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戈壁上,營帳一座連着一座,成千上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數不盡的矛頭耀月生輝,漆黑夜幕下燈火點點,兵將在迷宮一般的陣地中穿梭來往,卻依舊井然有序。
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着一座黃綢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懸着一枝九旄大纛,顯得頗為恢宏。
楚葉撩開黃綢的帘子舉步進入,司馬瑾正站在這大帳的中央,負着雙手凝視面前的沙丘圖,圖上紅旗昭昭,星羅棋佈。
「楚葉,你來看。」司馬瑾向她招了招手,楚葉走過去,他指着沙圖上的一處道,「昨日我們就是在這裏遭遇了北夷的小股軍隊,很顯然,對方旨在嘗敵。」
我道:「試探過,就該真刀兵槍見了。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你可有應敵之策」
司馬瑾道:「這戈壁沙石茫茫,一片昏黃,我已派三千精兵埋伏戰場,衽席掩之。兩軍衝鋒之時,伏兵暴起,擲出馬刺。北軍不戰自亂,我等再乘勝追擊。」
我道:「若北軍也有伏兵呢?」
司馬瑾道:「前軍佯作衝鋒,後軍兩翼包抄,避開中路埋伏。」
我道:「若北軍埋伏兩翼,雙面夾擊呢?」
司馬瑾道:「馬尾縛帚,先鋒探路,伺機而動。」
我笑了笑:「如果對手是南沂,你已有了必勝之算。但如今卻還不夠。」
我伸手輕拂,一座座沙丘拔地而起:「可曾聽過蜃樓一說」
司馬瑾道:「略有耳聞。」
我道:「戈壁自古是蜃樓多發地,依據天象,明日有雨。天時地利兩全,這人不和,簡直天理難容。」
司馬瑾道:「你想怎麼做」
楚葉道:「蜃樓幻象原本稀有,即便萬事具備也難以催發,但有了奇陣的輔助,我不但要它出現,還要放大千萬倍的效果」
司馬瑾一怔:「陣法,你…………」
楚葉佯裝沒有聽出他話里的意思,道:「此陣我以前從未施展過,今日卻正好適用。道家曰:『一生萬物』,一人幻化為四,四人幻化為八。入陣者虛實莫辨,有四面八方受敵之感。幻影重重,真身卻隱藏在山石之後,當然,這山石也是幻化而成。」
我指着沙丘中的高地:「要想窺出破綻,必從高處俯視,所以這幾個制高點,你要搶先佔據。」
「我知道了。」司馬瑾微微頷首,他眸中帶了一絲詫異,「你的毒解了」
楚葉應了一聲:「嗯。」
要是告訴他沒有,得靠血飲啟陣環,他一準不讓我佈陣。
司馬瑾道:「那為何身子還那麼差,武功也沒有恢復的跡象」
楚葉斜了他一眼:「哪有那麼快的事。」
司馬瑾凝視着我,像是在思考話的正確性,楚葉暗道言多必失,袖子一甩:「走了。」
五更時分下了一場短暫的雨,長夜將盡,西晉帝京方向的天空泛起魚白。漸漸地露出紅日,翻滾的火燒雲與遠處重重屋頂連成一片。一隻孤單的飛鳥衝進璀璨的光芒里,被燒融了身影,如同永生。
楚葉孤身策馬立在高高的沙岡之上,下方是對壘的兩軍。茫茫戈壁像歷經千古的羊皮卷,流沙宛似磅礴海洋,摻雜着鋒利的礫石,偶爾有一截風乾的楊木安靜躺在沙中,聽風過的呼嘯。
西晉一方,前軍先鋒由司馬瑾統領;左軍由陸湛統領;右軍由於讓統領。前、左、右三軍各是三個萬人隊,後軍六個萬人隊準備應援。再觀北夷,人數、裝備都與西晉旗鼓相當。
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戰鼓驚擂,前陣發喊,向前衝去。馳出數里,與北軍前軍短兵相接,北軍果然也是試探,真正目標在於側翼。
於讓陸湛果斷放馬,一時塵土飛揚,北軍極為謹慎,大軍伏於山後,按兵不動。
兩人似是中計,縱馬而越,率軍挺進。北軍將領見狀大喜,一躍而出,先切後路,成合圍之勢,將西晉左右二軍緊緊鎖住,逐個擊破。
眼見形勢偏頗,就在這時,戰場景象忽地一變,西晉人馬生生多出十倍,各處山石變幻,恰到好處封死了北軍的進攻路線。不備之下,北軍左右馳突,登時潰亂。
司馬瑾乘勝追擊,一時烽火彌天,箭如蝗發,刀劍閃動,煙塵之中鐵蹄奔踐,血流成河。
激戰了半個多時辰,數萬名士兵輪番衝擊,司馬瑾部下數萬精兵傷亡約有千人,北夷敵兵死亡萬數。放眼望去,沙石上遺屍遍地,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奔馳,楚葉算了算時間,北夷的兵主也該找出破解迷陣之法了。
果然,身後傳來了嗒嗒的蹄聲,來人過百。我牽着馬繩緩緩轉身,抬眼看向帶兵縱馬上坡的首領,微微一笑:「娘親,別來無恙。」
