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辜廷聞的聲兒平穩且沉,略微的啞,是被夜色揉得發軟。
唔,有點兒甜。
任胭的手還是打滑,櫻桃從魚腦袋上骨碌下去,跌在瓷盤子裏晃悠兩下,不動彈了。
盤子裏是她做的糖醋鯉,翹頭撅尾的,渾身披着金紅色的漿汁袍子,叉着層層雄壯肥嫩的肉鎧甲,是位威風凜凜的魚將軍。
只可惜這位將軍裹了酸甜的清香,掩蓋了一身潑辣蠻橫,只會讓人垂涎欲滴。
任胭拎着櫻桃給定腦袋上,扭臉朝門口看:「可不麼,也餓了,借你的廚房用上。」
身後的籠屜上了氣,大棗和山藥的甜味散出來,滿室清香。
辜廷聞取下眼鏡,笑:「抱歉。」
說好今天的晚飯,可見過了客,夜已經深得很了,再耽擱下去,大概要預備早點了。
任胭並不在意,拎着墩布把蒸籠從鍋上搬下來,撿出山藥和紅棗擱碗裏攤涼,捎帶手盛出碗粳米粥遞給他:「那你可記着,要補兩頓的。」
「好。」他輕聲應,不打算驚醒沉靜的夜。
粥里盛着六顆圓潤細嫩的龍眼肉,馨香的味兒沉在最下頭,像跋山涉水碰上的珍寶,可遇不可求。
那盤子河鯉也是。
不過是她試手的菜,頭一回竟能把滋味模樣學個九成,剩下那一成輸給了青澀。若是多做幾回,濟南府那位大師傅的招牌是要砸了。
小姑娘卻對此毫無知覺,背對着他把燙洗過的印花模子晾乾,說:「我覺得杜師傅先前的想法不對,紅案白案很多地兒都是相通的,沒那樣多的區別。」
她回身指着魚:「就像它和荷花酥都是下了滾油定型,甭管點心模樣還是魚模樣,一面做的好,另一面也不會太次,熟能生巧對不對?」
他索性撂了筷子,安靜聽她說話。
「你呢,是先學的白案還是紅案?」
任胭把山藥泥壓成個圓胚子,裹進棗泥團收口,包成雪白的圓球擱案板上,使模子壓成型,重新擺進蒸籠里熥着。
回身來瞧他,一雙眼睛笑得彎彎。
辜廷聞仔細想了想,搖頭:「沒什麼規矩,跟家裏大師傅的後頭,有什麼就學什麼。」
唔。
按照辜家的作風,大師傅約莫常換常新,難怪他自小就能一手好功夫。當然這事兒還要瞧老天爺賞臉不賞臉,願不願意給人這口飯吃。
他得上天眷顧,她也同樣。
能和喜歡的爺們兒有同樣的天賦,多完美的事兒。
她過來喝粥,也不好好的,跪坐在凳子上翹着腳搖搖擺擺,喝一口粥對他笑一下。
他無奈,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敲敲以示警告:「多大的人?」
「比你小。」她把一顆龍眼肉卷進嘴裏,佯裝費力地想了挺久,「小個八九歲吧,還是個娃兒!」
斬釘截鐵的一句,鬧得辜廷聞啼笑皆非。
可她說的是實話,她還是嬌艷欲滴的青春年華,而他已近而立之年,汲汲營營空擔一個虛名,卻一無所成。
任胭見他長久不說話,以為戳到他痛處,頗不好意思地笑:「可七爺看起來仍舊芳華正茂,鴻儔鶴侶,還是個難得的漂亮人兒。」
辜廷聞要笑不笑地望着她。
任胭把龍眼肉吞下去:「真格兒的,頭回天橋底下,我就琢磨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爺們兒,後來到了鴻雉堂才發覺,你是真的好看!」
這是在說什麼?
他也笑,輕咳了兩聲:「好了,吃飯。」
一碟子棗泥山藥糕,一碗粳米粥,加上一盤光彩奪目的河鯉,晚飯吃得餮足。
任胭揉着肚子溜達出俱樂部,眯着眼睛嘆了口氣。
寂靜的胡同里遠遠近近地站着好些人。穿着一樣的黑色中山裝,靠着牆或樹在抽煙。若不是忽明忽暗的暗紅火光,當真很難發現。
她回頭——
辜廷聞笑一笑:「沒關係,我先送你回家。」
「是有事情嗎?」
他們離開,那些人中一部分跟了上來,坐進了兩趟汽車,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護佑。
他沉默了片刻:「和我父親調任官職有關。」
任胭點點頭,不再問了。
看來那位顏姓署理的到訪,並不是她聽岔了。
已經是後半夜,路上並沒有什麼人,空空蕩蕩的五月里,隱隱得起了燥意。
對門兒的四位先生並不在家。
辜廷聞對此的解釋是報館重新開張,還是在櫻桃斜街,他們是報館的舊人,忙於諸多雜事無暇分身,叮囑她獨居於此要小心謹慎。
「你也不常回來住嗎?」她站在門前的廊檐下,想了想,問他。
辜廷聞說:「我儘量。」
「哦。」
她從衣兜里摸出鑰匙,轉身插進鎖孔里,扭開。
屋子裏很暗,佟太太常來給她重新收整家具,在此不過幾日,她並不太清楚屋子裏的陳設。磕磕絆絆摸到牆壁上的按鈕——
有人扶住她的手臂。
燈亮的一瞬,她轉頭,看見辜廷聞的那雙漆黑的眼睛。
「我不請自來。」他笑着,略帶了歉意。
兩個人擠在牆壁間,薄薄的衣袖交疊,身上的溫度很快就能傳給對方。
「哦,我默許的。」她臉上有些熱。
他先笑:「有批瓊脂,明天會送到鴻雉堂。」
任胭的眼睛裏是雀躍的光。
「天漸漸熱了,拿來做些凍糕,或是杏仁豆腐,還是你有別的想法。」
早上在鴻雉堂,她聽人說起東洋的一種叫羊羹的茶點。
先是從中國的羊肉羹傳過去,因僧人不食葷腥,漸漸做成一種長條的豆凍或者是果子凍,和那裏的另種點心外郎糕相似,素淨清甜。
眼下正是吃枇杷櫻桃和楊梅的時節,據說還有從俄國運送來的紅莓果子,是不是也可以使瓊脂做成那樣的凍糕?
