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想法是,把這三萬石糧草分散到燕西北三州,一州八郡,攏共二十郡,咱們一郡只籌措十八萬斤糧草,應該不會對當地的百姓生計造成太大的影響……你笑啥?」
張楚詫異的看着烏潛淵。
穿一身兒寬寬鬆鬆的淺青色袍子的烏潛淵,慵懶的倚在太師椅里,從窗外斜斜投射進來的陽光,披灑在他身上,將他的一頭白髮照射得熠熠發光。
他雙手捧着一盞熱氣騰騰的茶水,笑道:「我笑財叔又辦砸了事……」
張楚「咦」了一聲,「你認得楊有財?」
「認得,怎麼不認得。」
烏潛淵笑吟吟的說道:「當年侯爺還在的時候,他就是冠軍侯府里的二管家,專職照料霍鴻燁,每年霍鴻燁去烏氏馬場避暑,或者我和聶玉堂他們去冠軍侯府玩兒,都是財叔一手包辦我們的衣食住行,嗯,當年我不知天高地厚,想馴服一匹烈馬,結果墮了馬,還是財叔救了我的小命兒。」
他風輕雲淡的緩緩說着,無論是提及「烏氏馬場」,還是「冠軍侯府」,他語氣都沒有什麼起伏,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鹹魚之氣,就像是大行在即,心愿已了、再無牽掛的平靜老人。
相比他現在這副模樣,張楚寧可他還是以前那個自怨自艾、懟天懟地的烏潛淵……
張楚抿了抿嘴,強忍着吐槽他的欲望,順着他的話問道:「那你說楊有財又辦砸了事,是什麼意思?」
烏潛淵笑了笑,捧起茶碗舒舒服服的抿了一口熱水,而後不緊不慢的說道:「我猜,霍鴻燁讓財叔帶着那把刀過來,肯定不是來和你做生意的。」
張楚不做聲……他其實隱約也能猜到一點,所以才不但不講價,還主動把楊有財提出來的數字翻了幾番。
他不願意和霍鴻燁,和霍家,有什麼切割不開的交情。
他無償將炸藥的配方送給霍鴻燁,一是還當初霍鴻燁贈他地心火種的情分;二是提前給烏潛淵的事打個埋伏。
不是真想和他霍鴻燁做朋友!
霍青不死,他和霍鴻燁永遠也做不成朋友!
「但霍鴻燁那個人吧……怎麼說呢,打小就是一副假道學、假清高的模樣,明明心頭想和你玩兒想得要死,臉上還一副高高在上誰也看不起來的嘴臉,得你求着他,求他跟你一起玩兒,他才會放下矜持愉快的一起玩耍!」
「所以,我猜,霍鴻燁肯定沒把話跟財叔說明白。」
「好好的一把刀,財叔一轉手就給賣了,回去肯定會被霍鴻燁噴得狗血淋頭。」
「哈哈哈……」
他突然樂不可支,大笑出聲。
張楚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覺得楊有財未必不知霍鴻燁的想法,只不過是覺得霍鴻燁拿紫龍刀換那麼點糧草太虧,護主而已。
好心辦壞事的例子多了去了。
而且,紫龍刀換三萬石糧草,霍鴻燁其實也不是太虧,這眼巴前這個青黃不接的時節,可不是誰都拿得出三萬石糧草的!
「篤篤篤。」
張楚敲了敲圓桌,正色道:「別笑了,說正事兒呢!」
「說正事兒你也別找我啊!」
烏潛淵笑吟吟的道:「我的生意全交給張猛了,這事兒你得去找他商量啊!」
張楚一臉鄙夷:「你有多少生意你自己心頭沒點數?張猛才接手過來,能理得清楚就很不錯了,還能指望他能玩得轉?」
烏潛淵:「想我幫忙啊?」
張楚:「這不廢話嗎?」
烏潛淵:「行啊,你把我宅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都給我弄走,我就出手幫你,不需要倆月,半個月之內,保管給你湊齊了,差一斤,你就從我身上割一斤湊上!」
張楚冷笑:「想也別想!老子回頭就拿刀架張猛脖子上,不信他兩個月內湊不齊!」
烏潛淵:……
你這麼豪橫,張猛知道嗎?