一聲暗銀盔甲,一匹棗紅俊馬,長槍映日奪目,眼眸沉靜如海,楚葉面前的楚簫兒雖是女將,卻也鶴立雞群,端的是一瞥驚鴻。
楚簫兒注視了楚葉良久,開口道:「阿葉,你的毒解了」
楚葉搖頭,伸出右手,捋起袖子,腕上有一條凝血的刀口:「血飲啟陣環。」
楚簫兒偏過頭:「你不該來這裏,更不該回西晉。」
楚葉只一笑,問道:「葉離師兄呢,他怎樣了?」
楚簫兒淡淡道:「杖責一百,鎖於葆宮。」
楚葉嘆氣:「放了他吧,葉離師兄是閒雲野鶴,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卻不會入朝為官。我也曾想將他留在西晉,委實不該。」
楚簫兒淡淡道:「這要看師兄的意思。」
我翻身下馬,緩緩走向楚簫兒:「是師父的意思,還是獨孤丞相的意思?」
「站住」一陣金屬交接的脆響,楚葉與楚簫兒之間頓時橫了無數刀戢。
楚葉掃過北夷一眾將士,重新把目光落到楚簫兒身上,淡淡笑道:「娘親,其實你也來錯了地方。」
楚簫兒微怔。
楚葉道:「破陣之法,的確是登高而望。但這裏真的是制高點麼?」
楚簫兒身邊的一位副將恍然大驚:「幻象」
楚葉點頭:「倘若真是高地,東陵怎會不派人嚴守,卻留我一個廢人在此」
楚簫兒張了張口,欲言又止,他身邊的副將先一步叫起來,急道:「不好,北軍大難楚將軍,快將此人拿下,逼其破陣」
「陣法一旦啟動,誰也破不了,只等時辰一到,自動消散。」楚葉不疾不徐道。
楚簫兒握緊了韁繩,視線落在戰場中央,眉頭緊鎖。
「楚將軍,」一位北拓副將拱手道,「此人精通陣法,詭計多端,不可輕信,應當趁早拿下,押往北夷,再作定論」
楚葉看着楚簫兒,在瞞着司馬瑾佈陣見他一面之前,她就料到這必然的一步。一旦到了北夷,她的身份很快就會暴露,到那時她將面臨的是真正的危機四伏,步步驚心。
但同時,機遇與危機並存。北夷朝堂自古以神秘著稱,不論在北夷的哪個角落,總有她所能得到的有用信息。何況,她不能讓葉離師兄一人鎖在冰冷的葆宮。
去,也好。不去,也罷。全憑她親娘如今的決斷。
楚簫兒把視線從戰場收回,看了我一眼:「傳令下去,立刻撤兵。此人…………」
她閉了閉眼,策馬掉頭:「帶走。」
幾位副將相視一眼,下馬上來拉她,楚葉反手在雪青的馬屁股上拍了一掌:「去找司馬瑾。」
山坡不陡,雪青長嘯着沖了下去,一名副將驚叫:「別讓馬跑了」,同時張弓搭箭,瞄準雪青的背影。
楚葉心中微凜,側身而攔,箭矢「嗖」一聲擦過手臂,射了個空。再看雪青,已經不見了蹤影。
楚葉心中一定,司馬瑾看到雪青,必然能明白髮生了什麼。他是個理智的人,知道該怎麼做。
馬沒了,幾位副將無可奈何。他們一行皆為騎兵,不可能讓楚葉一個人在地下行走,楚簫兒便派人牽了一匹備用的粽馬給我,由兩位副將一左一右隨行監守。
下了半坡,繞過一片狼藉的中央戰場,楚簫兒帶人回到了北軍的後方營地。路上楚葉聞知左右兩位副將分別叫趙光、周其。
北夷這次慘敗,上上下下焦頭爛額,楚簫兒卻波瀾不驚,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殘局,重整旗鼓。我被帶到營地沒多久,就聽見教場上傳來震天喊聲,士氣一片高漲。
楚葉在營地之中還算自由,只是走到哪裏都有全副武裝的士兵跟隨。北夷的兵營與西晉格局類似,前兵後糧,主將居中,四面設有箭塔,明哨虎視眈眈。楚葉被安置在火頭營旁邊,午時越來越近,眾人已經開始在打理伙食。
向左依次穿過步兵營、主將營和騎兵營,容納數萬士兵的宏大教場出現在眼前,密密麻麻的人頭多如螻蟻,在視野中層層相疊,一望無際。
此時此刻,數萬將士神情肅穆,鴉雀無聲,他們共同凝望着一個方向,那座高台,屹立着我天神一般的娘親的地方。
緩緩地,楚簫兒開了口:「此戰敗北,將士損失五萬餘人,我楚簫兒,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兩軍對戰,指揮不當,從而入陣太深,悔無所及。」
「傳令,本將領責一百,自今日起,職降一級,以儆效尤。」楚簫兒掃過眾將,「立刻執行」
一百杖,即使楚簫兒內力深厚,完全挨下來,至少去掉半條命。
數萬將士「嘩啦啦」地跪了一地,但在楚簫兒沉靜的目光中愣是沒有喊出一句求情的話。眾目睽睽之下,楚簫兒收戰矛,解戰甲,一身銀裝卸下,楚才看見她白衣上數不清的血跡。
北軍慘敗,身為先鋒主將,娘親怎麼可能不受一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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