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湯山,過龍潭,進馬群,汽車像是在一路追趕着西移的太陽,轉眼間,車已駛進南京東郊。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太陽在紫金山的庇護下,忽然間藏匿了起來。
遠處的紫金山巍峨挺拔,山頂上籠罩着一層青色的霧氣,夕陽的餘暉在縹緲的霧靄中若隱若現。
轎車很快穿過馬群鎮,碾過鎮西的青馬橋,擦過橋西陡峭的岩壁,紫金山已近在眼前。
眼前的情境越來越熟悉,一切恍如夢魘,似乎就在昨天,又似乎相隔了很多個年頭……一瞬間,槍聲、炮聲、軍號聲、敵我雙方的嘶叫聲在雷遠的耳畔紛至沓來,紫金山南麓的這片陣地上,日軍的重炮射出的炮彈在空中不間斷的呼嘯着,摧枯拉朽般在陣地上刨出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深坑,飛揚的塵土遮蔽了視線,戰友們成片倒下,鮮血在空中飛濺,呻吟聲不絕於耳,日軍步兵跟隨着隆隆的戰車發起一波又一波的衝鋒……所有的這一切,此刻在雷遠的眼前一幕一幕地浮現!
關於這片陣地存留在他腦海中的最後畫面,是鬼子士兵們勝利的獰笑,接着,一顆子彈擊中了他,他的記憶一片空白……
正想着,車身猛地一抖,伴隨着刺耳的急剎聲把雷遠拉回了現實。
一塊巨石橫亘在馬路中央。
杜玉龍罵了一聲娘,打開車門正欲前去清除路障,突然從馬路兩邊的樹林裏竄出七八個人,人手一支長槍,很快將轎車團團圍住。
「別動,動一下我就斃了你!」一人用槍首先頂住了杜玉龍。接着又一支槍口從雷遠這邊的窗口探進來。很快車後門被打開,一個聲音驚喜道:「蕭隊長,這裏有隻箱子!」
另一個聲音插話道:「隊長,這裏還有個女的,該不會是個日本娘們吧?」
江碧秋好歹還是個旅長夫人,應該在兵營中待過不短時間,又見過世面,遇此情形,並不慌亂,一聽這話,脫口罵道:「我呸,你娘才是日本娘們呢!你睜大狗眼看看,老娘可是中國人!」
那士兵明顯不善言辭,被江碧秋這一罵,竟找不到合適的話反擊,只是拉拉槍栓算是回擊。
江碧秋一看這架勢,更生氣了,張口又罵道:「你還想開槍?來呀,朝老娘腦袋來一槍!說着把身子往對方槍口上撞。」
那士兵更加手足無措,反覆道:「你再往前挪一下,我可真的開槍了!」
這時,那位蕭隊長走上前來,拍拍那士兵的肩膀道:「韓勇,我和你說了多少遍,人的威嚴是由內而外的,只有懦夫才喜歡用槍威脅別人,槍不是用來壯膽的,而是用來殺敵的!」
江碧秋冷笑一聲:「殺敵?你把老娘當成敵人?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蕭隊長具備驚人的修養,臉上竟看不出氣惱,微笑着說道:「我看這位大姐長得也算人模狗樣,怎麼開口閉口都是老娘老娘的,你這麼想當娘,我改天多給你介紹幾個兒子,上到六十歲的,下到幾歲的,應有盡有,讓你當過癮!」蕭隊長的口才明顯要優於那位叫做韓勇的士兵。
江碧秋看對方回擊不慌不忙,邏輯嚴謹,知道遇到了對手,立即重視了起來,便將眼前的這位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一遍,但見他薄薄的唇下長着一顆大門牙,那牙長相奇特,體型粗壯,從牙床外側突兀而起,盤踞在要衝位置,顯得虎虎生威。這一通觀察後她心中馬上有了計較,便說道:「我看你儀表堂堂,口才又好,妙語如珠,狗嘴一張就吐出一顆象牙,我就奇了怪了,你這牙到底是怎麼長的,滿世界都找不到第二顆,是不是小時候吃奶吃多了,養分太過充足?」
蕭隊長平時最自卑的就是他的這顆大門牙,曾經為了這顆門牙,不知和多少人鬧過不愉快!江碧秋話一出口,他下意識立馬用上下唇將大牙包住,但這一包即意味着無法用語言回擊,腦子一陣混亂,竟無言以對!
