鴆酒勿飲
執筆:半碗茶
楔子
天有大雪。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街坊茶肆中,過客聚在一起說着天南海北。
「那可是皇家流傳出來的鴆酒,半口飲下,小命可就完了!」
不知自何時起,古籍上有關鴆酒的傳說變成了真實的事物。那毒酒的製作方法和原料被囿在皇家,即便外傳,也無人知其一二。
而世人也樂於尋常猜測,流言傳來傳去就變得神秘起來。
另一個遊俠笑道:「那酒總不會用到我們身上,再厲害又怎樣!」
角落裏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如同夢囈一般:「這世間早就沒有真正的鴆酒了。」
他實在太瘦,幾乎皮包骨頭。抬頭望向眾人,眼底都是一片死灰。那神情太絕望,像紛紛擾擾連綿不絕的雪,不給人絲毫暖意。
真冷啊。他顫抖着喝下手裏的半盞酒,喉腑如灼,心卻仍舊涼得發寒。
因為聲音微弱,沒有人注意到他說了一句怎樣的話。而他喃喃自語着又重複了一遍,便安靜地看着外面大雪紛飛。
恍如當年。
壹
女幾山大亂,是因為一個人間男子的到來。
半里草木被燃起的大火燒去,露出赤紅色的土地。林間鳥兒驚起,振翅飛過趙隱,他站在流水邊的巨石上,眯了眯眼,把剩下的火摺子點着,扔遠。
火足足燒了大半日,他便站在那裏大半日,樹上昔言坐了大半日,眼睜睜看着他的背影,寂寞而單調。
昔言揉了揉眼睛,大風忽地吹過,夾雜着細細碎碎的鳥鳴聲。她便跳下樹,走過去,小聲問趙隱:「你和這山可是有怨?」
這時火已靡靡,昔言站在亂石下,穿着白色的襖墨綠色的裙,在清逸的山水之下靈氣十足。趙隱看着看着便笑了。
「人說仙氣充沛的地界飛禽走獸都不凡,我來尋上一隻小狐狸,送於友人。」
「女幾山沒有任何走獸。」昔言後退幾步,眼底充滿了警惕,「你快離開這裏吧。」
趙隱顯然不是容易放棄的人,他雖是模稜兩可地回答了個「很快了」,卻仍舊到處放火,一連四日。渴了喝流水,餓了吃果子,他本就瘦弱,這樣一來,更加撐不住身上那件寬大的袍子了。
昔言在暗處憂心忡忡,風中百鳥重複着:「趕走他,趕走他……」她也確實擔心這沒有山神守護的女幾之山,被一個凡人毀了。
第五日,昔言站到趙隱面前,決然道:「你無非是想找個修成人的,你把我帶走吧。」
「你?」趙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的原身是什麼?」
長風吹開他的衣袍,襯得那張清淡的面孔忽而神采飛揚。那小小的鳥兒飛在半空中,翅膀閃爍着幽綠色的光芒。
他跳下巨石想看仔細些,誰料落地時沒站穩,身子便要倒下。幸而昔言及時扶了他一把,臉色微微泛紅地問道:「你沒事吧?」
趙隱笑着說:「無妨。」卻是不動聲色地掙開了昔言的手。
他們將要離開女幾山時,趙隱望着那蔥蔥鬱郁的樹木許久,「到了人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化作原身。」
那可是罕見之物,清高如他都動了貪心,更別說別人。
昔言點頭說好。風掠長空,她跟在趙隱身後,垂下眸子,神色有些低落。
她跟着她到了繁盛的遲城。已是寂寥深秋,踏入街道便不絕嘈雜人聲。進了大大的宅院,她被安置在一間廂房裏,便再也沒有見過趙隱。
夜裏她做許多夢,都是面孔不一的凡人,或嬉笑,或怒罵,驚得她睡不安然。又想到即將被趙隱送到友人那裏,昔言雖然認為自己可以逃回女幾山,可她仍然害怕,抱着被子坐在角落裏,一夜不眠。
