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過後,天氣就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紫禁城西側的長樂宮,劉太后午後睡了一會兒,坐起來斜倚在殿中軟塌上乘涼。大宮女牡丹拿着扇子站在太后身側輕輕為她搖着扇,芍藥端來了井水湃的李子、杏子和水蜜桃。
劉太后是京郊農家女出身,性子直率爽利,喜歡鮮艷熱鬧。她的宮女一水兒都是拿牡丹、芍藥、香玉、水仙之類又香又美的花卉做名字。
劉太后看到果子,也沒有什麼胃口,只捻了一個李子來吃。
她如今五十有五,雖說已經有了些年紀,但是精神素來健旺,胃口也不錯。只是近日來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讓她頗為頭痛,胃口也被敗壞了。
劉太后是經過風雨的人。當年和先帝一起被囚禁在南宮中的時候,衣食短缺,死亡的陰影隨時都可能降臨。不管別人怎麼抑鬱消沉,劉氏還是表現出了過人的堅韌,除了和其他妃嬪宮人一起做女紅偷偷請看門的小宦官拿出宮禁去換糧、換布之外,她還在偏殿的一角開了一小塊地,拿換來的菜種種了茄子、蘿蔔和蔥,用來給陳懷慎和孩子們加餐。
在南宮裏那麼苦的日子裏,她不但護住了自己的女兒豐慶公主,把她教養得溫柔懂事,還生下了小皇子陳見澤。
南宮的苦難,摧毀了很多人的健康,包括陳懷慎和錢皇后,但是劉氏仍然像野草一樣蓬勃地活着,像母獸一樣警醒地看護着她的幼崽。
還好,她的孩子都活下來了。
孫太后離世了,陳懷慎駕崩了,錢皇后故去了。而她和她的孩子們還好好地活着。她的大兒子,成了大炎的皇帝。她的小兒子陳見澤,封為崇王,就藩汝寧府。她的女兒豐慶,嫁的駙馬琴瑟和諧。
在一個有半數以上的孩子活不到成年的時代,她的孩子不僅存活下來了,還活得很好。這足能夠讓一個母親驕傲一生了。
現在,她又在撫育這個帝國下一任的君王,太子陳祐琮。她相信,她同樣一定能把這個孩子撫育成人,看到他娶妻生子,長成一個偉岸的男人模樣。
有不少臣子建議說,太子大了,應該挪入東宮,不應在太后的長樂宮中長住。
這些話,劉太后一概不理會。太子還不滿十四歲,現在挪出宮去,她還不放心。
這不,太子還沒有從她這裏挪出來呢,就有人開始在她眼皮子底下弄鬼。而且弄鬼的人還不止一個兩個。
劉太后長嘆一聲,人生就是如此,其實沒有多少安生日子可過。見招拆招吧。
還沒等劉太后把思緒理出個道道來,就見她的大宮女香玉匆匆忙忙快步走入殿中,行禮之後上來稟報:
「太子回宮了。只是,太子一直用右手握住左手腕,仿佛受了傷的樣子。」
「怎麼回事?快請太子過來。」太后說着就要從軟榻上站起來。身邊的牡丹忙過來攙扶。
太后卻起來得很利落,並不需要攙扶。
太子一行人從宮外一直走到太后所在的正殿,向太后行禮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劉太后連忙拉住他:「聽說你手腕受傷了,快給我看看。」劉太后私下裏並不喜歡哀家這樣的自稱,在這個宮裏也沒有人敢挑剔她。
「並不礙事的。」太子將手腕藏在衣袖裏,不想顯露給祖母看。但還是被劉太后拉過來手掀開袖子,三條尖爪抓出來的血痕赫然顯露在紋理細膩的肌膚上。
「這是怎麼回事?」劉太后豎起眉毛問道。
陳祐琮身邊的小宦官馮浩連忙過來跪下:「回稟太后,太子今日上午在文華殿聽劉太傅講過學,被皇上招去乾清宮用膳。太子用過膳出來,在路上遇見金貴妃家裏那姓葉的表小姐,那個表小姐帶了個籃子,她養的兩隻玳瑁貓就放在籃子裏。太子逗了一下那貓,卻被狠狠撓了一把。太子不許奴才聲張,說是回宮找出早前太醫給的碧玉膏擦一擦就好了。」
「傷得這麼重,自己隨便擦點傷藥怎麼使得?」太后皺起眉頭。
牡丹連忙在旁邊說:「奴才這就派人去叫太醫來。」
太后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先不用。前幾日召進來的那個姓張的道醫,是否已經教好規矩了?叫她過來給太子看看。」
牡丹領命而去。