「篤篤篤。」
張楚收起冷笑,道:「進來。」
雅間的門開了。
騾子、大劉、孫四兒、牛十三,魚貫進入雅間中。
四人一起彎腰施禮:「屬下拜見盟主……」
張楚擺手:「行啦,又沒有外人,跟我裝什麼犢子,大劉,去招呼小二哥上菜。」
「誒。」
大劉應了一聲,將佩刀擱在桌上,轉身出去招呼小二上菜。
騾子隨手拉出一把椅子就坐下來,提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末了向張楚和烏潛淵示意道:「楚爺、軍師,還喝茶不?」
「還喝啥茶啊,待會喝酒。」
張楚回了一句,然後沒好氣的的沖還拘謹的站在雅間裏的孫四兒和牛十三招手:「都坐吧,愣着幹嘛?等着我請你們坐啊?」
「不敢、不敢……」
倆人這才輕手輕腳的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他們不比騾子和大劉。
騾子和大劉,從一開始就是直接跟着張楚的,同進同出、同飲同食好些年,所以他們尊敬張楚、信任張楚,卻並不畏懼張楚……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嘛。
而孫四兒和牛十三,以前都是跟李正的,和張楚的關係沒那麼近,按照以前四聯幫的輩分來說,他們都該稱呼張楚一身「阿公」。
所以他們對張楚一直都是又敬又畏,張楚不高興時挑一挑眉頭,他們都感到心驚肉跳。
不一會兒,掌柜的就親自上陣,領着酒樓里跑堂的幾個小二哥給這個雅間上菜,兩個來回就把十二座的大圓桌給堆得滿滿當當,一點空隙都沒有。
張楚提起酒壺,親自給騾子、大劉、孫四兒和牛十三一人斟了一碗酒。
「來,先干一碗!」
「敬楚爺!」
「敬楚爺……」
……
酒過三巡,張楚放下酒碗,哈着酒氣說道:「四兒啊、十三啊,我今兒找你們來喝酒,是有兩個事兒想要和你們倆商量一下。」
他的話音剛落,面紅耳赤的牛十三「噌」的一聲就竄了起來,大聲道:「幫主,有什麼事兒您說話,刀山火海,俺十三但凡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個帶把兒的爺們!」
孫四兒側過臉,一臉鄙夷的看着牛十三:傻大個子,瞧把你能的!
大話能當刀子使不?
張楚伸手虛按:「坐下說、坐下說。」
牛十三用力的點了點頭,坐下來端起面前的酒碗又一口乾了。
孫四兒酒壯慫人膽,腆着臉笑道:「幫主,又事兒您就說話,咱自己人沒那麼多彎彎繞,無論啥事兒,咱們弟兄們都挺您!」
張楚點頭:「那我就直說了,前天兒我和烏老大,跟武士樓的謝君行、石氏的石一昊,坐到一起議事,決意重組所有北平盟所有堂口、分舵,以前咱們太平會不是四個堂口嗎?現在咱們北平盟是三大堂口,玄北堂、燕北堂、西涼堂,一州一堂,堂下設八舵、一郡一舵,舵下分香堂,一縣一香堂……」
倆人聽明白。
孫四兒腆着臉問道「您的意思是,俺那紅花堂堂主的位子沒了是吧?不打緊,了不起,咱下去當個分舵主,還不成,和大劉一起鞍前馬後伺候您也成!」
牛十三用力的點頭:「俺也一樣。」
這該舔就舔、該不要臉就不要臉的無賴勁,令張楚不由的想起一個人來,心底默默的嘆了一口氣。
他們要是還在,該多好啊!
張楚提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碗,仰頭一口乾了,然後笑罵道:「別瞎幾把扯淡,你們跟了我這麼些年,什麼時候見我虧待過自家弟兄?找你們倆過來,不是要擼你倆的位子,而是想捧你倆上位!」
「三州三大堂口,咱玄北州就不說,肯定是咱弟兄說了算,武士樓和石氏那些貨色來了,也只能看咱們哥們的眼色做事!」
「但燕北堂和西涼堂,我們也不能就這麼放棄了!」
「昨兒個議事,商定了燕北堂和西涼堂這兩大堂口的堂主,由他們武士樓和石氏的自己人擔任,堂主之下,有兩名副堂主的名額,分別由咱們和武士樓、石氏的另一方,派人赴任。」
「我和烏老大商議過後,決意派你二人去燕北堂和西涼堂赴任。」
「四兒你擔任西涼堂副堂主。」
「十三你當然燕北堂的副堂主。」
「趁着四月初八武林大會之前,你們倆儘管在以前手下的弟兄中挑選得力的人手,要看上了其他弟兄的人也成,告訴我,我出面去幫你們要人!」
孫四兒聽張楚說完,卻沒管自己,而是先扭頭看了牛十三一樣,道:「楚爺,俺聽說那石氏三雄,個個都是兇狠豪橫的氣海大豪,十三晉升八品還沒多久,他去燕北堂,是不是有些危險?要不,讓十三去西涼堂吧,俺去燕北堂。」
牛十三拍了拍孫四兒的肩頭,沒吭聲。
張楚看着這兩人,心頭隱隱的有幾分驕傲!