江碧秋眼見對方敗下陣來,一時間心花怒放,但心思絲毫沒有鬆懈,大有痛打落水狗之氣勢:「你姓蕭是吧,老娘賜你一名,你以後乾脆叫『蕭大牙』算了!」
這一刀立即刺中蕭隊長心中最柔軟處,他惱羞而絕望地咿呀一聲。
一旁的韓勇自然聽到過錢胖子錢奕曾對蕭隊長有過這樣的稱呼,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來。
蕭隊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呼吸急促,剛剛教訓過韓勇的話已拋在腦後,立即抬起槍,拉了拉槍栓。
江碧秋抬手把蕭隊長的槍口朝下壓了壓,一臉威嚴說道:「71軍260旅劉旅長認識嗎?」
「我不認識什麼狗屁劉旅長!」蕭隊長氣鼓鼓道。
「你是說260旅劉起雄旅長?我認識,他是我們旅長!」人群中馬上有人回答,他接着又問道:「你是?」
「我是你們劉旅長夫人!」江碧秋自豪地說道。
那士兵立即像是見到了娘家人一樣,親切地大喊道:「嫂子好!」接着朝所有人邊打着手勢邊說道:「你們都把槍放下,她是我們旅長夫人!」
除了蕭隊長,所有人都放下了槍,蕭隊長不甘心道:「既然是劉旅長的夫人,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裏?你所說的劉旅長呢?」
說完開始向車內張望,目光逐一掃過幾人……
與此同時,雷遠把腦袋從衣領中抬起,朝蕭大海投去冰冷的一瞥。
「你……雷上尉!」蕭大海一怔,瞬間驚叫起來,「怎麼是你?」
「怎麼是你?」雷遠也說着同樣的話,但語氣異常平靜。
「我……我……」蕭大海口吃起來,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雷遠面無表情:「我想問一下蕭少校,你作為262旅的特務連連長,你的朱旅長,你的華副旅長,全旅那麼多弟兄,他們都戰死了,為什麼你還活得好好的,能告訴我你有什麼秘訣嗎?」
「你知道朱大哥犧牲了?」蕭大海脫口而出。
霎時間,悲傷捲土重來,雷遠聲色俱厲:
「你身為一名特務連連長,竟連自己的最高長官都保護不了,你還有什麼臉活在人世間?如果我是你,早就給自己備好一顆子彈,絕不苟活哪怕多一分鐘!」
雷遠的話像一把尖刀一下子戳中蕭大海的心,他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可總覺得蒼白無力,目光在雷遠的臉上遊動,片刻間眼眶中已蓄滿眼淚,大顆大顆的淚滴奪眶而出……
眨眼間,蕭大海大哭起來。
他嚎啕着,語氣透着極度的委屈。
「雷遠,我告訴你,別以為就你和朱旅長感情好,我蕭大海和他的感情絲毫不遜色於你,你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1932年,當你剛成為一個孤兒的時候,我已跟了朱旅長整整五年,我也是一個孤兒,也是朱旅長收留了我,是的,我蕭大海不如你雷遠優秀,不如你雷遠有天賦,甚至不如你勤奮,但這不影響我對他懷有一顆赤誠無比的感恩之心……如果不是他的最後一道命令讓我用性命擔保帶領倖存的特務連弟兄堵住鬼子的突破口,我蕭大海也許至死都會和他在一起……」
隨着這番話,蕭大海的渾身在發抖……
「你看——」蕭大海雙手一用力,身上的一件破棉襖所有的紐扣立即被他扯飛。
棉衣內是一件污跡斑斑的白襯衣,已看不到本來的顏色。
蕭大海二話不說,又是一個撕扯的動作,露出了古銅色的肌膚。
進入眾人眼帘的,是蕭大海胸膛上縱橫交錯的傷疤,無一例外,所有的傷疤都是呈暗紅色,一眼看出癒合不久。
「這些全是和小鬼子戰鬥留下的,我蕭大海不是孬種!」
他在嘶吼着:「我醒來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選擇還是服從朱旅長的命令,我蕭大牙不後悔!」
說完這番話,蕭大海已是涕淚橫流。
他的雙眼瞪得渾圓,死死盯着雷遠。
雷遠被這雙眼睛逼視得無地自容,很久,雷遠長長嘆息一聲。
「大海哥,天冷,把衣服穿好吧!」
雷遠鼻子有些酸,把頭扭到一邊,儘量不讓他人看到他滾落的淚水。
……
「大海,麻煩你一事兒!」幾分鐘後,雷遠和蕭大海已無嫌隙,開始對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什麼事?」
