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再仔細想想,公孫季方才所言並非是什麼高深的推理——在資源和想像力極度匱乏的古代,基本上也沒有高深的推理。平日裏,農民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着,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一些深奧的問題,所以才會顯得愚昧。而像尹兆這樣的人,雖說沒有公孫季那般才思敏捷,但大道理都懂得,稍一點撥,他也就明白過來了……
至少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有動機、有能力殺死尹纖的,就只有尹子寒那邊的人。
如果公孫季關於月金石所說的一切皆為真實,那尹子寒便完全有剿滅沛國的理由所謂是臥榻之下,其容他人酣睡,更何況掌握了「對仙人」武器礦藏的沛國離終南山並不遠,走水路,也不過是小半天的功夫而已。這近在咫尺的小國家就像扎在尹子寒心頭上的一根刺,他早晚會動手除掉!
這一點……公孫季是知道的,所以他才會選擇與之立下婚約,希望能夠藉此得到至少幾十年的休戰。舊王已死,新王把持朝政不過數日,還需要一點時間來穩固和發展朝中的勢力。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內」,等到公孫季徹底把握住了政治權利,自然會轉而研究月金石的種種作用。憑他的聰明才智,一定會將這種難得的恩賜發揮到極致,用來威脅,甚至是制衡尹族的勢力,藉此機會向外擴張,成為諸侯國中角逐天下的一大勢力!
可惜啊,尹子寒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並不打算給他機會。
尹纖在沛國一死,公孫季是絕對脫不了干係的。在物證鑑定尚未發展起來的古代,人家要是給他扣個「蓄意謀殺」的罪名下來,他也找不出什麼理由反駁……只要尹纖死亡的消息被尹族人得知,他們馬上就會派一隊人馬過來,打着「復仇」的名義大舉進攻,從公孫家族手中奪走沛國的實權,說得再具體一點,應該是奪走開採、調配月金石的權力。
還有另一種假設——那就是根本沒這回事兒,整樁事件都是公孫季和尹子寒二人策劃出來的。
但尹兆又仔細想了想,覺得該種假設未免也太過離譜了……大費周折地繞一大圈來騙自己根本沒有意義,他一個小小的凡人,在這個計劃里充當的最多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尹子寒要尹纖死,他就會有一千種不重樣的方法,僅憑一個凡人……阻止不了什麼,亦無法改變大局。
可,有些事,就算明知沒有意義,就算明知一定會失敗,也非做不可!
因為這不僅是尹兆一個人的決定,還是他整個前半生來,所做的唯一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
如果在這裏退縮了,或許在之後的一輩子裏,尹兆都會為此悔恨不已。當有一天,他老了,老的連骨髓中都失去了力量,只能一個人躺在大床上等死……那個時候,他還會對此感到怯懦不堪——他無顏面對前來接他的使者,更無顏去地府面對尹纖。
所以尹兆必須去,他必須去面對尹子寒,必須向他舉起兵刃,為尹纖復仇。
這一趟,他做好了再也回不來的準備……
————
橫躺在小船並不
算寬闊的甲板上,呆呆地望着天空的流雲,尹兆的思緒也隨之變得輕飄飄的。他眯着眼睛,妄圖用肉眼看穿雲上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可不管如何用力,以人眼的力量終究不可能窺探到雲層上空,只能看見一團又一團陰沉沉的雲堆積在一起,形成虛無縹緲的圖案。在它們的映襯之下,整片天空從碧藍色轉為了深藍色,給人一種另類的神秘感。
他忽然覺得人生竟能荒謬到這種程度——自己這幾天所經歷的一切,大悲大喜,都像是一場夢,或許就連夢都不敢這麼做……命運的反覆無常像極了這片天空,剛才還是晴空萬里,剎那間,變了臉色,一場史無前例的風暴正在其中醞釀着。等它成形時,必將以百倍的威勢撲向人間。
尹兆深知此行必死無疑,按照慣例,他應該要在死前的一瞬間才開始放回,馬燈,但鑑於尹子寒的實力太強大,他怕到時候留不出這個時間來,因此現在就開始想了……
自己這一生,短短的十四年,除了今天以外,到底做過什麼有價值的事?
又或者說……人,被生下來,活在世上,然後死去,真的有價值嗎?