天清醒時她才昏昏沉沉有些睡意,門卻忽然被推開。一身風霜的趙隱進來,看見她縮在角落裏睡覺,站在原地沉思了一會兒,才俯下身子,將她抱到榻上。
路途不遠不近,日夜相伴也不短。昔言便知道他不喜別人近身,卻在看到自己這般模樣以後出手安置。
臉埋在枕間,悄悄就哭了。
後來的許多年裏她臥榻不起,不聞世事不見明月,也依舊記得他第一次輕輕抱起她時臂彎的溫度。多少匆匆而過的時光,都散不去。
貳
遲城的城主臥於病榻數十年,不見好轉。但是因為趙隱會測天命,改命數,生生讓他活到了現在。因此城主賜予他寬宅大院,讓他在遲城享有很高的聲名。
與城主士族相比,貧苦的子民並不十分尊敬趙隱。
有一日他測出東南方向雲霧瀰漫,呈現出大煞大陰之色。遲城所處本就不同尋常,老人都說城環繞着仙山妖水,他唯恐生出滔天變故,連夜趕過去。
在那一帶居住的村民卻扛鋤拿鍬,不准他靠近。
趙隱也不多說什麼,扭頭就走了。
他這樣的人,通曉陰陽能救則救,救不了也不願平白再費力氣。清高也好,孤傲也罷,說也說不準。
深秋向來哀鴻遍地,城主差人過來請趙隱主持祭祀一事。那兩人喋喋不休,趙隱站在衰敗的院落里聽完,一眉一眼蒼白而隱忍。
待他們走了,趙隱才撐不住一下子癱軟在地,扶着石階的雙手乾瘦,因用力而青筋畢露。
昔言躲在廊柱後面咬着下唇,淚如雨下,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次日遲城便起了軒然大波,蓋因城主終於死去,七竅流血,猙獰如怪物。
消息傳到趙隱這裏,本來安靜寫字的他驀地折斷了筆,撩起衣袍急匆匆出了門。
下人們也趕忙跟去,昔言一覺睡到巳時,迷迷糊糊扯住一個人問怎麼了。
那婢子一臉駭然:「城主亡了,大人自然要着急。」
昔言一下子清醒了,手足無措地問道:「城主和子尚是什麼關係,為何他亡,子尚闔府都如此驚慌?」
「這我就不知了。」
她一直等到夜半,趙隱才回來。蕭條北風已刺骨,他如往常一般穿了單薄而寬大的袍子,負手站在昔言門前。
既不推門,也不離開。
昔言靠着門,抱膝縮成一團。他們隔得那樣近,卻誰也不說話。昔言是不敢,趙隱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風太大了,已經開始發狂,敲打着窗欞,帶着一股子狠勁兒。
想到趙隱那麼瘦弱,很有可能會被吹倒,昔言才揉了揉發麻的腿,站起來開了門,
門外趙隱目光沉沉,黑髮亂飛,見她垂着頭的膽怯模樣,胸腔里一直壓抑着的怒氣忽而就消散了。
「你殺了城主?」
「我,我沒有!」昔言一說話,淚就流下來了。她胡亂解釋着:「我只是嚇嚇他,我不想他死的。可是……可是他找了人圍住我,不讓我走。」
她哭得更大聲,「我只好化了原身要飛走,但是他還是要抓我,他還劃破了我的翅膀。」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昔言委屈的不得了,她不過是想在被送走之前,替趙隱做一件事情。趙隱那麼好的一個人,她說不上來哪裏好,可是在女幾山上時她覺得他就算毀了那裏,也不會傷害任何生靈,下山了她只認識他,更加覺得他好。
那麼好的一個人,還有別人傷害他,她想想就覺得傷心。
昔言的手臂還在流血,血黑紅,洇在白色的衣衫上透出暗綠色。
趙隱再顧不得責備她,冷着臉從屋裏找來了藥,重重放到桌上,坐到一邊的凳子上,「自己過來搽。」
「我說過,你不要輕易化成原身。」
