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本身有時候會是崇高的嗎……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這到底是在測着什麼……
顧俊望着前方的五個評審員,那五張面孔似在微微扭曲,評審室里的空氣也像混雜着一股腐臭的氣息,讓他有點呼吸不過來,壓力不斷地上升,上升,上升。
早在做智力測驗的第三天,做了那些嬰幼兒的發展量表後,顧俊就明白這次的全面評審沒那麼簡單。
並且意識到了評審團的策略,對他施加內部高壓,使他的心理防線由自己瓦解……
也許,這種策略的確是有效的,經過這十二天,他心底的那股躁亂已經快要掙出籠牢。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
「埃德蒙-伯克認為,能以某種方式激發人類的痛苦和危險觀念的東西,也就是能以某種形式令人恐懼的,都是崇高的來源。你們應該清楚這一點,崇高本來就在人類產生強烈的情感時出現。而恐懼是人類能感受到的最原始、最強烈的情感。比如死亡,名人的英年早逝總會使人們感受到一種崇高,繼而把英年早逝的名人神化。
所以你們問,災難有沒有給我激發崇高感?我覺得這是個廢話,有,肯定有,凡是大災難都令人恐懼、充滿着未知、沒辦法掌控,這當然會有崇高感。這就像世界末日題材的災難電影,往往能拍出恢弘的主題和意境。只不過,你們不要誤會我的態度,我從大災難中感到崇高是人性使然,這可不代表我喜歡災難,更不代表我想要災難。
我恐懼它,所以我才感覺它崇高。」
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顧俊心頭的躁亂感有所減弱,想一想吳時雨,想一想其他的親友,冷靜……
五位評審員沒有打斷他的話,也沒作筆錄,只是凝視地觀察着他。
在他說完之後,他們亦沒有出言評價,停頓了幾秒,翟明暉就問出下一個問題:「在你重新接觸超自然事物後,這兩三年來,有沒有什麼時候,你感覺外力能控制你的思想?尤其是來自異文世界的外力?」
顧俊聽着,那躁亂頓時又翻騰上來……
仿佛,似乎,隱隱約約,有另一股聲音在說話:
他們想知道,你是不是你;他們想知道,你其實是不是一個傀儡;他們想知道,是不是有着連你自己都看不到的線在操縱着你;他們想知道,你到底是人,還是什麼東西……
他們,不只是這裏的評審員,還有上級那些人,很多人,對你的兩界全民免費醫療方案感到不滿的人……
「不是,4分。」顧俊的聲音已變沙啞,看到那五張評審員面孔扭曲得更甚,又或者是他自己的視線在扭曲,「有很多外力試圖控制我的思想,我經歷過很多次……但是讓我自己來判定的話,我覺得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成功的……」
是嗎,你認為自己沒被任何外力控制思想,甚至影響你的思想。
可是這怎麼可能?身處於這個世界,各種文化,各種知識,各種意識形態……每個人都被影響。
沒有所謂純粹的自我,絕對的純粹是空白,塑造自我的過程就是一個被影響的過程……
如果外力只是告訴了你一些不容於世俗的觀點,那就算是試圖控制你了嗎?想探知真理,就需要聆聽和思考各種觀點,哪怕一開始你覺得那種觀點簡直是荒謬至極……
很多你今天奉為圭臬的準則一開始也被認為是荒謬至極……人類根本沒有掌握着什麼永恆不變的思想……
「顧隊長,休息5分鐘,喝點水吧。」這時候,翟明暉說道。
審訊要有技巧,不能一味施壓,有時候也需要緩和氣氛。
現在顧俊的面色變得很難看,那種眼神甚至似乎表露出了敵意,符合緩和休息的評審原則。
之前這十二天,顧俊都非常配合,回答就回答,休息就休息。
但眼下,顧俊啞聲道:「不用,繼續吧,你們想問什麼,就問……」
每位評審員都有戴着耳機,他們的行事也要聽調度台那邊指揮的。許是得了指揮,翟明暉又道:「那好。只論天賦,你認為萊生會、拉萊耶教團、大袞密教等邪組織要培養出一個像你這樣天賦的靈童,是否非常難,非常稀罕?」
「是。」顧俊越發低沉,「5分。我是個偶然,我很慶幸他們這麼難才能培養一個。」
「你認為是否正是你這樣的特殊性,吸引到奈亞拉托提普的注意?」
