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記 第一章 我家有個夜哭郎

    牛車碌碌地壓過青石街巷,從北京城東北角的鈔紙胡同出發,向東城外的蔡家莊駛去。

    張惟昭時不時掀開窗簾,向車外眺望。坐在她旁邊的張榮鯤自管自閉目養神,並不阻止她。

    上午九點鐘左右,巷子裏行人往來不絕,巷子兩側的院牆裏時不時溢出孩子的嬉鬧聲,偶爾還可以聽到雞啼聲和狗吠聲。

    這是大炎王朝,都城北京。

    張惟昭,是女扮男裝的一個小道士。

    張榮鯤是她的師父,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同時也是一個傑出的醫生。

    張惟昭是這個世界的外來移民,她穿越前的身份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一個心理醫生。

    而這個大炎王朝,並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個朝代,而是自元朝結束之後發展出的一個平行時空。元之前的歷史軌跡是相同的,從元滅之後,歷史的軌跡就發生了變化。

    來到了一個她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朝代,張惟昭無法預測在這個類似大明的平行時空中,歷史將會流向何處。

    她只大致能判斷出,大炎王朝正處在由盛轉衰的階段,流民不斷,盜賊蜂起。要活下去,並不容易。

    但儘管如此,她還是想好好活着,並且活得有人的尊嚴。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來到這個世界沒有多久,就遇到了師父張榮鯤,機緣巧合成了他的徒弟。這讓她在這個世界上有了一個立足點。

    在張惟昭眼裏,張榮鯤是那種少見的、不被特定時代的固有思維模式束縛的天才。他是個出色的醫生,迷戀煉丹卻不是為了長生不老,而是夢想製造出簡便而藥效神奇的丸劑;他用藥大膽,喜歡動手術,醫死過人,偷偷解剖過屍體,惹過不少麻煩;另外他還熱衷於營造各種器械。世人仰仗他的醫術,卻又對他敬而遠之,稱他為「癲道人」。

    而這種癲,其實就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科學探索的精神。儘管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張惟昭,在前世曾經經過系統的醫學和心理學訓練,仍然發現自己有很多東西需要跟隨張榮鯤學習。

    張榮鯤也非常欣賞張惟昭開闊的思路和超出世人的見解,根本不不在乎她的來歷和性別。兩個人一拍即合,既是師徒,也是忘年交。

    張惟昭經常穿男裝,打扮成小道士的模樣,出來和師父一起行醫。穿男裝不為別的,只為工作方便。時下的女裝實在太囉嗦了。

    今天來重金相請的是東門外蔡家莊的蔡員外。

    「這孩子的病我治不了。」

    張榮鯤一句話說出來,蔡員外和夫人姜氏臉上的顏色就如同深秋的落葉,一片灰敗。

    「求您老再給看看、再給看看,好歹想想辦法!」蔡員外哭喪着臉哀求着。

    看病的孩子是蔡員外唯一的子嗣安郎,才剛剛半歲。緣由是哭鬧厭奶,瘦弱體虛。

    蔡員外是東郊有名的大財主,家裏有千頃良田,數家商鋪。唯一的苦惱是缺兒子。好不容易新買來的丫頭,半年前給他添了一對龍鳳胎。安郎就是龍鳳胎里的男孩,放在蔡員外的正頭夫人姜氏房中養育。龍鳳胎中的女孩名叫平姐兒,由生母石榴哺育。

    添了龍鳳胎本來是大喜事,只是這兩孩子一出生,蔡家就沒有安寧過。為啥?只因他們兩個都太能哭鬧了。沒日沒夜,嚎啕不休。又不愛吃奶,也不喜歡被人逗。兩個孩子都是小臉黃瘦,肋骨凸出。

    為此蔡員外遍請城中名醫,連太醫院的兒科聖手都找門路請了來。結果人太醫說了,這倆孩子身體沒啥毛病,如果能好好睡覺,好好吃奶,一準兒能長成倆白胖孩子。

    蔡員外心說廢話!要他倆能好好睡覺好好吃奶,我至於花這麼多錢請您老過來嗎?

    至於跳大神、供油燈,蔡家也花費了不少,都跟扔水裏似的不見動靜。

    有人給蔡員外出了個主意。說是城東北角有個玄妙觀,玄妙觀里有個老道士名喚張榮鯤,醫術異常高明,有不少達官貴人都請他去看過病,要不請他來看看?可是有一樣,這老道士有點瘋瘋癲癲的,動不動就要給人動刀子,開顱、破胸,啥都敢幹。據說有事沒事還經常去義莊看死人。一般人家除非是實在有疑難雜症了,否則輕易不敢請他。你們想好嘍再去。

    蔡員外一聽嚇了一跳,猶猶豫豫不敢去請。晚上到了後半夜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一聲魔音穿耳,安郎又在隔壁奶娘屋裏開始哭鬧,蔡員外隔着被子一拍大腿:「得了!明天就請那個什麼張道長過來!」