昔言忙不迭的點頭,「我知道。」
房間裏一時靜謐,只剩下昔言細碎的抽泣聲,那麼膽小的一個姑娘,在知道自己無意間害死一個人以後,該有多害怕。
眼看着她顫抖着不敢搽藥,趙隱長嘆,接過她手裏的藥瓶,倒在指尖輕輕給她搽抹。
「別怕,城主是府內下人毒死的,和你沒關係。」
像哄小孩子一樣,用最不能讓人信服的理由。昔言心裏知道城主是怎麼死的,也不說話,只是一直流淚。
「我怎麼就帶回來一個小麻煩精……」
叄
前後又過了半月,趙隱絲毫不提要送走昔言的事情,她便有些着急。不能出趙府,便不算是完成和趙隱的承諾,便不能回女幾山。
官兵氣勢洶洶包圍趙府時,趙隱擱下手裏的藥碗,氤氳着碎光的眼底慢慢凝結成霜。
坐在一邊的昔言見狀屏氣道:「昔言出去看看。」
「不必。你待在這裏別動。」他出去的時候看了昔言片刻,神色複雜。
官兵整整齊齊站滿宅院上下,那為首的男子一襲素衣,冷清地問道:「家父生前托大人尋仙物,大人便出去了許久。現在祭祀之事已經快要準備妥當,不知大人可否尋到仙物?」
「自然。」趙隱淡淡回應。
幾個下人從後院抬着半人高的籠子過來,趙隱斂袖打開,捉出一隻雞,抬手扔去官兵的方向。
沒有命令,那些官兵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任由那隻雞在他們身上「咯咯咯」地跳來跳去。
早在趙隱捉出雞的那一刻,為首男子的臉就白了。一出鬧劇還未收場,他便怒氣沖沖地甩袖離開。
趙隱含着笑意的聲音傳來:「神雞報曉,大吉之兆,用來祭祀再好不過。」
先前托趙隱去仙山找仙物的是原城主,為的不過是祭祀一事。他也便在機緣巧合之下尋到了女幾山。而如今原城主已去,祭祀之事卻交到了幼子方錦回手中。
可他不願交出仙物了,或者說,是根本沒有打算將昔言交出去過。
事了後趙隱沒有回房,披上風衣出了府。
此時已經快要入冬,趙隱到了不遠處的山崗之上。枯草是慘澹的顏色,他靜靜站了半個時辰,轉身時看見不遠處的昔言,衣袂飛起,目光灼灼。
「你尋靈狐不是為了友人,是要祭祀。」昔言哆哆嗦嗦地說着,她想把一切都說清楚,即便趙隱看着她的目光總叫她看不懂。
「我在女幾時,百鳥中也曾有去過人間的。她們去的是更遠更繁華,據說被成為都城的地方。」
趙隱忽然出聲打斷她:「很冷嗎?」
昔言搖搖頭。
他卻指着自己,像是在笑,聲音卻悲涼:「我這一生過得太短,卻已經累了。你繼續說。」
昔言想回應他的話,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繼續說剛才的事。
「她們說祭祀必然是要犧牲的,說得好聽是獻給神靈,不好聽就是送祭祀之物去死。」
「子尚……」昔言囁嚅道:「你不願意送我去祭祀對不對,那我就可以回女幾山了嗎?」
「那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別人女幾山的存在……?」
天上陰雲密佈,是大雪欲來的徵兆。趙隱哀笑着點了點頭,他讓昔言靠近,撫着她的長髮。萬家燈火在他身後明明滅滅,肅殺的秋咄咄逼人。
能測天命改命數的風水師,本就活不長久,他不能如一般凡人垂垂老矣,只能在最年輕的時候死去。
這些,他並不準備說給昔言。
他只是一半認真一半玩笑地說:「如果昔言陪着我直到這一世完結,那我自然不會再靠近女幾山半步,也不會說出去。」
像是情話又像是威脅,凡人的命數不過幾十年,又不會太久。昔言紅着臉應下,心底卻隱隱有些難受。
凡人……怎麼就活不長久呢?