……
死亡當前,人人都是哲學家。
————
尹兆翻了個身,那位身着羽衣的水手便出現在了視野中——即便是現在這種糟糕的情況,公孫季的嘴角依舊掛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在他的再三堅持下,尹兆還是同意讓其作為船夫,像送他來到沛國那樣再將其安全地送回終南山。這個堂堂的一國之君熟練地操縱着船槳,雙目注視着洋流、風向的變化,在暗礁與旋渦中遊刃有餘地前進着、迂迴着,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可能會有的危險。
從旁人的視角看去,公孫季的操船技術簡直都當得上「藝術」二字。
就如他操縱人心的本事一樣。
「直到現在,我都沒能看穿你到底在想什麼。」尹兆忽然開了口,在大海上,他的聲音沒有碰到遮攔,可以擴散出好遠的距離,像是隔了一層夢境在說話,「有時候我真的很好奇……這世上,怎麼會出一個你這樣的人?」
「賢弟啊……賢弟,你太多慮了。」公孫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搖搖頭,說道,「我除了是公孫季之外,還是沛國的國君。很多事情,我都要站在一個國君的立場上考慮,我必須要對王族負責,對朝廷大臣負責,對百姓負責……沒有辦法,這就是生來註定好的。」
「攛掇我去暗殺尹子寒,為你們沛國本土的作戰爭取到準備時間……這也是你『負責』的一種方式嗎?」尹兆突兀地聳了聳肩,說道,「等我回到終南山,打點上下,再去刺殺尹子寒,然後死在他的手上……這一系類過程,最少也可以為你們爭取到半天的時間。就在我們離開沛國之時,用月金石針對仙人的作戰計劃肯定已經緊鑼密鼓地安排起來了……等尹子寒他們氣沖沖地趕到後,迎接他們的,將是一批又一批混入了月金石的遠程兵器……
好一招棄車保帥,還真是漂亮呢。」
「嘿嘿嘿,賢弟此
言……差矣,怎麼能說是我『攛掇』呢?」公孫季刻意沒有回答尹兆推理出來的反擊計劃,而是揪住了他前半句話中的一個詞語,狡黠地應道,「殺死尹子寒,這本身就是你的願望,不是嗎?」
「……唉。」尹兆嘆了口氣,仿佛一下子又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重新像條鹹魚一樣躺在了甲板上,不再回話。
他認了。
既然認了,那就只好開始制定暗殺計劃,全身而退估計是沒戲了……從現在起,他得將自己的身體看成是一種「消耗品」來用,如果能夠傷到尹子寒,就是斷手斷腳掉腦袋,也必須毫不猶豫地去做,抓住戰機,才有可能把握住這渺小到幾乎等於零的勝利概率。
可……就算自己斷手斷腳,真的就可以傷到尹子寒了嗎?
說到底,仙人的身體和凡人是不一樣的,自己的功夫放在凡人中間確實可以說是數一數二了,可放到仙人面前……就連尹纖他都打不過,更何況是尹子寒?這和雞蛋碰石頭有什麼區別?甚至有可能自己根本就沒機會靠近他,剛一下船,沒準就被尹族的那幾個鷹犬給擒住了……
正在犯難處,卻聽見「噹啷」「噹啷」兩聲,原來是搖槳的公孫季從袖口中探出來兩個物件,輕輕地推到了尹兆的面前。這公孫季果真是拿捏暗器的一把好手,在方才的決鬥中,除了那幾乎必中的孔雀翎羽之外,竟還藏着此等大殺器,確實讓尹兆有些猝不及防。
考慮到公孫季並沒有在什麼神仙府邸住過,也沒受過天地靈氣的侵染,他在武藝上能有這般成就,確實可以用天才二字來概括……
定睛一看,竟然是兩盞精鐵雕琢而成的纖細荷花,花苞閉合,能看到一端呈尖銳的刺狀,點在人的喉結上,只需稍一用力,便可戳穿皮肉,刺得人血流如注。尹兆到底也是個武人,對趁手的暗器難免喜愛,拿起來好好地把玩了一陣,這荷花雖然造型有些過於矯揉造作,但好歹也是有殺傷力的,聊勝於無吧……
「此物名為『華蓋』,十年前,公輸門人造訪我沛國時,留下了這種暗器的圖紙,後經由我國巧匠之手,將其還原出來。確實,外面包裹着的一層都是精鐵器,即便是仙人看了它,也只會認為這是一把造型清奇,觀賞作用遠遠大於實際作用的玩物,從而放鬆警惕。但實際上……華蓋內部的構造,清一色都是由月金石打造而成的!」
「看到蓮花柄上那個扣環了嗎?你拉它一下……現在不要拉!等你覺得時機成熟了之後,拉一下,然後將蓮花的尖端對準目標。須臾之間,內部的機關拉簧就會鬆動,從而使得原本緊閉的花苞張開,從內部會接連射出十六片鋒利的蓮花刀片。這些刀片都是由純淨的月金石原料打造而成的,只要命中目標,非死即傷!」
聽得尹兆是目瞪口呆,傻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兩支蓮花,說不出話。
「這玩意兒還挺重的呢……我身上也只有兩支,沒有多的了。」公孫季抱歉地朝尹兆笑了笑,說道,「賢弟,你自己……見機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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