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婼重新回來的時候,顧崇琰已經不在了,就好像他從來都沒來過一樣。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瓦罐里的湯藥還在咕嚕咕嚕地冒着泡泡,顧婼重新將藥湯倒出來,端着便去了琉璃院。
心裏的煩躁不安非但沒有減輕一點,反而越來越沉重。
清脆低沉的聲音,言猶在耳。
若是換了娘親,一切會是怎樣?
她想,她是知道的。
從鶯兒將母親的湯藥做了手腳,到阿妍代替衡之驚馬落崖,再到父親先前為她選定的吳家婚事……一幕幕如同走馬燈,旋轉變換地放映在眼前,壓迫地心底生寒。
這個家裏,容不下他們。
得出這個結論,顧婼腳下便是一頓,有一種又苦又澀的感覺涌了上來,鼻子都跟着酸了。雙手顫了顫,險些拿不住手裏輕巧的紅漆福字紋托盤。
伴月奇怪地催了聲,顧婼怔了會兒,這才邁進琉璃院大門。
她不知道那一瞬自己是怎麼想的,似乎大腦還未有意識,手中便已自有主張地動了起來。
大舅母去世,總要注意些衣着,她簪了只素銀簪子,上頭是蝶戀花的樣式,光潔銀亮。
她將那簪子放進了藥碗裏,再取出來時,光鮮的外表已經被一層暗暗的烏黑取代,散發着陰沉沉的光。
顧婼腳下一軟便跌在了地上,那藥碗「砰」一聲摔落,四分五裂。
黑黝黝的藥汁灑了一地,慢慢泅濕她青藍色的緙絲荷葉裙,刺鼻的氣味一瞬變得腥臭不堪,讓人幾欲作嘔。
她也倏然覺得異常噁心,捂着嘴乾嘔地不停。
藥是她煎的,也是她端來的,全程都是她看管着,可為何銀簪會變色?
娘親喝了這藥會怎樣?她是不是就成了那等殘害生母的千古罪人?
顧婼眼睛發紅。牢牢盯着手裏那截發黑的銀簪。
定是沾了藥的顏色,其實不是這樣的。
她用力地擦,想竭力擦去……可手都擦紅了,擦破了。血珠涌了出來,都不見銀簪有半分褪色。
「怎麼會……」
珠釵四落,髮髻散落,她雙手插入發中,一個勁地喃喃自語。
伴月唬了跳。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就聽得一聲悽厲的慘叫。
素來穩重的二小姐,竟撲倒在地,如同得了癔症一般又哭又笑。
顧妍聞聲急匆匆趕來,就見顧婼蜷縮在地上,雙手抱頭,全身都如抖篩似的震顫不休。
伴月一個勁地解釋,雜亂無章的,她聽得七七八八,只留心到二姐一直在問。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心裏。像是陡然生了一股無盡的蒼涼,又像是早已結了痂的疤,重新揭開,才發現,底下,是一塊早已壞死了的腐肉,無藥可救。
當信仰崩塌時,那種被拋棄的孤零無依,她覺得,她是明白的吧。
衡之總和她說。父親不喜歡他們。
確實,真的是不喜歡的呢。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識到這一點的?
好像也是在這樣的夏天……
母親病逝了,衛媽媽來清涼庵看望她,與她說了。
她踩着木屐一路跑下山。鞋掉了,腳破了,搭了輛過路的牛車,千辛萬苦回到顧家門前,那些門房攔着她不讓她進去,說侯府不是善堂。不收留叫花子。
她又是哭又是鬧,他們就拿着臂粗的棍子打她……
生平第一次爬了狗洞,她避開往來的僕役,溜了進去,遠遠地看到父親在亭中,環着李姨娘,輕暖溫和地笑着,在她耳邊呢喃低語。
她聽不清楚,但看到了唇形。
他說,柳氏終於死了……
終於擺脫這個麻煩了……
李姨娘輕聲地笑,依偎在父親懷裏,眉眼盡數舒展,那模樣為何這般刺眼?
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事的母親死了,屍骨未寒,父親為何還能笑得這麼開心?
她撿了塊石子就朝他們扔去,尖角劃破了皮膚,李姨娘的額角就破了一道口子,殷紅的鮮血流出來,她高興極了。
可父親很生氣,他的手高高揚起,重重落了下來,她聽到有呼呼的風聲,腦子一瞬疼得發緊,喉口腥甜,嘶啞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耳里儘是嗡鳴,她看着父親的嘴巴開開合合,一個字也聽不見,隨後他緊張地攬着李姨娘,只留給她一個決然的背影。
而如同一灘爛泥的她,就像丟穢物一樣,被丟到了門外。
不,他們嫌她污染了侯府的門面,便直接將她扔去了城外。
那一天真的好熱啊,蚊蟲一個勁地叮咬着她,她好癢,但沒有力氣去抓撓。
但是好奇怪,那一天的蟬聲,似乎格外地小。
父親大約不會清楚,她的左耳聽不見了。
因為那一巴掌,她的左耳,徹底失聰了。
然而即便清楚,他也不會有任何愧疚的。
這一點,她很明白。
嘴裏澀地發苦,顧妍不知何時也流了滿臉的淚。
她蹲下,抱着顧婼的身體,緊緊地抱着。
耳邊嗚嗚咽咽的聲音不斷,她讓自己笑着,平靜着。
「姐姐……」她低聲喚道。
每一絲的顫動,都能蔓延到心底,撩動早已緊緊繃着的琴弦,奏聲淒婉,卻在吐口的那一刻,支離破碎。
「你還有我們的……」
一屋子的人,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在哭。
柳氏緊緊抓着手邊的珠簾,一圈圈地繞在手上,嵌進肉里。
但很奇怪的,這一刻,沒有流淚,而是神色茫然呆滯地看着抱作一團痛哭流涕的孩子,默然轉身。
唐嬤嬤來不及寬慰顧婼和顧妍,急急忙忙跟上了柳氏。
「夫人……」外間還有隱隱哭聲傳來,內里安靜地嚇人,可這種沉靜更讓人心驚肉跳。
柳氏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梳妝枱前。
她笑着說:「姑蘇城的女兒節最隆重了,家家戶戶的女兒們都要出去拜織女娘娘,祈求好姻緣,我還記得那時自己怎麼說的……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顏容。乞我爹娘千百歲,乞我姐妹千萬年,乞我姻緣萬里牽。」
柳氏慢慢地說,面頰泛着紅,嘴唇卻蒼白如紙。
都說葡萄架下若能聽到牛郎織女的喁喁情話,定是會受到他們的祝福保佑,真愛長存。
她信了。
所以對那風神俊逸的年輕公子傾心相許,背井離鄉,遠嫁京都。
不再是家裏寵着的小嬌女,學着做一個溫良賢惠的妻子,學着習慣高門大戶里戰戰兢兢的日子。
支持她走過來的是什麼,都已經分不清了,十多年痴心錯付,心死了。焉能有救?
柳氏紅着一雙眼轉過身來,神情卻如死水無波。
「嬤嬤,我後悔了……」
晚了十多年的悔意,是不是來不及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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