肆
遲城最古怪的趙大人將一隻雞說成仙物的事不過才傳了幾天,三三兩兩的好友便都知曉趙隱遠行歸來,提着酒和肉登上門,非要聚上一聚。
席間舊友笑他,「平時一身仙氣,也就糊弄糊弄那些說書人,將你說得天上地下。可真正來看,怕仙這一字,你是半點都沾不上。」
旁人也笑,「子尚不凡,那城主活了這麼些年,我們可都看着呢。」
「我本天上謫仙人,怎奈世事太倉皇,生生將我半身傲氣折得差不多了。」趙隱笑着飲盡杯中酒,胡言亂語着。心裏卻笑道,自己是不是謫仙人不說,身邊倒是真有個仙物。
酒席散去,趙隱一身醉意在院子裏散步。天寒,下人見了勸他回去休息,他唱着詞調奇異的歌不理人,真真是醉得不輕。
他走着走着,忽而聽到身後細碎的腳步聲,回頭便笑了,「一日不曾出來,想是悶了。」
昔言就走過來靠着他站着,歪頭看他,眼眸里細細流淌着赤紅色的流光,格外蠱惑人心。「我同別人去了街上。」
說完小心翼翼地試探一句,「你不會怪我擅自出去吧?」
趙隱楞了一下,轉而笑得開懷,「這麼怕我,可如何是好?街上好玩兒嗎?」
「街上有這麼大的花燈。」昔言興高采烈地用雙手比劃,像一個稚子。「上面繪着婀娜多姿的美人,裙子柔和飄逸。還有挑着擔子賣麥芽糖的貨郎,他送了我一大把。」
昔言說得高興,卻依舊記得趙隱不喜旁人近身的習慣,猶豫了幾秒,偷偷扯住他的袖子。「哪一日我們一起上街可好,我在女幾見過荒草繁花,鮮少見過這樣的人來人往。」
趙隱人醉了,也沒顧得上那麼多,應下來以後忽然神色就低沉了,眼裏也透着死寂。昔言察覺出不對,問他怎麼了。
其實也沒怎麼,不過是日子一天天過,逐漸想起以前的事來。
遲城實在偏僻,外界之人很少經過此地,城內之人尋常也不會出去。趙隱並非本地人,因此他當時入城時,委實不受人待見。
年齡雖小,擋不住心思深。且不說為了活命生生練成這個性子,單是他過人的膽識和那一身通天的本領,城主就不得不留在身邊。
何謂逆天改命?以己之壽,測下合適的地點與時辰,布下大煞之陣。
趙隱從出生到現在,一共改過兩次命數。城主是落難之時的救命之恩,他在東南方向佈陣,看中的是那裏人煙罕見。但是誰知道五年前一場大水,迫使眾多百姓遷到那裏。
人多煞氣多,城主現在雖然已經去世,卻阻止不了那裏慢慢累積,變成人間地獄。
趙隱曾經去過一次,彼時只是初見端倪,被趕出來以後不見變故發生,便不再管了。今日舊友相聚,有住在那一帶的人提起瘟疫蔓延,他再也坐不住了。
醉酒不是心情愉快,是滿腔愁郁找不到抒發的方法,而不得已為之。
趙隱體弱,飲酒又傷身,一向清冷克制的人不再克制,等待他的只有災難。
但是這些,他都不會告訴昔言。
他只是輕聲說:「明日我要出遠門,昔言待在府里,我回來的時候,陪你上街好不好?」
夜裏萬籟俱寂,昔言點點頭,眸光一亮。一陣大風過後,她化成一隻鳥兒,不見月光,那翅膀竟然顯出詭異的紫色,翅尖瑩綠,美得不似凡物。
她落在趙隱的肩上,輕輕蹭他的臉頰,動作溫柔中帶着安慰。
這一次趙隱沒有責怪她,只是垂下眼眸,雙手放在心口處。孤傲的人有了虔誠的姿態,肩上的鳥兒也越發感傷起來。
伍
趙隱離開的那日,遲城落下了這年的第一場雪。
昔言想起曾在深山中時,她赤腳走過覆着薄雪的老樹根,在山野里尋找山神生前所寫竹簡上說的鹿。可是女幾大是大,卻沒有一隻走獸。百鳥勸他不要白費力氣,她不聽,一直到女幾的邊緣,看到了另一座山的山脈,才覺得累,靠在冰天雪地里一睡便是幾日。
現在趙隱也要走遙遠的路途,也是大雪茫茫的時節。她心裏擔心,卻說不出來,只能眼看着趙隱上了馬車。
她獨自一人站在趙府門前,風雪撲朔入眸,堪堪融成兩行淚。
這些時日,趙府的情況越來越不好,方錦回各方打壓,下人們有走有散,寬宅大院也變得空曠起來。
昔言去佛堂抄寫了經卷,泛黃的古老紙張讓她想起山中的竹簡來。上面應當是山神在的時候寫下的,一筆一划無端端讓人覺得好看。
她寫了什麼呢?
