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閉上眼睛,浸浴在逝去的空氣里,觸到了那無限遼遠的切近。夢裏,烽煙瀰漫。五更的鼓角,漸漸遠去,行軍的火把將江畔染得通明……
當這樣一個熟識的佈景再度浮現,讓我用青燈和濁酒,來祭奠那曾經離開,卻從來不曾遠去的人。
篇一櫟社樹
在我眼中,子建應該是頎長而瘦削的。瘦就很有才子的味道。在大筵群臣的喧嚷中,他應該是獨自束着高聳的髮髻,一身酒氣,揚揚灑灑,少年的輕狂。每當想起他,我常常莫名勾起一段諳熟的故事——「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
那是一株在神明庇護下恣意生長的怪物,沒有人不仰望嘆服於它盛大枝葉的華美,卻沒有人能用它古拙崎嶇,佈滿毒刺的枝幹做成任何可用的器具。曹子建啊,「才高八斗」這個詞為了他而存在,他的辭采是那「臨山十仞,可蔽千牛」的虬枝,然而,他終究又是佈滿棘刺的「不材之木」,狂妄乖戾的性情決定了他一生無所為用。他可以妄為,可以「不自勸勵,飲酒不節」;可以「馳道行車,開司馬門」;可以「臨征醉慢,唐突軍令」……因為他有依靠,一個愛他,而縱容他的父親。就像那櫟社樹所以不材,卻不為所傷,又可以享受祭拜的依仗正是他背後的神社一般。終於有一天,神社崩塌了,在曹公的哀樂聲中埋葬的,還有他最鍾愛的兒子。
如果可用送子建一卦,我會給他「無妄」。這是長子面對嚴父的卦象,代表着張揚個性的節制和收斂。
「勿用妄為啊」!我希望有人能救他,然而誰也救不了他。千百年來,人們只會站在遠處觀望,連同我在內,永遠不會選擇啟用於他。然而,我又寧願他埋葬,成就他蓋世的才情,與疏狂的心……
篇二巽為風
我夢見過唯美的江南。
溫柔的南國,天地間的靈氣浮動起來了,那就叫做「風」。
柔美而堅韌的風,印證着「巽」的卦象,陽剛凌駕於上,陰柔臣服於下,仿佛註定了他一生的惶恐與謙卑。
我知道「陸遜」是他後來改的名字。
在二十歲取字的時候,他還叫做「陸議」,我不知道他何以改名,然而這個「巽」字,仿佛就正是為他所造。因為人們說,「巽」就是「遜」的別體。我常無端地覺得陸遜貌似張良,有一張女子般秀美的臉,正如羅貫中筆下那個「面如美玉」的清秀書生。一直覺得他很弱,卻不由嘆服於他的弱,就像面對《莊子》裏那「指之可勝之」,卻能催垮萬物的「風」。
面對向主公進讒,中傷自己的同僚,他可以只用一句「若復毀之亂聖聽,不可長也」來默默寬容。那一年,他二十一歲,那是一個我們血氣方剛、片言必爭的年齡。然而縱使他人到中年,身居都督之位的時候,也可以用「忍而不奏」來忍讓於不敬的下屬。我懷疑陸遜的情緒生來並不健全,謙恭與容忍就覆蓋了他的全部。「陸議之才不亞周郎」——然而,比起周瑜,他所走的卻是一條笨拙的路,從令使、都尉,到太守、護軍、都督,一直到輔國將軍與丞相,享受董督軍國,出入覆以御蓋的殊榮。從二十一歲初仕,到六十二歲方才官至丞相,那是沒有一步投機的攀援。
他無疑是優秀的,他毀滅了強大威嚴的關羽和城府事故的劉備,以堅韌的柔弱抹殺掉了武人與書生的界限。當風再次拂過蕭瑟的江南,「巽」的卦辭道出了這個美貌的書生的結局。謙恭也有一個底線,「二宮之亂」後,陸遜在孫權的接連斥責中積憤致卒。在我心中他像張良,其實,他比知進知退的張良,實在要差得很遠……
篇叄離為火
火對於吳,總有着歷史性的意味。當那仿佛自九天傾瀉而下的祝融將赤壁映照得如同白晝之時,便成就了一個如日中天的武人。
如果陸遜是風,周瑜無疑是火。
還記得名伶徐小香的扮相,周公瑾永遠是三十歲,歷史在他生命中最燦爛的瞬間凝結。在那古舊的琴面上留着模糊的指紋,同那如絲如瀑的弦音一起,牽繞着千百年多少文人與女子的心。
公瑾是完美的,無論相貌還是才能。