回頭到了七八月盛夏時節,堂口就可以掛出這些凍糕的牌子了?
她一心想着點心,忽略了眼前人。
辜廷聞並不着急,低着頭,笑,眼睛裏印着她小小的影子,極有耐心地等着她想完心事。
房間裏的座鐘敲了一下,小姑娘驀地回神,茫然地抬起眼睛:「七爺?」
「是我。」
大約是她琢磨得太久,忘了時間跟地點。
「早點休息!」
她送他離開,站在台階上。
他在台階上看她:「晚安!」
「好。」
誰都沒有挪一步。
還是他先笑:「快些,去吧。」
看她闔了門,熄過燈,這才轉身離開。
懷表已經慢悠悠地挪過兩點,還有三四個鐘頭,天就要亮了。
俱樂部二層的那間客廳,燈火通明,梁拂和葉嵩渠正在摸骨牌。
瞧他進門,梁拂先開的口,謔笑:「我以為,今晚等不到七爺了。」
辜家家規森嚴,牌類一概不許小輩接觸,這是辜七爺的短處,如今他只好在側邊的沙發里坐下,喝沏的釅茶。
「讓你失望了。」
梁先生碰了牌,大呼哪裏:「十里八里送嬌兒,今夜不歸也可。一樁風月美談怎麼叫人失望,身為手足,自然為你這棵逢春的枯木高興。」
「太早了些。」
葉先生也側目:「怎麼說?」
「我還在追求任小姐。」
他直言不諱,兩位先生大失所望。
說笑過了,回歸正題。
葉先生說:「顏署理的秘書長剛才來了三個電話,還是極力邀請你進公署,希望明天能與你會面,我覺得你們也應該再談一談。」
辜廷聞說:「他是在邀請我手裏的勢力。」
葉先生說:「你借了他這把刀大義滅親,好借不好還。」
「虧得我姓辜,若是換一個姓氏?」他笑,飲乾淨手裏的茶,「大約我與二位兄長,要泉下歃血為盟了。」
「跟着七爺,也快哉!」
摸完了牌,二位先生也相繼坐進沙發,豪言壯語立罷了誓,火燒眉毛的境地也是得解決。
「嵩渠兄不日要趕赴橫濱,世安也很快去西北,我南下的事,要不要緩緩?」梁拂問。
辜廷聞抬手:「不必,這裏一切有我。」
這一忙,已近八月。
鴻雉堂堂口的招牌幾近更換,除去應季的菜品,夏日的糕點最是討喜,其中十有四五綴的是任胭的名兒。
肖同待徒弟同杜立仁不是一模樣,若是有手藝極力推捧;不過倆月有餘,鴻雉堂白案學徒任胭,已是聲名鵲起。
肖同又時常帶着她上俱樂部里見大師傅或是學手藝,北京城裏有哪位爺兒做席面,能帶着這位得意門生的,一準兒是要帶了任胭去的。
又或者成家或是上回那位若評小姐宴客,請了任胭當師傅,甭管紅案白案,肖同一概是準的,倘或得閒還讓大徒弟收拾了跟着去。
一時間,這些追求時髦的少爺小姐講起吃食,若是沒請過鴻雉堂的任師傅,熱鬧是講不響的。
八月末的考教結束,任胭已從學徒成為小案的幫案。
日常的活計忙得規律了些,她就抽出空閒來去女校。
七月里教育部公署發了通令,各地學校都要設女子部;成徽瑜求助女校的教員,給任胭尋了個旁聽的席位,偶爾會一同上下學。
跟她相處的時間久了,成徽瑜倒學了點任胭身上的反叛。
那日下了工上家裏,任胭就瞧着門口站着個俏生生的姑娘,穿着舊時的衣裙,懷裏抱着一摞書。
「小胭,我從家裏逃出來了。」離老遠,成徽瑜就小跑着到她跟前,臉紅撲撲的,「我以後跟你住這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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