昔言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伏在木案上,發間簪着幾朵薔薇花,側臉美麗而柔和。
紛亂的腳步聲傳來,一個下人領着陌生男子過來,指了指昏睡的昔言。那陌生男子仔細端詳一番,拊掌笑道:「找個籠子,把她關進去。」
任趙隱千算萬算,將昔言在城主府出現過的痕跡掩蓋得一清二楚,卻依舊讓昔言的身份敗露了。
城主下葬時,右手緊握,誰也掰不開。方錦回疑心是什麼重要東西,找鐵杵撬了,發現那是一根紫色的鳥羽。
鳥羽出現本無所謂,可偏偏出現得那麼蹊蹺!恰巧皇城派下的官員在城主府居住,他身邊的能人異士看出那是古籍所載毒鳥鴆的羽毛,當下興奮地不得了!
城主的死真相大白,方錦回這才想起趙隱尋仙物的事情,在那異士的攛掇和官員的默認下,派兵包圍了趙府,要他交出仙物。
結果卻被趙隱扔過來一隻雞。受辱回去後,幾人商量,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他們買通了趙府的下人,才曉得趙隱帶回來的只有姑娘昔言,才曉得那仙物極有可能就是她。於是一直等到趙隱離開趙府,他們才有所行動。
這一次,他們成功得到了昔言。
鳥兒嘛,不管金絲雀還是毒鳥,關進籠子裏就是了。陌生男子正是外派的官員,他眉梢眼角都是冷笑,這仙物若是獻給當今皇家,自己可不就飛黃騰達了嗎?
昔言到死都忘不了,那是她多麼黑暗痛苦的一段經歷。夜夜咬牙想起,半身冷汗都不足以表達心頭的憤怒和悲痛。
馬車走了很久,到了最北的皇城。她被關在籠子裏,蜷縮成卑微的模樣。長發覆住臉頰,因為不曾進食而形銷骨立,只是有人隔着柵欄挑起她的下頷時,那死死瞪住外人的眼睛,仿佛刻下了最深的詛咒。
來人便笑了,「性子倒是桀驁,古籍上說鴆鳥的翅羽泡酒,能釀成鴆酒,用來毒人,一滴則五臟六腑皆爛。誰能馴服她,給寡人做酒啊?」
一共四個月零十三天。那個冬天太過漫長,昔言被馴服的第一項是要化為原身。可是她就算被用過許多種宮廷刑罰,依舊維持着人身。
有一個人和她說過啊!沒有他的命令,她不可以化作原身。
昔言縮在骯髒黑暗的地牢裏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眼淚流過面容上的疤痕,疼得她緊緊攥住沾滿血跡的衣袖。
子尚,他快來了是不是?她一直等着他來救她呢,一直!
陸
大概是春天到來之前的最後一場雪了。紛紛揚揚落了半天,壯闊的皇城被覆上一層白色,又因為太后過世,國喪期間滿城素縞。
細細碎碎的鐵鏈碰撞聲以後,地牢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趙隱慢慢走進來,他更瘦了,依舊穿着寬大的衣袍,只是兩鬢卻有斑白。不過四個月沒見,他像老了很多歲。
他看着地上蜷縮着的姑娘,那是他找遍整個遲城才打聽到去向,又走過萬水千山一路向北尋到皇城的姑娘。曾經有多鮮活,現在就有多頹敗。
他蹲下身子,把她抱在懷裏。不敢用力,因為她身上都是傷,無一處是好的。
他眼底有磅礴的淚意,可是他難過的哭都哭不出來。他只是抱着她,看着她,然後輕聲說一句:「對不起……」
他那麼自私,當初明明測出會在女幾山遇到昔言,卻偏偏還是去了。
對不起一時貪心,把她帶下女幾山,讓她受這種苦痛。
他太懦弱,想擁有昔言卻沒有保護她。
那時,他不過是測算出了女幾山的位置和那個姑娘,才特意去那個地方的啊……可現在想想,這種能力又給他帶來了什麼?不過是……傷害了他最愛的人,這比他測出自己將死那一日更加殘忍不是嗎?
以前他嘆息自己活不長久,可是昔言為何平白就要被折磨成這般模樣?
