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北川寺已經知道了,面前神代香梨為何一直困縛於長屋的原因,也知道縈繞在她身上濃郁得化不開的執念。
它所產生的原因。
要消散的方法...
北川寺都已經全部明白了。
在神代香梨縮了縮脖子的動作下,北川寺走到對方身邊,開口道:「你其實對稻垣靜離世這一點早就已經心知肚明了,不是嗎?」
北川寺這一反問句讓神代香梨根本無法回答。
她張張嘴看了一眼北川寺,接着又低下頭,只是抱住歌牌的動作更加緊了。
「就算稻垣靜沒有死掉,她又怎麼知道你化作靈體,一直守候在長屋周圍?」
北川寺又問道。
按一般邏輯去思考也正如北川寺所說,稻垣靜就算現在沒有死掉,到了已經快上高中的年紀了,她也根本看不見摸不着神代香梨,更別說完成神代香梨的執念了。
她們倆的友誼,早在神代香梨去世的那個瞬間,猶如玻璃製品一樣...碎掉了。
而這玻璃般的友誼又化作透明的棘刺,無形地將神代香梨拘束在這個地方,讓她無法解脫。
這是來自生者的咒怨,束縛靈體,使得死者無法真正得到安息的咒怨。
更加別說稻垣靜也很快就死掉了。
這也導致捆綁着神代香梨的鏈鎖更加沉重了。
這一次神代香梨終於回答了。
她深吸一口氣,稚嫩的童音響起。
「只、只要靜還活着,那就已經足夠了,她活了下來...就說明她遵守了約定...」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神代香梨的手指輕顫。
可現在稻垣靜已經死掉了。
這就說明——
「她確實好好兒遵守了與你的約定。因此她才能毫無後悔的離世。」
北川寺開口了。
不錯,這也是為何稻垣靜沒有如神代香梨這樣變成靈體的原因。
她在死之前確實遵守了與神代香梨的約定,她真的已經十分努力了的,因此才會不帶半分悔恨的死去。
「這、這是在安慰我吧。」神代香梨結結巴巴地說着。
她一邊說,目光卻不敢看向北川寺。
「我說的都是事實。」北川寺面無表情。
神代香梨搖了搖頭,裹緊了身上破破爛爛的紅白棉襖。
她已經在想着如何離開了。
北川寺確實是一個好人。
她不想再繼續麻煩對方了,也不想讓對方在完全失去希望的自己身上浪費時間了。
就在神代香梨盤算着的時候,北川寺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猶若看穿她的想法一樣說道:「你跑不掉的。」
咕——
神代香梨小身子一個繃緊,戰戰兢兢地抬起自己的雙眼看向北川寺。
在路燈光之下,她略顯透明的身子小小的顫抖着。
「你可能認為我現在也在騙你...可事實上並非如此。我確確實實知道了你與稻垣靜的約定...」
北川寺的雙眸之中滿是凜然的正氣。
他的聲音一頓,又緊接着說道:「並不是『百人一首』歌牌這種流於表面的約定,而是往上面,更深層次的約定。」
在神代香梨的注視之下,北川寺自己的單肩背包中取出了一沓信箋。
那一封一封,已經有些泛黃的,印着可愛圖案的信紙,吸引了神代香梨的目光。
他將手頭上的信紙交給神代香梨。
北川寺示意她打開看一看。
神代香梨遲疑了一會兒,將手中的歌牌放在地上擺好,隨後才用兩隻小手將信紙抱了起來。
她在路燈光之下將視線移向信紙的內容。
只是看一眼,神代香梨的神色就多了一份觸動。
這是稻垣靜的字跡。
她絕對無法忘記的。
這圓滾滾的...有些笨拙,用現在高中生來看有些歪七八扭...一個一個大大的字體...正是稻垣靜的字跡。
她屏住氣繼續看下去。
這信箋之上的內容...正是留給神代香梨的。
向她說明新家情況的...詢問她待在天堂究竟過得怎麼樣的...
