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由「鏡中人」所開發的儀式。
其名為【映出友人之鏡】。
目的是以鏡子為媒介,在鏡上映出另一端鏡子中所映出的一切;並向另一端鏡子的持有者傳遞言語……以此來與遠方的友人進行溝通。
同時也可以按照儀式舉行者的意願,進行單向的視野遮蔽。
而這個儀式所需要的,就是由無機物組成的、足夠潔淨的「光華鏡面」。
艾蕾所贈予給安南的左眼,正是純粹無比的寶石它同樣也是鏡面。
進入噩夢之時、艾蕾已經恢復了最完美的狀態,也即是在她的左眼尚未離開她的時刻……換言之,艾蕾的左眼同時存在與自己的眼中、以及安南眼中。
這無疑是「有緣」的一對鏡子。
若是艾蕾睜開眼睛,由她左眼的寶石之眼中映出的一切、便會倒映於安南眼中。
正如骸骨公曾對每一位進入畫廊的淨化者低語「我在聽」一般……安南也是確實無比的「我在看」。
若是安南能夠以此為媒介、與艾蕾進行溝通。
那麼這永劫輪迴的無限噩夢之中,就多了一股從外部介入的力量。
它很微小,但足以改變世界。
「……可是,艾蕾並不願意睜開眼睛。」
因為她察覺到了。
如果她睜開眼睛,這如夢似幻的「噩夢」便有可能會迎來終結。她也終將清醒過來……回到遍地皆是背叛者的現世。
但是……
「我真的……有權力選擇拒絕嗎?」
艾蕾有些憂慮的望着咖啡。
她低垂着眼,凝視着淺棕色倒影中自己充滿悲傷的右眼。
她已經聽懂了。
關於龍井茶和塞利西亞的談話……這個總會循環在同一天、只有一個人會記住一切的噩夢。
在這裏生活下去,的確是會無比幸福的。
安穩的、不需要思考的、沒有任何壓力的生活。
並不算波瀾壯闊,卻足夠平穩、寧靜的快樂。
那是艾蕾在昔日的生活中,所盼望過……卻從未擁有的生活。
只要放棄一切希望、放棄一切抵抗。就能融入其中,享受着無限重複、卻又能讓人感到新奇的生活哪怕是那個必須記住一切的人也可以忽略。
若是那個人,也將這使命一併放棄。
那麼這份【記憶的權柄】,也並不會在他身上停留太久若是有多個人同時活到最後,那麼只會有一個人有權力保存記憶。
沒錯,艾蕾從心底渴望着如此這般的生活。
一整天都能過得充實而快樂。
不願看到、不想經歷的恐懼,終將成為遙不可及的「未來」。
不需要為過去而懺悔、不需要為未來而憂慮,放空大腦享受着平穩的「當下」。
可就在理解了這個噩夢的瞬間。
艾蕾心中,卻又突然升起了一絲憐憫……
就連她自己也會為之感到訝異。
因為那是她對骸骨公的悲憫。
昔日的巨人之國……其實也是這樣的吧。
所有的巨人都可以無憂無慮的活着,放鬆而自在。因為不會恐懼死亡,那麼「為了未來而犧牲當下」的生活方式也就沒了意義。
不奢求自己能活的儘可能的久,也就不用關注健康與養老自然也就不用擔心生活方式的選擇與家庭的維繫,緊隨其後的便是工作的自由,隨後便是學習的散漫,以及大量時間的荒廢。
換言之。
所有的巨人,都選擇放棄了思考。
但若是所有人都這樣做,那麼國家就無法維繫。這個噩夢只會維持在同一天,但是現實中不可能會這樣那就必然要有人為其他人的安然而付出代價。
如同一個實驗小組中,總會有大量偷懶的人、以及一個幹活的人。這個「逃的最慢、最猶豫的人」,往往就會為其他人的懶惰而付出代價。
在所有的巨人都放棄思考之時。
骸骨公便是唯一的「大腦」。
其他人盡可在活不下去的時候,就可以安然選擇死亡。不需要照顧其他人的情緒、不需要撫養老人或是孩子,因為一切都會由「永生公」所負責。
……昔日永生公國中發生的一切,與如今的噩夢又是何等的相似?