「我其實正想找你們,你們卻自己找上門了,這樣,麻煩你把這位劉旅長夫人帶回去,讓你們的林雨濤副大隊長好生照顧,並保護好,我一兩天後再來接她!」
蕭大海一臉狐疑,「你認識我們林副大隊長?」
「豈止認識?你們的代理大隊長我也很熟啊!」雷遠把手擱在蕭大海的肩上,「還有,這個木箱你們也一併帶回去,讓林隊長保管好,不能有絲毫閃失!」
雷遠說完又轉身對江碧秋說道:「前面的中山門應該有鬼子設的關卡,你跟着不安全,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風險,你暫且先跟他們走,夫人不用擔心,他們會待你很好的,我和杜先生先回城裏,等過了這一陣再來接你!還有,夫人儘管放心,我們會設法營救你丈夫的!劉將軍是我們黨國的精英,我們不會棄他不顧!」
雷遠說完,把目光落在了韓勇身上。
「你叫韓勇?」雷遠問。
「是。」韓勇立即正了正身子,大聲答道。
雷遠笑道:「你們蕭隊長的話有一定道理,但不要全信,在我看來,槍除了殺敵,第二大作用就是壯膽,你赤手空拳站在敵人面前,對敵人幾乎沒有威脅,但是如果你手裏有支槍,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敵人一定會有所顧慮,哪怕你槍里沒有子彈……」
「是!」韓勇重複道。
「你的槍法如何?」
「不怎麼樣……」韓勇有些扭捏。
「那你想不想成為一名神槍手?」雷遠笑着問。
「當然!」
雷遠從韓勇手裏接過槍,是一支三八式步槍,雷遠快速而熟練地檢查了一遍,然後對韓勇說道:「作為一名戰士,尤其是帶槍的戰士,你必須記住兩點,第一,你一定要相信你的槍,要做到像相信你自己的身體一樣相信它;第二,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槍法,只要你鎖定了目標,就要堅信你是最優秀的!」
雷遠說完把韓勇拉到一邊,簡短地把一些自己的射擊體會及總結的要領說給韓勇聽了。
「你為什麼要教我這些?」韓勇受寵若驚,但也有些不解。
「我想換你衣服里的這件白襯衫。」雷遠微微一笑。
「哦,沒問題!」韓勇連忙脫下外衣,很快解下白襯衫,塞到雷遠手裏。
雷遠拎着衣服來到江碧秋面前,把襯衫遞給了她。
「夫人,用它把身上的血跡擦擦吧。」雷遠對江碧秋說道。
江碧秋遲疑片刻,還是用它把身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又擦了一遍。
雷遠拿回衣服,對江碧秋說道:「夫人,那我們就此告別,您多保重!」
「那你們一定要儘快!」江碧秋反覆叮囑道。
雷遠目送一眾人離開,跨上汽車,對杜玉龍道:「杜哥,咱們走。」
鬼子果然在中山門設有關卡。
雷遠把杜玉龍的槍要了過來,放在座位上,用身子壓住。
城門前冷冷清清,沒有什麼過往行人。
……
設卡檢查的是兩名日本士兵。
他們看到遠處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趕緊上前揮手攔了下來。
轎車本身就很可疑,車前的擋風玻璃和後車門上的玻璃都不見了。
開車的是一位黑衣男子,在副駕駛位上也坐着一位男子,只是這位男子的臉上裹纏着白布,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白布上血跡斑斑,不但如此,這名男子的左手臂上也纏繞着白布。
顯然,這位男子似乎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
一名日本士兵喝道:「證件!」
受傷得男子吃力地從懷裏掏出證件。
一名日本士兵接過證件,打開一看,原來是大日本帝國駐上海總領事館武官山口秋山中佐。
這名日本士兵馬上行了個軍禮,關切問道:「山口君,需要幫助嗎?」
山口中佐的傷似乎很重,竟然連本國語言都不太流利,他吃力地說道:「我們在路上遭遇了襲擊!」
另一名士兵馬上說道:「要不要我們送閣下去醫院?」
「不用,我必須馬上見到森川將軍!」山口秋山說道。
兩名日本士兵立即移開城門口的路障,再次向山口敬禮。
「走!」雷遠對杜玉龍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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