    誰知道張道長也說治不了。


    這可怎麼辦是好呢?蔡員外兩口子眼淚都快下來了。

    「這孩子身體沒毛病,有的是心病。我不擅長治心病。」張榮鯤說話很直接。

    蔡員外不解:「這孩子才這麼點大,怎麼會有心病呢?」

    張道長一翻眼睛:「人之體由五穀飼育,都會生病;人之心由七情六慾餵養,如何不會生病?」

    「那,那就算是有了心病,也總有心藥可醫吧?您老說是不是?」蔡員外陪笑道。

    「這卻不是我擅長的。我徒弟倒是有醫心的方子。你若願意,可以一試。」老道士說着往門外喊道:「徒弟,這多半會兒不見你又跑哪兒去了?」。

    「師父,我來了!」

    說着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小道士,大概十四、五歲年紀,個子高挑,穿着一身靛藍的棉袍,烏溜溜的頭髮整整齊齊在頭頂挽了一個髻。面目異常清俊,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這個小道士,正是張惟昭。

    蔡員外恍惚間記得方才張榮鯤進門的時候,是跟着一個拎藥箱的小道士。張榮鯤到正廳落座的時候,那小道士卻沒有跟進來,只在廊下待命。

    看這小道士舉止文雅,模樣也好。只是,才十四、五歲的年紀,師父都看不好的病,他倒會看?

    蔡員外和姜氏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該如何答話。憋了半天,蔡員外擠出一個假笑:「道長您說笑了。」

    張榮鯤不買賬:「這大老遠我跑來就只為跟你逗悶子?你願看就看,不願意看我們走人。」說着站起來要走。

    「道長請留步!」隨着話音,一個穿着秋香色紗衫的少婦從外邊抱着孩子進來了,屈膝向蔡員外和姜氏行禮,怯怯地道:「老爺、太太,婢妾剛剛抱平姐兒過來,在外頭廊子遇見這位小道長,這位小道長只瞧了一眼平姐兒,說出來症狀就全都對得上,不如請小道長先給平姐兒看看吧。不管是醫身也好,醫心也罷,只要孩子能好就行……」說着眼裏開始冒淚花。

    這個少婦正是蔡員外的小妾石榴。她本來是姜氏買來的丫頭,給蔡員外放在房中,專為開枝散葉。石榴姿色平平,只脾氣溫良,身量圓潤,一看就是好生養的。石榴產下龍鳳胎之後,就被抬做妾室。

    石榴說了這番話,蔡員外還沒開口,姜氏卻沉了臉:「你剛在外邊不抱平姐兒進來看病,卻去跟人家小道長搭話?」

    剛剛張榮鯤說安郎有心病,姜氏就老大不高興。這不是變相在說她沒能耐養好孩子,籠絡住孩子的心嗎?但是她挺怵張榮鯤的,不敢向他發作。這會兒石榴進來,剛好撞槍口上。

    石榴嚇得立馬低頭不敢言語。

    張榮鯤一邊開了口:「我這徒弟是個女娃子,說幾句話也不打緊。」

    這話一說出口,正廳里的眾人吃驚不小,都連忙去打量那小道士。

    張惟昭就笑眯眯地任人打量。眾人一看,這樣清秀的容貌,果然就該是個標緻女娃。剛才之所以沒有被認出來,大約是她的行為舉止太大方了,絲毫沒有時下女子的扭捏羞澀。別說女子,就連一般的少年男子也沒有這樣大方的。

    老道士收了個女徒弟,這說出去也忒怪異了吧?但是張榮鯤外號「癲道人」,做事一向不按常理,他要收,旁人還敢說啥?

    張榮鯤既然這樣說了,蔡員外喏喏道:「那就請小道長給小女看看吧!」

    張惟昭看向師父,只見張榮鯤點頭道:「惟昭,你去給那女娃子看看。」

    張惟昭點頭應是,然後對蔡員外夫婦道:「府上女公子的作息、飲食,方才這位石榴娘子已經告訴我了,現在能不能讓我去女公子的居處看看?」

    姜氏面上略微帶了些不悅:「看病不是要看人嗎?難道還要看人住的地方?」

    張惟昭還沒作答,張榮鯤先說了:「家裏的房屋朝向,家居擺設,是否陰陽調和,迎風聚氣,對人自然大有關礙。看看也不多。」

    蔡員外知道姜氏一碰到石榴的事,就忍不住要挑刺。當下也不管姜氏如何,徑直對張惟昭拱手道:「就請小道長去看一看好了。」

    張惟昭就跟着石榴往後院走去。張榮鯤又坐回原處喝茶去了。

    石榴住在後院西北角,離主院有不短的一段距離。這也是為什麼方才張榮鯤都給安郎把完脈了,石榴還沒有抱着平姐兒走到的原因。

    張惟昭之所以想到石榴屋裏看看,一方面確實要了解一下孩子的居住條件,另一方面,是想有單獨和石榴說話的機會。在蔡員外和姜氏面前,石榴像個木偶一樣,唯唯諾諾,無法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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