歪歪扭扭的字跡寫得十分認真。
「稻垣靜的母親,稻垣香似乎告訴過她。將想說的話寫在信紙上,就算已經逝去的人也能看見...而這就是結果。」
北川寺看着神代香梨抱住的數十份信箋,輕輕地搖了搖頭。
神代香梨與稻垣靜溫柔地對待世界,但世界卻並沒有溫柔地對待她們。
神代香梨遭受家暴,在最後快要獲得幸福的時候,遭遇到了慘烈的事故,另一邊的稻垣靜則是因為先天性心臟病,根本無法與普通的小孩子做朋友,甚至連跑動都做不到。
她們兩個小孩子都感受到了彼此之間『柔弱』的地方,因此才會變成最好的朋友。
信箋的內容北川寺也已經看過。
上面很多的內容都是問候神代香梨,以及告訴她一些關於她們倆曾經收看的一部英雄動畫片的後續。
上面僅有一些隻言片語會提到她自己的病情,並且還很快省略而過了。
一些片段北川寺還記得——
『啊...說起來明天我就要去醫院檢查了...嗯...香梨你在那邊又怎麼樣呢?』
『明天又有注射...在天堂的香梨應該是無憂無慮的生活着吧?我也一定會加油的,就好像我們倆看的那部英雄動畫片...』
『一切順利!』
『努力!加油!』
稻垣靜似乎不想在天堂生活的神代香梨為了她的事情煩惱,但偶爾有寫到的也沒有塗改掉,很快地便一筆帶過了。
她在信紙上面留下了很多很多積極的話語。
大部分都是訴說一些積極的情況,很少沒有提起過她的煩惱...除了最後的...
「但其實那都...那都不是真實的。」神代香梨的身子顫抖着。
她緊緊地攥着信紙,雙眼之中有淡金淚水湧出。
淚水化作淡金的粉末,溢散消失於空氣之中。
「靜...她其實內心很軟弱的,她很害怕自己接下來究竟會經歷什麼,也十分擔心自己接下來自己又要面對什麼。」
神代香梨一邊說一邊哭,小鼻子還抽着氣。
一直沉默不語的北川寺終於開口了:
「但就算這樣,她也一直遵守着與你的約定。」
「她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希望。」
「你與她見面之後,也確確實實地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北川寺這果決的口氣讓神代香梨都有些發愣。
神代香梨迷茫地抬起頭。
感受到她的目光,北川寺也只是說道:
「看看褐色的信紙。」
聽見北川寺的話語,神代香梨遲疑地取出信箋之下最後一張信紙。
依舊是印着可愛圖案的信紙。
看上去與其他的信紙似乎沒有什麼區別。
神代香梨伸出手,將信封拆開,接着再看去,細微的聲音也響起。
就仿佛稻垣靜在她耳邊正溫柔地耳語一般。
「致在天堂生活着的香梨。」
「香梨,最近過得怎麼樣?」
「媽媽告訴過我,說你已經變成天上的星星了。可是天上的星星真的有好多,我根本就不知道香梨你是哪一顆。如果你收到這封信了,希望你能在夜空裏面閃出最閃亮的光彩,那個時候我應該就能認出你來了。嘿嘿...如果我沒認出你來,那也要請你原諒我。因為星星確實太多了。」
「你知道嗎?我們倆一起看得那一部英雄動畫已經結局了。至於最後的結果嘛——我不告訴你,你自己去猜吧。」
「現在我已經與我們的父親、母親定居在港區了,新家周圍看不見天空樹,也沒有太多有意思的公園,藍藍的天空被很多樓擋住了。哎呀——總之你在天上也能看見吧?」
「我殷切地為你祈禱。希望你在天上能過得更好。如果我的祈禱成真了的話,我真的也會很高興很高興的。」
「最近的情況?最近的情況沒什麼好說的。媽媽告訴我,我的身體情況正在好轉,讓我能繼續堅持下去。但是我知道的,每次我過去的時候總是能聽見媽媽對着醫生哭。醫生叔叔們都很和善,但是他們看我的眼神的感覺...你知道吧?就是那種格外情緒低落的感覺!我們倆對這種感覺都很敏感嘛!」
「媽媽告訴我,下一次手術是一次非常普通的手術。可是我明顯聽見媽媽聲音帶着顫抖...和你離開我身邊的那天一樣。」
「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說實話,我真的好害怕。香梨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真的好害怕。你一直都明白的,我很膽小,沒有香梨你那麼堅強。」
字跡到這裏就有些顫抖了。