太后在這裏埋怨太子:「你一向是個穩重孩子,平白無故去招惹那貓兒做什麼?你若喜歡貓,叫人挑乖順的給你送來就是,幹什麼要去看那個丫頭的貓?」
太子笑着說:「我不想養貓,今日只是隨手逗弄。倒是皇祖母要是想養貓的話,孫兒找來好的奉上給您。」
太后搖頭:「好好的我養貓做什麼?養個你都夠我操心的了。」
陳祐琮笑了:「我這麼老實的孫子,您還覺得操心。真遇到頑皮的可怎麼辦?」
在太后宮中就這點好,太后不是喜歡擺架子的人,和太子很有點家常祖孫的親近。
太后嘆了口氣拂了拂他的鬢角:「就是知道你是個老實孩子,祖母才這麼操心吶。」
其實太后心裏是有點詫異的,在太后看來,太子並不屬意葉彤櫻,為什麼會招惹到葉彤櫻的貓,她也不明白。
金貴妃家的表小姐葉彤櫻劉太后自然是熟悉的。
葉彤櫻是金鈴兒兩姨表妹家的女兒,雖然今年只有十二歲,已經生得嫵媚異常,皮膚雪白,嘴唇櫻紅,目如點漆,語笑盈盈。只是據說私下裏脾氣頗為乖戾,對身邊的侍女動輒打罰,毫不留情。對自己養得兩隻貓兒倒是好得不得了,走到哪裏都要帶着。兩隻貓也被她寵得很是嬌縱。
劉太后並不喜歡葉彤櫻。但是葉彤櫻卻很得金貴妃寵愛。金貴妃膝下無子無女,常把葉彤櫻接到宮中陪伴。皇帝看在金貴妃面子上,也對葉彤櫻優容非常。
就在今年上元節,葉彤櫻在皇室家宴上結識了太子。從此之後,太子在宮裏行走的時候,三不五時總能遇到葉彤櫻。
有時候皇帝到金貴妃的安喜宮中去的時候,也會傳太子過去用膳,席間時常見到葉彤櫻作陪。
劉太后知道金貴妃打得什麼主意。但她不會叫金氏得逞。而且她也知道,太子表面溫柔平和,其實心裏十分清楚,不會被葉彤櫻迷住。唉,有時這孩子就是太清楚了,才如此自苦。
其實相比太子手上的傷,更讓她看起來揪心的是太子眼下的青黑和凹陷下去的面頰。她知道,太子這段時間從沒睡過好覺。也知道太子徹夜難眠的原因,只是,這段心結不是輕易能紓解得開的。
希望豐慶舉薦的這個道醫真的是有道行的。
祖孫倆在說着話的時候,劉太后宮裏新進的道醫張惟昭走進殿來向太后和太子行禮。
這是張惟昭第一次遇見陳祐琮。這時候,張惟昭還不知道陳祐琮才是她真正的目標客戶。
太子身量頗高,只是肌肉還未完全發育,有種少年人特有的青澀的消瘦感。穿着紅色團龍圓領衫,帶着烏紗折角向上巾,這是太子的常服。因為今天太子上午到文華殿上學,中午跟皇帝吃飯,所以他穿着常服出門,這會兒還沒來得及換。
張惟昭之所以能看出來太子穿的是常服,是因為她在正式上崗服務之前被進行了填鴨式的速成教育,如何通過服飾分辨宮中眾人的身份是最重要的一課,這是關乎性命的大事,所以張惟昭學得很用心。
太子還並不知道長樂宮中新近招來了一個道醫。這個道醫穿着藍色苧麻道袍,頭髮在頭頂梳了一個道士髻,頭上、耳朵上毫無裝飾。這身打扮頗有些特異,陳祐琮不免多看了兩眼,看了之後又覺得其實不是她的衣飾特異,而是這個人的整個氣味都與他平素見到的人大為不同,但又說不上來為什麼。
獲得穿道袍的資格,是張惟昭跟太后爭取來的。她第一次拜見太后的時候說,她是道醫,最好仍能做道醫打扮,這樣一來保留了對道祖的恭敬,二來也方便行醫。
劉太后是篤信道教的,聽她說得虔誠,就點了頭。
「傷得要緊嗎?」太后問張惟昭。
「不妨事。養個三五日就好了。」張惟昭回答。
張惟昭打開藥箱,先拿出一副白色桑皮紙手套。少年太子好奇地看着她戴上手套,連太后也禁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這個時候,只有軍中將領冬日騎馬行軍的時候,才會戴獸皮做的手套。日常是無人戴手套的,醫生也沒有戴手套的概念。
張惟昭舒展一笑:「這是醫用手套。防止邪氣自傷口入體。」她自然沒辦法說防止細菌、病毒,只說邪氣。
她這一笑,陳祐琮覺得自己知道為什麼她看起來與常人不同了,因為她沒有一般宮婢甚至太醫面對上位者時,自覺不自覺表現出的緊縮和畏懼,相反,她似乎很為自己的醫術自豪,一副只有成功的讀書人才會有的意氣飽滿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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