眼角上揚,睫長而密,右眼下的淚痣在月光的揮灑下似在發光。
與來時一般無二,這雙眼被天道束縛的最為嚴重,直到最後一杯造化酒下腹才能盡數破去,重見天日。
然而他將視線稍稍下移,便看到因未及冠而未束的黑髮散落了一地,襟口也被酒水浸濕,臉上發間也沾着些許未落的酒液,簡直是狼狽至極!
再聯想到被潑了兩壇酒的自己恐怕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突然低低的笑了起來,而後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朗聲大笑,說不出的痛快!
他這一輩子只有這次的酒「喝」的最為盡興!
聽到道妄言熟悉的笑聲,墨錚卻不由想起曾經那無數個放肆猖狂的日日夜夜,一仙一魔,毫無仙魔之限的認知,醒時同歡,醉時同樂。
想起最後一次相聚時的那一壇苦酒,酒不醉人,因愁而醉。
然後便是一人飛升,一人橫死,再無相聚之日。
他也慢慢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角仿佛有淚摻雜着酒液滑下。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我之摯友。
道妄言。
不,現下該叫阿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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