然而,我更喜歡後人演義中的他,也就是女作家遲子健筆下的那個氣短的英雄。玩味着「離」的卦象,太陽如此的光明炫目,卻涵藏着一點日珥,襯出了它更炫爛的光華。
我常默哀他一生的短暫,光華初現的瞬間,刺目的爆發,然後消逝在地平線下,永遠沉睡。從一站名震天下,到來年病發身亡,完成了歷史的使命之後,立刻消逝在卷秩的末端。這就是「離」,有缺憾而無限光明,轉瞬即逝的太陽,流光四溢的火。
然而我又嚮往着,甚至於有些妒忌,任何人如果能像他這樣活過,一生又有什麼遺憾。
喜時高歌痛飲,怒時掀幾拍案,痛時湯藥不進,醉時拔劍狂歌,妒時恨不剋死,憂時夙夜反覆。「三爵顧曲」的雅致,「吾將醉兮」的疏狂,「馬革裹屍」的悲愴,「禍福共之」的忠誠……
喜歡他直白的表達方式,拉攏不成而恨,妒殺不成而死,恨就是恨,何等痛快。如果他不敗,活到像司馬懿一樣老謀深算,縱然擊敗了孔明,我們卻永遠不會知道千百年後「鳴箏金栗柱」的女子惴惴的窺探,「一遵還酹江月」的文人豪邁的感慨。
公瑾真的非常幸福。活着,是炫目的日與火,死去,是流光四散的將星。
篇肆惡人·龍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
我常會夢到一個人,瘦削而並不高大。一襲絳紅色錦袍,兀現出那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修長的眉,幽暗的眸子,細狹的雙眼。
他就是一條龍。
龍在溫順的時,會悠然的安享着人們的貢物,將如油絲雨細細灑向田間,降福給虔誠的人們。然而當它莫名地發起怒,便會捲起萬鈞狂瀾,轉瞬間毀掉無數農田草舍,吞噬哭喊的孩子。
人們敬畏於這乖戾的聖獸,就如同他,一千八百年來,沒有誰能窺測他那顆喜怒無常的心。
他可以凝立在船頭,仰天慨嘆,哀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可用舉起盈滿瓊漿的金樽,對月長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在轉瞬之間勃然大怒,手以一槊刺死了恭順的謀臣。「曹孟德」,他的名字成為詭譎姧詐的代名詞。每一聲笑,每一滴眼淚,都成為永遠的迷。
然而,我卻執迷於這鬼魅般縈繞不去的影子。「寧讓我負人,勿讓人負我。」可用說出這句話的人,需要何等悲壯的勇氣。孟德負了別人,負得不找一絲藉口,在那無情之中帶着多少悲愴與無奈,古今有誰不曾那樣想過,而有誰又敢那樣去說。縱然「一聲真偽誰人知」,卻令人不由拜倒於那一瞬間的坦蕩。
他不可捉摸,也不需要任何人去琢磨與諂諛。他只為隨性的惱怒濫殺無辜,為一句話就可用貶謫一位能臣。他又不惜帶價從邊邑帶回流落的文姬,在臨終前最後辭別的是眾多侍妾美人。他縱容子建的妄為,一次又一次給他重塑威信的機會。他痛悔殺掉神醫華佗,因為只有那個人能救他病危的幼子……乖戾而謙謹,冷峻而溫柔,殘暴而多情,易中天說他「大家風範,小人嘴臉;閻王脾氣,菩薩心腸」。從聽到他故事的瞬間起,我就覺得他就像龍一般難以捉摸。
我常夢到他,瘦削而並不高大,一襲絳紅色錦袍襯出那張蒼白的臉,漢末梟雄,最出色的惡人。
如果可用送孟德一卦,我將給他「乾」,而且,六爻皆動。
小記:評三國人物的,古今可以說是數之不盡兩。近日,讀了毛宗崗的大作,深有感慨。
於是,以淺薄之筆賣弄一二。將三國人物擇最欣賞的四人評之。
另有《莊子》《周易》,亦深得嘉獎,將之附會於其中,以凡夫之見,試度亂世英雄,凡所闕誤,被大家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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