不同之處在於,現在「背負着眾人記憶」的那個人,還有權力選擇忘卻他大可選擇什麼都不做,安穩的渡過這一天。
等到倒計時結束之時,他就可以忘卻一切憂慮、回到最開始的原點。
假如將這整個異界視為「死後的天國」,那麼這倒的確是甜美異常。
可問題在於……真正想要將其延續下去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人。
艾蕾憂慮的看着一側的龍井茶與塞利西亞。
他們對現在這種生活的適應絕非虛假。
……可他們似乎也並不貪求。
艾蕾就很敬佩他們。
即使是如此美好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也能以自己的意志將其否定為「虛假」,毫不留戀的從中脫離。
可艾蕾就做不到這一點。
她貪戀着這溫暖的陽光,這帶着芬芳香氣的昂貴飲料,這鬆軟的甜蛋糕……也貪戀着能與夥伴們一同破解謎題的快樂,貪戀着大街上每個人臉上那輕鬆而愉快的笑容。
「神啊……」
艾蕾極輕的嘆息一聲她擔心自己的嘆氣會讓身邊的同伴們為自己而憂慮。
……誰能告訴我。
這個噩夢,真的是因我而生的嗎?
這是僅為了我一人,就將其他人也囚入其中的幻夢嗎?
這個噩夢只會在這一天反覆循環……難道只是因為我不想進入第二天、與母親相見嗎?
那安然享受着這一切的我……
豈不是與永生公國的巨人,也沒有什麼區別了嗎?
【艾蕾,睜開眼睛吧】
低沉的、輕柔的聲音在艾蕾心中響起。
她知道那是誰的聲音……那是安南的聲音。
在自己死去的地方、在自己重生的地方她曾見過那個人。
即使是在諸多順利淨化畫廊的人中,他也是最讓艾蕾心折的一位。她仰慕着對方身上的光……那是無論走在任何道路上,也能毫不猶豫的往前行走的自信。
但此刻,那也是讓艾蕾所恐懼的聲音。
如果導致了這噩夢誕生的人、將這麼多的無辜者囚入噩夢中人正是自己。
那麼……自己是否會被安南所責怪、痛罵?
可她倒是寧願自己被罵上兩句。那樣的話,她反倒是能清醒過來、順着對方的責罵而勇往無前的往前奔行。
艾蕾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一個非常軟弱的人。軟弱到必須有人驅策着自己,她才敢於行動。
因為她從心底里,不願意傷害任何人……甚至不願意與任何人的意見向左。僅憑自己的意志,扭斷他人的願望什麼的……那着實讓人難以接受。
可若是把自己當成工具就好了。
若是能夠放棄思考、放棄憂慮,順着他人的意志而行……
【艾蕾,我的確可以直接幫你睜開眼睛,我也可以控制你的身體來行動】
安南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轉而在她心底低聲道。
【但你必須憑藉你自己的意願睜開眼睛】
艾蕾怔然。
而安南的聲音依然在她心底響起:
【我知道你在憂慮什麼】
【可若是你始終不敢正視對未來、對抉擇的恐懼,僅僅只是隨波逐流的話……在這噩夢之中、與在現實中,於你又有什麼分別?】
「可以不為未來、不為人生、不為現實和理想而發愁,全心全意享受當下、過着今日……那是小孩子才有的特權。」
安南在她耳邊溫聲道:「你該長大了,艾蕾。肩負起自己每一個行動、每一個抉擇的後果。
「並非是作為某人夢想的繼承者,也不是他人意志的代行者。你終將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它或許會讓你不敢面對、或許會讓你痛苦到無法直視。
「但那是必經之途。」
那是殘酷異常的言語。
並非是從心中、而是從耳邊清晰無比的響起。
它如同一隻無形的巨手,將艾蕾從童真、純善的世界中一把攫了出去
「……不,其實我也早就知道的。」
艾蕾喃喃道:「只是……我總想假裝自己並不懂得這一切。」
她總希望自己還是個孩子、總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永遠停留在十三歲的那一年。
但那是不可能的。
作為「女孩」的艾蕾早就已經死了。
她沉靜的注視着咖啡。
她凝視着淺棕色倒影中自己的雙眼。
早在安南第二句話的時候,她就已經睜開了眼睛。
「我做好準備了。」
她低聲說道。
於是她充滿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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