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記
那三人這才反應過來,一個人去扶在地上翻滾嚎叫的那個地痞頭子,另兩個人就要來抓張惟昭。
張惟昭見他們過來,一腳踢翻了離她不遠的一個落地燭台,燈燭朝其中一個人身上倒過去,那人慌忙跳開閃避。同時張惟昭掄起凳子砸向另外一個,卻被那人伸手抓住了凳腳。
正相持不下的時候,關閉着的房門砰地被撞開。幾個黑衣人持着刀劍進來,二話不說,朝着屋裏的幾個地痞揮刀殺戮,就像宰豬宰羊一樣,送他們見了閻羅。
張惟昭緊緊抓着凳子,警惕地看着來人。其中一個人從屍身上拔出了寶劍,持着滴血的劍轉頭對張惟昭說:「別怕,是我!」
來人原來是陳祐琮。只是今日他穿着一身黑衣,滿臉肅殺,和往日截然不同,張惟昭剛剛又處在高度緊張之中,竟沒有馬上認出他。
看到陳祐琮到了,張惟昭知道自己安全了。扔掉了手裏的圓凳。踉蹌了一下,陳祐琮扶她站穩,張惟昭卻推開他的手,道:「我沒事!」
陳祐琮強忍住自己再去攙扶她的衝動,對她說:「跟我來!」
張惟昭隨即跟着陳祐琮出來。另幾個黑衣人散開護衛在他們身邊,這時張惟昭方才發現,其中一個持刀的人原來是汪直。
汪直如何與陳祐琮一起出現在這裏?張惟昭來不及細想。
他們在曲折的迴廊上左轉右轉,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什麼人。很快就走到一個角門,出了門就是一條小巷子,巷子裏停着一輛馬車。張惟昭和陳祐琮上了馬車,馬車疾馳而去。張惟昭掀開窗簾向後看,只見方才他們出來的那個院落火焰騰空而起,借着風勢,越燃越旺。張惟昭緊緊盯着那騰起火光的地方,直到馬車轉彎,再也看不到了為止。
張惟昭放下窗簾,在馬車座椅上做好,姿態異常端正,兩手緊握着拳放在膝上。陳祐琮是如此熟悉張惟昭,看她這樣的坐姿,就知道她現在整個人都處在非常緊繃的狀態。他內心痛惜無比,想要緊緊把她抱在懷裏安撫她。但知道她非常戒備,就輕輕伸出手來,想去拍一拍張惟昭的手背,告訴她,現在沒事了,一切都好了,她是安全的。
誰知他的手還沒觸到張惟昭的手背,張惟昭卻猛地一拳打到他的肩上。這一拳夠狠,把陳祐琮打得一個趔趄。陳祐琮非但沒有閃開,反而一把握住張惟昭的手:「是我!別怕!是我!」
張惟昭似乎非常惱怒他的接近,抽出手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陳祐琮吃痛悶哼,索性合身上來,緊緊擁抱住她,低聲而熱切地道:「是我,是我!」
張惟昭停了一停,反手抱住他,這一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擠壓得陳祐琮幾乎喘不過氣。隨即張惟昭一口咬到了他的肩上。陳祐琮只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痛得他幾乎抽搐,他卻依然保持不動。
過了一會兒,肩膀上的疼痛緩解了,張惟昭鬆開了口。把臉埋在他的脖頸里,溫熱的淚水隨之流進了陳祐琮的衣領里。
張惟昭今日這無聲的哭泣,比田玉笙死的那天的嚎啕大哭,更要讓陳祐琮痛徹心扉。他一手輕輕撫着張惟昭的背:「沒事了!現在沒事了!我在這裏!」
過了一會兒,張惟昭推開陳祐琮,坐直了身體,抹乾了眼淚,說道:「我好了。」深呼吸了幾次,儘量平復情緒。然後問道:「是誰指使的?是金貴妃嗎?」
陳祐琮點頭。
「她覺得我勾引了皇帝,所以恨我入骨,想用這種方式毀了我給皇帝看?」
陳祐琮道:「你猜得對。」
「不是猜的,是推斷出來的。因為剛剛老鴇對那些流氓說,我是勾引了老爺的丫頭,所以被主婦送到這裏來,先要好好修理,然後開門接客。這雖然是謊話,但謊話有時候恰恰能呈現更深層的真實。找那些流氓綁架我的人,隨口編了這個『謊話』,顯然是熟知宮廷內幕的人。」對張惟昭這樣的學心理學出身的人來說,謊言、口誤,都是指向真實的路標。
「在背後買通匪幫綁架你的人確實是宮裏的人。他就是金貴妃新培植出來的臂膀,顧林。」
「顧林?」這個名字張惟昭並不陌生:「就是那個去年新晉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嗎?」
「對!」陳祐琮點頭,「金貴妃因汪直辦事不力,且態度油滑,最擅長見風使舵,所以早就不再信任他,扶植更年輕的顧林進了司禮監,成為秉筆太監之一。那顧林年輕沒有資歷,只有緊抱住金貴妃的大腿才能站穩腳跟,所以才對她言聽計從。」