昔言站不起來了,她每日臥榻在床,眼底明明滅滅,經歷了生死,性情也冷清了。
趙隱在皇城有宅子,只是昔言醒來時就已經不能出去看了,也不知道這宅子比起遲城的怎麼樣。昔言又開始做夢,夢中面容模糊的人怒目相視,一直盯着她。她睡不安穩,趙隱便坐在旁邊和她說話。
「院子裏的荷花開了,像昔言一般好看。」
「這幾日下了雨,若是放在遲城,那些舊友便又要約我去喝酒。昔言見過他們的,說不準看到昔言如此好看,就要拉你一起。」
「秋天了啊,遲城院中的棗子該熟了。」
「這幾日陰雲密佈,想必再過不久便又要見雪了。」
無論趙隱說什麼,昔言都只是垂着眼眸格外安靜,他講完時,她會朝他輕輕笑一下,然後轉過頭,不再理他。
冬日並未輕易的過去,反而更加驚心動魄。一場大雪足足落了四日,第三日深夜時大風凜冽,昔言的眼睛越睜越大,最後眼底泛了赤紅色,然後掙扎着掀開被子。
她艱難地爬過房間,爬過長廊,她用了很長的時間爬到後院,她看到成千上百隻鴆鳥被困在籠中!它們發出刺耳的嘶鳴,百鳥的聲音隨着風傳過來,內容和昔言下山時一模一樣。
「殺了他,殺了他……」
下山時,百鳥害怕趙隱泄露女幾山的行蹤,讓昔言殺了他。而如今……他果真泄露了,她就必須殺了他。
趙隱叱咤遲城,又為何會在皇城如此有權有勢,能救得出昔言?這麼多天心中的疑惑成真,那便是他將女幾山的下落說了出來,而女幾山從此再也沒有鴆鳥。
皇家,果真心狠!
昔言又往回爬,舊傷深及骨髓,疼得她冷汗直流。她的雙手顫抖,身後百鳥嘶鳴:「殺了他,殺了他……」
她記得在深秋的山崗上,趙隱說只要她陪在他身邊,他便不會說出女幾山的存在。
可他到底是沒能兌現諾言。
那一場大雪落下的第四日,昔言沒有爬回房間,她在冰天雪地里一寸寸變得冰涼,她伸手想抓住什麼,卻因為沒有力氣,只讓三兩雪花融化在了手心。
她對不起自己的族人,它們在籠中啄咬,翻騰,一字一句都泣血。它們要她殺了趙隱,可是趙隱即便泄露了女幾山的行蹤對他沒有任何責怪。她甚至想着,用盡一切來保全趙隱,哪怕是生命。
於女幾鴆鳥一族,她是背叛者。可是於趙隱,她卻是守護者。
趙隱這一世,一共改過兩次命數。第一次是為了遲城城主,第二次是為了昔言。
城主拖了十年才死,昔言卻應了命數,死的那麼早,那麼讓人不安。
趙隱從不是什麼君子,他當初擔心東南方向大陰大煞,也不過是怕死的人多了,自己惹上許多災孽,更是活不長久。他照顧昔言,留她在身邊,也只是圖個稀罕之物。他向來愛惜自己的命,一日又一日,因通曉陰陽算出自己將在年輕時不得善終,總是悲傷。
到底,也只是「自私」二字罷了。
昔言呀,驚慌失措地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溫暖他。
趙隱於是抱着昔言的骨骸,在雪地里枯坐了多日,他想不通,他明明為她改了命數,怎麼還會如此?直到昔言的屍骨慢慢消散。
凡人的命數本就不長久,趙隱又是逆天改命之人,昔言察覺出趙隱病弱之身,又每日鬱鬱寡歡,漸漸猜出了一些原因。
她一直都覺得子尚那麼好,於是暗自下了咒術,以死後魂飛魄散不入輪迴為代價,來幫他活得圓滿。
他們之間沒有提起過愛,可是趙隱卻感受到了,那是昔言對他毫無保留的,再也還不起的愛。
柒
皇家有了成千上百的鴆鳥,自然就有了赫赫有名的鴆酒。只是昔言沒有了,於趙隱來說,這世上便再也沒有真正的鴆酒了。
遊俠們見雪停了,紛紛起身離開。
角落裏的老人也起身離開。
天下太大,他卻再也沒有機緣遇到一位叫昔言的姑娘,只是倉皇行走,看過所有山和水,聽過很多人和事,身上長袍寬大,難掩瘦弱。
彌留之際,他倒在深山竹林之間,眼神已經渾濁,微不可聞地說:「昔言,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便是將你……帶下山……」
沒有人聽到。
(本章完)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663s 4.056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