「香梨,我真的很怕。我不想死...但是我和你約定過了。一定要以積極的態度活下去。一定要放寬心態。我一定會遵守這個約定的!我要努力活下去!下次手術我也一定會加油的!香梨你就在天上為我加油吧!我一定一定會帶着你那一份活下去的。」
「有點累了。」
「我可以睡了嗎?」
「香梨?」
信的內容於此定格。
神代香梨早就已經熱淚盈眶。
她緊緊地咬着下唇,想說什麼卻根本說不出來,只能靜默地流出淚水。
抱着信紙,流着淚水。
稻垣靜一直都遵守着與她的約定。
從來沒有違背與她的約定。
那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也告訴神代香梨。
我會加油的。
我會努力的。
努力邁過死亡這道門檻。
可是無情的上天似乎根本就不同情這兩個小女孩的遭遇,它非要讓這兩個小女孩遭罪。
稻垣靜的手術最終還是失敗了。
在那之後,身子虛弱的她無法再接受第二次手術,病情惡化後便離世了。
「可就算是在離開的那天,稻垣靜也從來沒有埋怨過你。」
北川寺回想起稻垣香告訴他的話語,一字一句地複述:
那是一個深沉的夜晚。與今天一樣。夜幕之中點綴着繁星。
稻垣靜躺在床上,對着稻垣香如是說道:
「不要哭。媽媽...我只是變成星星,和香梨去作伴了。」
「天上的星星那麼多...媽媽...你應該能找到我和香梨的吧?」
啊...
躺在病床上的稻垣靜側望着夜空中最閃亮的那顆星星,喃喃自語:
「香梨,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謝謝你。」
「約定...我也遵守了。」
是的...
稻垣靜從來都不是抱着恐懼的心理赴死的。
她從一開始就坦然地接受了結果。
因為她已經努力過了。既然在生命的努力過,那就再也沒有遺憾了。
「想哭就直接哭出來。」
北川寺半蹲下身子,伸出手揉了揉神代香梨的腦袋,聲音緩和:「什麼東西都憋在心裏面,總會憋壞的。」
而聽見北川寺這一勸慰,神代香梨終於忍不住自己的哭聲。
她拉扯着北川寺領口,聲嘶力竭地哭出聲。
在兩人身後。
稻垣的長屋靜默。
周圍一個行人都沒有。
天空中星星閃爍。
有一顆...特別亮。
......
神代香梨哭了很久。
但是她的哭聲並不能被普通人所聽見。
她只是扯着北川寺的領口,淡金的淚水化作金粉。
過了好久好久。
神代香梨才止住哭聲。
她看着北川寺,還是無法平復下自己的情緒。
「大、大哥哥...」
「你並不用向我道謝。」北川寺擺了擺手:「你只需要知道,稻垣靜在離世之前,並不是懷着怨恨、恐懼這些負面情緒而離世的。她是回想着與你在一起的美好記憶而離開的。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已經遵守約定了。」
是的,稻垣靜與神代香梨的約定一開始就不是什麼百人一首遊戲,而是神代香梨希望她能夠以萬全健康的心態去迎接手術,以不留遺憾的心態去迎擊死亡這一敵人。
那怕最後稻垣靜失敗了。但她依舊牢牢地攥住了兩人之間的約定。
只能說該死的老天真的喜歡折騰這兩個本就不幸的小女孩。
「我知道的。」神代香梨輕輕地點了點頭:「可我還是要謝謝大哥哥,要是沒有大哥哥...我也就不能將這些...完全放下了。」
她抬起頭看着北川寺。
「謝謝你,北川大哥哥。」
北川寺略微頷首。
神代香梨輕輕地撫摸着自己手邊的歌牌,最後將其交給了北川寺:「請收下這個。大哥哥。」
北川寺珍重地將其接過。
見到北川寺將歌牌收下,神代香梨身上也逐漸騰起淡金色的氣流。
執着的靈魂逐漸解放...騰空而起...
北川寺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但逐漸消失的神代香梨卻察覺到了。
魂念不斷從身上抽離。
她也是伸出手,摸了摸北川寺的臉。
「大哥哥...真的是個很溫和的人。」
「如果可以的話...下輩子的香梨...想要做大哥哥的女兒...」
「...好。」
北川寺捏住神代香梨的手掌,用力地點了點頭,鄭重地承諾。
他目送着對方離去。
目送着淡金的氣流劃破天際...
她似乎真的成為了星星。
高掛在天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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