「汪直今日怎麼和你在一起?你能找到我是因為他報信嗎?」
「正是。他奉父皇之命,派人注意你的一舉一動。這幾日父皇病着,又趕上三年一次的進士考試,因此在你這邊的警戒就減弱了。顧林就是趁這個當口下的手。只是,還是讓汪直手下的人發現了。汪直沒有去向父皇稟報,直接找了我。」
「汪直直接找了你?」張惟昭敏感地發現了不尋常的地方。
陳祐琮停了片刻,重複道:「父皇這段時間一直病着。」
張惟昭馬上明白了。陳見浚應該病得不輕,汪直在為自己尋找退路,用這種方式向陳祐琮投誠。
但是張惟昭還有另一個問題必須問明白:「陛下是從什麼時候找人盯着我的?」
「從你一出宮開始。」
「所以我和師父出不了城門,也是陛下授意的是嗎?」
「是。」
兩個人之間,突然出現了長長的一段沉默。
張惟昭知道陳祐琮會怎麼想,但是她現在還無法跟陳祐琮解釋。
對陳見浚這種童年遭受過嚴重創傷的人來說,醫心師的作用,就好比用精神力形成一個無形的子宮,把他放在其中溫養。他的一部分人格會退化到受到創傷之前的那段狀態,就仿若一個幼嬰,重新生長發育,這樣創傷就會逐漸被療愈。
在這個過程的早期,陳見浚會和張惟昭形成一種密切的精神鏈接,仿若嬰兒和母親通過臍帶連接在一起一樣。如果張惟昭和陳見浚的「修行」不被強行打斷,能夠順利發展,陳見浚會逐漸能夠脫離這個「臍帶」,形成相對獨立健全的人格,到那個時候,他甚至都不會記得自己曾經那麼依戀張惟昭。
但是現在,突然中斷了治療的陳見浚就好像一個被拋棄的嬰兒,會深感痛苦、無助,也會對治療師產生強烈的思念和憤怒。
陳見浚本來就非常恐懼被親近的人忽視和拋棄。因為據張惟昭來看,陳見浚童年時期最嚴重的創傷,其實不是被叔皇折磨,而是母親的突然離開。
誠然,劉太后當時是不得已才離開自己的孩子的,但那時候還是一個幼童的陳見浚卻無法理解成人世界的紛爭,他只能感覺到自己被母親無情拋棄了。
因此他把一腔對母親的渴望和依戀都轉移到金鈴兒身上,並且一直都被金鈴兒利用這一點來對他進行精神控制。
他和張惟昭一起進行的治療工作,使得他有力量能夠去覺知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但是突然中斷和治療師的聯繫之後,他等於又一次遭受到了被拋棄的痛苦。這種痛苦引發了他童年的創傷,從而使痛苦更加劇烈。
這就是他後來為什麼那麼依賴李天師的丹藥的原因,這等於是用毒品來麻痹自己。
陳祐琮仿佛能夠感應到張惟昭的心理狀態,他突然低聲說:「我知道父皇為什麼那麼在意你。」
張惟昭抬起頭在黑暗中看着他。
「因為我也體驗過這種感覺。那種被人看到內心深處的感覺,實在是太致命了。仿佛不管你是人是鬼,是黑暗是光明,她都能夠明白和接納。這種感覺一旦擁有過,就不想再放開。」
「這是心靈受了傷的人對醫心師的依賴,不是什麼別的感情。」張惟昭道。
「確實如此。可是,一般人哪會像你這樣分得那麼清楚?也不想去分那麼清楚。」
「那麼,你呢?你對我的感情,你能分得清哪些是對醫心師的依賴,哪些是傾心相悅之情嗎?」張惟昭的問題很犀利,這是張惟昭出宮以來他們第一次開誠佈公談論他們的關係。
陳祐琮沒有立即回答,在這沉默的間隙,只有得得的馬蹄聲清晰可聞。
「我能!」陳祐琮最終清晰而堅定地回答。
「你怎麼知道你能?」張惟昭繼續提問。
「我就是知道,但我沒辦法用語言來回答你。我會用餘生來回答這個問題。」陳見浚用手包住了張惟昭冰涼的手。就在一年之前,陳祐琮還不敢對張惟昭說出這些話。但是現在的他,對自己的力量更自信,對未來也抱有更積極的構想,所以再次向張惟昭懇請一生的承諾。
張惟昭笑了起來:「你確定我會答應?」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答應,但我會盡最大努力,讓你願意相信我。所以,試一下好嗎?」
張惟昭輕笑了一下:「讓我想想。」
「好,好的。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可以想。」陳祐琮翻來覆去用各種方式握張惟昭的手,帶着點緊張情緒說:「我這段時間會很忙,有時候出宮不是那麼方便,不能經常來看你。這並不意味着我不想你。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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