顧俊眉頭一擰,幾道青筋在蒼白的臉龐隱現,「是,3分……我有着特殊性……」
隨着自己這話語,心中有什麼越來越清晰,關於這次全面評審真正的用意,關於發生着什麼事情。
那五張評審員的面孔,幾乎都是扭成了一個漩渦。
他心裏閃過了那些慈善晚宴的奢華景象,閃過街頭擺攤的老伯,瑟瑟發抖的流浪狗,閃過新軍團病時那條擠滿了求救病人的醫院走廊,閃過於馳的面目、薛霸的面目,閃過那些負選擇意識碎片,閃過人體異榕樹……
這些事物,正在拉扯着他,他感覺自己也在扭曲。
驟然這個時候,翟明暉的聲音再度傳來,像一把利刃猛地一下刺進他的心臟,鮮血淋漓。
「你認為,是否因為你的降世,使萊生會建立起了地球世界和異文世界的一種特殊連繫,從而使與異文世界相關的異常力量在地球世界變得更活躍?並因此吸引到另外一些黑暗力量的目光和興趣?」
顧俊的心臟迅速痛得透不過氣來,仿佛灌入了百萬噸的混濁之物。
空曠花白的周圍似在旋轉,室內,卻寒風刺骨。
他們在懷疑是不是你招來了災禍,是不是你使這個世界陷入了一次次的不幸……
不過真的只是這樣嗎?是什麼讓你這個人,讓上面這麼感覺不安……
是擔心你把災難吸引而來,還是擔心你失去控制,他們的控制……
顧俊,你變得不可信了,即使你做了那麼多,犧牲了那麼多,你也變得不可信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但是,捫心自問,他們的疑慮全無道理嗎?你能確定真的不是因為你嗎,厄運之子?
「顧隊長,請回答這個問題。」
回答,回答,回答,證明你自己,證明啊。
「我……」顧俊微微喘動粗氣,肺部越來越像堵塞着了,「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那五張評審員面孔,好像全都一片冷漠,聲音又從中傳出:「那算是介於兩者之間,請你評分。」
驟然一下子,一股莫名的烈焰從躁亂中迸涌而出,幾乎要把他吞沒。
「我不知道!」顧俊感到自己渾身發震,不由從椅子站了起來,「這些天就為了問這個問題是嗎……做這麼多測驗,浪費這麼多時間,這本來能做多少別的工作!我們沒有這麼多時間可以浪費在這裏……」
那聲音也頓時急了,「顧隊長,冷靜,注意你的理性監測石在示警!」
評審桌邊的那些人影都站起來了,有持槍的行動人員從周圍快步地奔來,還有玄秘咒術人員。
理性監測石?顧俊瞥了戴在左手腕的理性監測石一眼,好像看到有紅光亮起,迅速變得更強烈的紅光……
黑暗力量嗎……還是超越了凡人能理解的、能掌控的力量?
顧俊,他們不會聽你的。就你現在這樣,沒有人會聽你的,傲慢貪婪的上層,愚弱畏怯的下層,都不會聽你說……除非你擁有更強的力量,讓他們服從的力量……讓你的話語具有力量……
新軍團病是新時代的黎明,是巨大的轉折……人類歷史是戰爭史,也是瘟疫史……新軍團病將重塑世界……
厄運是公平的,征服者蠕蟲不分貴賤,不管是哪個階層,是高高在上,還是地下泥塵,厄運都可以突然降臨。
差異造就痛苦,差異造就疾病,正選擇,負選擇,平局,不能消滅差異,就無法消滅疾病。
這個世界有病,這個文明有病……
這些觀點,你可以不認同,你可以以自己的觀點去改變這個世界,你可以擁有更大的力量。
你厭惡奈亞拉托提普,厭惡莎布-尼古拉斯,但存在於宇宙中的力量,不只是這些……
你還沒意識到嗎,你堅持凡人之軀,只不過是一種頑固的慣性而已了。
為了堅持而堅持,蒙昧的堅持,麻木的堅持……
「顧隊長,請注意,我們將向你打出舊印!」
評審室里有警報聲起,四周的腳步聲更多更快,一隊人員已經把他包圍嚴實,電擊槍、步槍、舊印石,都有。
顧俊看着周圍緊張的眾人,視線似乎可以透過他們,看到後面黑影瀰漫。
整個曠闊的評審室,像消融成了另一個地方,不知道是哪個空間,哪個維度。
瀰漫而來的黑暗中有一道道的身影,朦朧,搖曳,高大,在望着他,在對他說話:
「顧俊,我們的舊日支配者已經有一個惡魔席位給你準備好了。在人類的認知之上,有着更偉大的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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