這就是他從梧桐裏帶出來的弟兄!
無論平日裏怎樣吵鬧、紅臉,怎樣互損、互坑,但到了關鍵時候,自家弟兄就一定靠得住!
「我有考量!」
張楚緩緩說道:「石氏三雄看似兇狠魯莽,但實際上個個都是面帶豬相、心嘹亮的明白人兒,十三性子沉穩,他去燕北堂只要稍微收斂一點,不會有什麼危險……就算辦砸了事兒,石氏也不敢碰我的人!」
「西涼堂的堂主謝嘯青,人雖然年輕,但腦子活泛,打磨兩年,就是一把坑人陰人的好手,就是性子略微柔弱了些,四兒你做事果決有餘、謀略不足,和謝嘯青正好互補,你倆如果磨合得好,能做大事!」
「當然,你倆的武功,也的確是個大問題,後邊我來想想辦法,從鎮北軍手裏換點蛟骨丹給你們,你們倆也給我爭點氣,早點突破七品!」
孫四兒聽張楚說完,就要張口,牛十三卻搶先一步道:「俺聽幫主的,去燕北堂!」
牛十三都這般說了,孫四兒也就沒意見了,「那俺就去西涼堂。」
趁着他們說正事兒吃得滿嘴油光的騾子,見這哥倆一臉鄭重的模樣,拍着牛十三的肩頭笑道:「瞧你們倆這瓜慫樣兒,楚爺這是捧你們倆上位,其他老弟兄求還求不來這機會呢!」
牛十三一想也是,臉上登時就浮起了笑容,雙手端起酒碗:「幫助,俺再敬您一碗。」
「干!」
……
騾子和大劉扶着醉醺醺的孫四兒和牛十三離去。
雅間裏又只剩下張楚、烏潛淵。
張楚用勺子從雞湯里撈起一塊雞肉放到碗裏,一邊吃一邊問道:「剛才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烏潛淵漫不經心的反問道:「你教你的弟兄,我說話算怎麼回事兒?」
張楚看了他一眼:「我沒扶將北盟的弟兄上位,心裏對我沒意見吧?」
烏潛淵笑了笑,提起酒壺給自己斟酒:「行了,你不用掏我的話。」
「你和你的弟兄是什麼感情,我知道,我和將北盟那些人是什麼關係,你也清楚。先前太平會和將北盟合併,我委屈了你的弟兄照顧了他們,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自己沒本事,總不能一直賴着我吧?我活着還能賴着我,我死了呢?他們還能賴着誰去?」
張楚聽着刺耳,一回頭見他在倒酒,劈手就一把搶過來:「你不是不喝酒嗎?」
烏潛淵攤手:「我都這樣了,還不趕緊喝點?難不成要等到你以後來給我的上墳時灑給我啊?」
張楚一口老槽卡在喉嚨里,愣是吐不出來。
這傢伙,自從發現他知道自個兒的身體狀況後,就徹底破罐子破摔了。
也徹底沒什麼求生欲了,就安安心心的混吃等死……
或許對他而言,死,其實是一種解脫。
張楚又忍不住想勸他兩句,但腦海中閃過無數毒雞湯後,他再一次放棄了。
烏潛淵需要有人給他灌雞湯嗎?
他不需要!
他什麼都明白,只是選擇了放棄,不想再撐下去了而已。
聽過很多大道理,可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張楚將酒壺放到自己手邊,提起茶壺給烏潛淵滿上一碗:「我知道你撐的很辛苦,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再撐一段時間吧,好歹留個後兒,小時候我娘給我算命,算命先生都說我命里該有四個乾兒子,才過得去三十歲那個坎,現在算上騾子的崽兒,也還差一個……」
烏潛淵沉吟了片刻,勉為其難的道:「我盡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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